一听这话,王关氏眼圈红急红了,只拿手要打他。
可关鹏见状却面无表情。
又一如此前木讷少言的样子挨了自己唯一的亲人两下打,这才一脸麻木却也有几分女子凄惨哀怨地望向面前的富察尔济和段鸮道,
“呵……呵,侦探先生和仵作老爷,你们都是正常人,自然是不明白,像我这样的怪物要在这世上活着到底有多难……”
“我原是根本不想杀他的,我怎么会杀他呢,可谁让他让我发觉了,他原来也在背地里叫我怪物……”
“我自小身子就被打坏了,做男人我做的好难受,所以我只是个披着男人壳子,想找个人明白我这份苦楚的女人……我想告诉别人,其实我真的想做女人,这个秘密,我唯独告诉了他一个人……”
“他要钱财,我给他,杀人,我也陪他,可到头来……他原来也叫我怪物,那夜好大的雨,我的脑袋里也只乱作一团,那尊石头菩萨当时就在他的身后,可他却还在使劲指着那菩萨奚落讽刺我,还说要离开我……”
“我好恨,真的好恨。”
“恨不得杀光外面那些一个个拿眼色瞧不起我的人。”
“然后,我就举刀也杀了他。”
“只一刀,我就听到这天杀的狗人像一头牛一样重重到地了,呵……呵,那胸口被砍得漏气,肺里扑哧一下,喷了我一头一脸的血,我就跪在他面前,给他擦,一遍遍地擦,但是他只是死不瞑目地拿手指着我……瞪着我……还把我耳朵上专门为了带他带的那只榴花耳饰给咬下来咽了下去……”
“榴花耳饰……那本是他送我的……那是他送我的……”
榴花耳饰。
说到这四个字,已是不再言语。
石榴,原是暗指两人那不足为外人道之的关系的,夫妻结合方生朵朵石榴花。
但富察尔济和段鸮却是明白,瑞邛死后胃里生生咽下的那只榴花耳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关鹏,你可知律法?”
听他说了这么多,富察尔济突然开口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堂下跪着等候发落的杀人行凶的关鹏不言不语,却是在等着他说上些什么。
“你可知为何历朝历代但凡是朝廷一定都要修缮和设置律法?”
“因为凡有命案罪恶发生,便要有法可依。”
“任何时候,任何一个寻常百姓,都不该以杀人抒心中怨气,为情,为財,都是一样的,这天下需要正义,但不需要以报复为名的犯罪,这世间需要秩序,但不需要凌驾于律法的裁决,维护这世道正义和秩序的便只有这大清律法。”
“没有人有资格越过律法去做一个刽子手,因为杀人从来只是杀人,根本没有旁的借口。”
第五回 (上)
因这杀人真凶关鹏当堂认罪,并已经按下了画押书,石头菩萨杀人案到此也终于是能正式结案了。
他将以谋杀两条人命之罪,暂时被收押在松阳县大牢里。
三日后,等人移交松江府那头,再进行二次会审另行定罪。
关于量刑一事,因涉及恶意杀人和谋财二罪,以知县马大人这边的情况暂时不适合直接做定夺。
眼下,这松阳县瓦匠关鹏连害两条人命,算得上一起大案。
自是要先告知松江府,另由知府佳珲那边上报京城再做定夺的,知府大人不日就会派专人过来,听说格外重视,并会将此事修书上报。
因本朝自世宗初年,便有一个惯例。
凡地方大案,情形极其恶劣者。
需先收监至各府,再将根据上方指示进行定夺,而在六部之上,另还有一个专负责此类的,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尚虞备用处。
尚虞备用处,既不是寻常查案的官府,也非六部之一。
自多年之前建成便独掌大权,算是朝堂之外在,刑名立案中行事十分霸道狂妄,从没有人敢轻易惹得的一处神秘所在了。
它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就是当朝帝王。
至于再下面一点的那个位置,就是那个就是尚虞备用处属官这个位置了。
这个能以一言轻易判天下人生死,审悬案的位置,据说在此之前,已经三四年都是空着了。
以前在位的那个能命令备用处所有人听令于自己的属官是谁。
段鸮也不清楚,只听说是个颇厉害传奇的人物。
这个人说实在的,不能算是个官,可他身上原有着一切比一般官员还要大的实权。
但这个人自打他卸任消失后,就从不总在京城中出现,而是从此据说销声匿迹,正因为如此,关于当年尚虞备用处属官背后这个人,就连段鸮也未见过其真面目。
至于王聘被虏走杀死的那些家财,后续未等关鹏自己在牢中主动进行招供,已将案情物证大部分移交的段鸮就给官府和札克善这边指了条线索。
因为算是到最后,段鸮才想到了这一点。
但不得不说,此案之曲折离奇也是他平生所见少有,如今,旁人已无法揣测瑞邛最后到底是如何想的了。
但人既已死,这桩命案也是告破了。
只是这关鹏最后的一语,却也道破了许多常人之事。
人活于世,总受不了外界万般眼光眼色,在意的人久久难以挣脱,像被人用绳索勒住脖子一般折磨,可要想披着一个男人的皮活成女人的样子,从不是错。
人之个体,本就太过复杂。
一旦牵扯上诱因颇多的心理疾病后,更将一切因此产生的心理犯罪都笼罩上了一层需仔细往下探究才能分辨的谜雾。
如关鹏这样的异/装/癖者,在这世间一定还有不少类似的人。
他们究竟何时会爆发,又是否会因此成为下一个关鹏,完全不得而知,可害人性命,终究是要伏法,无论其中有何原因,都是如此。
也是在这么思索着,那一日人站在衙门外,把那只榴花耳饰最后也一起放进物证袋的段鸮才会这般开口道。
“胃。”
“胃?什么胃?”
