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上)
这一夜, 当他的那位老朋友长龄冲他丢下这么一句神秘的话后, 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家伙就和以前的富察尔济一样。
但凡出现一次,从来是神出鬼没的。
下一次能刚好找到他出来帮忙也难,所以这次能抓住用一次也不错了。
他背后所身处的那个地方,和对方手上如今掌握的关于‘那伙人’的线索,远比外头正常调查此事的官府要多的多。
因常年行走于黑暗和危险之中, 注定就是与‘那伙人’注定对立的, 所以本身他们对于花背蜘蛛背后隐藏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就会更知晓些。
天目山是何地?
在普通人印象里,这是浙江省杭州府境内的一处名山。
但不在主城的灵隐寺所在,而是在较远的临安境内, 和诸如江宁这样通商环境丰富的古都相比, 那里却是有些人烟罕至了。
这样一处乍一听十分平常的深山所在。
要是真如长龄口中的话所说,和那危险无比的花背青蛛背后的组织惹上什么关系,倒也令人有些被勾起一阵深思。
可当前所有案子背后唯一的‘线索’都指向那处,这是毋庸置疑的, 因接下来长龄的话也验证了一点。
“我们最近一次的调查结果, 就指向杭州府天目山的所在。”
“因这两年派出去暗中调查的人大多有去有回, 为了锁定这个地方,我也是花了大代价, 要不是这一遭, 你们这边先抓住了这走私犯杨青炳, 原本我们也该差不多收网了。”
“所以,你们其实一直在查那个杨青炳?”
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富察尔济问了一句。
“不, 在此之前,我们追查的那个人并不是杨青炳,而是一个一直出没于江南一带的男子,那个人的名字和身份无人知道,但我们曾截获过一张画像,才得知此人就是‘花背青蛛’的一员。”
“那个人长什么样?”
此前,并未和这伙人正面接触过,心知长龄也许见过此人的真面目,富察尔济就也追问了一句。
“大约三四十岁的模样,是个男子,生着个鹰钩鼻,常年做笔帖式打扮,看似像个普通的江南人,但手段极狠,手可通天,他常年用着两个假名字,一个叫崔洞庭,另一个叫崔栾,这二者皆是他公开示人的一张面具,但名字这种事却也是可以随时换的。而这人其实背负大案无数,正是我们下一个要捉拿的人。”
“……”
“杨青炳和王田孝都只是这个人手下一个小棋子,他们口中最后供出来的东西也是有限的。”
“我如今身上还背着其他要事不得脱身,怕是这次也不能跟着你去,所以你要是想亲自过去查清楚这件事,切记路上一切小心,我知道你不会怕任何人,但,作为朋友,我也会担心你会再次碰上以前那样的事。”
这话,各自一边用身子抵着墙,夜色中面容都有些不真切的二人话里的意思却也说的不算分明。
“嗯,知道了。”
“我会当心的。”
“那就好,其他的,你自己肯定有办法,我想也没什么好帮到你的了。”
对面的长龄见他难得这么好好地回答自己,却也松了口气。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摊开来说公事了。
这一次是意外,却也是四年后一切事情再次被勾起的必然。
而走之前,两个人还额外地在这夜半三更的秦淮街头发生了一段比较私人的对话,其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你,还有京城那边最近怎么样了。”
富察尔济问道。
“嗯?还能怎么样,京城一切都好,天天——咦,不对,你现在这是在关心别人?”
长龄本想好好回答他的,但转念一想却觉得很神奇地挑挑眉。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不要自作多情。”
抬头望天的富察尔济一脸无所谓地回答道。
“哎,你这个人,果然还是这样,不过,你这次很反常啊,居然主动找我,刚刚说话还那么客气,问什么京城里,你不是从来都不想回去么。”
这么一想,觉得今晚这场见面无论如何都很奇怪的长龄像是更疑惑了。
“……”
“诶,你不会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做人多差劲,所以想改变什么吧,哎呀,我们堂堂‘八方尔济’,居然转性了,真是老天爷开了眼……”
被他这么故意一揭短,过去在他人面前都很冷淡不爱搭理人的‘八方尔济’本人果不其然开始不耐烦了。
但穿的像个骚包的长龄这次对他却还算留情,随意调侃了几句也不多说什么了。
富察尔济闻言也懒得理他。
和这人一顿‘互怼’加‘搏斗’也没得到什么准话,最后只得从墙头上爬起来,一脚踹过去让他赶紧滚,两个人才这么各走各的了。
“喂,无论如何,保重好自己。”
“还有,记得早点回来。”
长龄最后还是回头叫了下他那个很久没人叫过的名字。
“知道了。”
当时,背对着他挥了下手的富察尔济也头也没回地答了句。
这一遭,一切算是功德圆满。
江宁府这边的后续,只待司马准他们将那伙已经被捕的皖南人收押,此次三起连环案后的爆炸事件就可结束了。
不过二人今夜的这一场谈话,却也不是没有收获。
至少对方嘴里无意中透露的那一句‘京城一切都好’,其实已经是富察尔济内心想得到的全部了。
事后,半死不活地倒在那个墙上伸了个懒腰的某人一个人就这么大晚上晃悠着回去了。
可与此同时,就在今夜的富察尔济再次一个人走到大运河旁时,本是一抹夜色中立着的他却这么地突然望着那远处的河坝就这么停下了。
夜幕下,他那只仅存的能够看到一丝光的黑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下游的河。
那个数节台阶一路通向的地方垒着几块砖石,还丢着半块皂角,上下游如星河般璀璨的河坝很眼熟。
上一次的夜里,好像就是在这个地方。
对,好像就是在这儿。
这么想着,脑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富察尔济也这么缓缓地走了过去,又再次走到那河坝底下,面朝着那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河就这么蹲了下来。
他的身形和身后的夜色逐渐交融。
在河水中,起初映照出来的是一张往常他面对旁人时总是轻浮懒散,没一丝干净的脸。
但当他的手穿过河水,又俯下身随手沾湿了些,任凭这干净到带着金陵古城味道的水珠一点点将面容上的放松,荒唐,洗净,留下的就只有一张鬓发潮湿,却眼眸清澈,有着潇洒狂傲之感的面孔。
他的手掌拂过面孔和发梢。
水在他的嘴唇上有些桀骜不逊地挂着,却也一举一动都莫名牵动人心。
他的黑色眼睛见状对着水底又眨了眨。
这一刻,河水里的那个人,令‘富察尔济’看上去像是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许只有他曾经的名字,才可以配得上这样一张面容。
游船从远处经过,留下哗哗的水声。
江山风云变幻。
一朝一夕令人神往。
从前埋藏在心底的那些解不开的恐惧,烦恼和解不开的心结。
好像随着这段日子发生的一些事,突然在这天地波澜壮阔的一幕