乍一听这话,札克善一脸不解。
“牛的胃,瑞邛当时死前吞进胃里的耳饰,其实同样也暗示了这一点。”
“王聘家从前的家财多年都不见他拿出来用,案发后,他的尸体被水泥浇灌在石头菩萨当中,你们可曾想过那菩萨里头原先装了什么?”
“人吞金,牛吞金,金银在人胃,也就是指在牛胃,牛因有四个胃,但凡吃下难以消化的东西便会隔一段时间,通过反咀回到口腔中,这是牛羊身上都常见的一点。”
“你们之前搜了关鹏的家,却没有找到任何财物,想来那金银珠宝就是在那牛胃里藏着,你们现在就去给他姐姐家那头牛吃些粗一点的草料,看看一俩个时辰后,那牛的胃里会不会吐出来点东西来。”
这话一语成谶。
札克善听到后眼睛一亮,带人赶紧就又去了趟王关氏家的那个牛棚,这一次,他照着段鸮所说的找拾了些草料就喂给了那牛。
不过一个时辰,那牛的前膝就真的跪下来不动。
一圈官差团团围着注视的情况下。
只见那棚子里的牛喉咙里中似有胃液反刍,牙齿咀嚼之声,到旁边的衙役带着布套用胳膊伸进去那黏糊糊的东西一摸。
果不其然,一大包被油布包着的金银珠宝这才给一把掏了出来。
众人见状惊呼,这才知晓关鹏和瑞邛最初杀人所劫下来的钱财到底所在何处。
这十年都没见过一回的稀罕事,不过两日便传的街知巷闻。
松阳县的茶楼酒坊一时间到处都在流传石头菩萨一案是如何离奇曲折,又是多么令人叹为观止。
段鸮对此,倒也没说什么。
这之后,札克善又来谢过一次他上次的帮助,还额外想请他吃了一次饭。
可这一次,不再是最初的那种油水都没有的阳春面,而是正正经经的一顿丰盛官差宴。
在那今夜去了不少人,必定将热闹非凡的聚贤酒楼之上。
马县令已私下拿银子出来赏了大家一桌好酒菜,松阳县衙门的其他破案拿了奖赏的衙役,另有上次见过的捕快总领刘岑也都去了。
可明明是这种大伙刚好庆功的时候,段鸮听说的时候,相反却一口就给拒绝了。
“段鸮,今晚可是马县令请客,你真的不去吗?”
“嗯,我晚上只在义庄呆着。”
一点不介意被别人当成一个古怪孤僻的义庄怪人,段鸮回的倒也干脆。
他本就个私下比较不爱和人结交的人,能避免那种地方自然是要避免的。
可札克善一听这话就更头疼了,见他宁可呆在这暗无天日的义庄也不肯去,只插着腰摇摇头就开始嘀咕道,
“诶,我说,你怎么也和富察尔济一个样啊,这明明是个好事,马县令可是花了不少银子专程想犒劳你们的,可他却也和我说,他不想去,还宁可整天躲在他自己那人不认,鬼不鬼的破地方喝酒睡大觉……”
“……”
这话,札克善说的颇为费解。
似乎不理解这两个人明明一见面就争锋相对,关系也很糟糕,但为何在拒人于千里之外上,倒像两个认识多年的知己一般,如此‘投缘’。
段鸮听到这话,对于他把自己和那个谁相提并论的事却也不予置评。
但关于富察尔济这个人。
其实他自己也依稀记得,倒也有一件事没了结干净。
这事还是要说回最初他从严州来松阳县时,那个没替别人完成的忙,那个托他帮忙,还曾为了答谢段鸮许诺日后会给他报酬的老翁给的东西还在他身上。
在此之前,段鸮一直没找到机会把这个东西再拿出来。
也是因此,段鸮才说想找个机会和某人出来彻底把此事了结一下。
可一连几天,就连札克善都找不到他人到底又躲在哪儿荒唐去了。
也是那天公堂之后,又过了两日,官府主动找上他们俩之时,又说有急事让他们来一趟,他才又想起来这事。
十八日,松阳的雨算是停了。
当收到札克善那头突然的消息,说马县令要找他们的段鸮出现在官府的时候,另有一个人也总算是出现了。
他们俩算起来,已经整整四五天没撞到过了。
但二人本来也就不熟,也不算是什么朋友,所以即便都在松阳,好像也没必要有什么再牵扯在一块的必要。
富察尔济看上去还是和平时一样。
一身皂衣,不修边幅,活像像是从酒肆赌坊和人通宵作乐了一番,穷的响叮当地一身行头,还没精打采懒洋洋地坐着,活脱脱一副市井流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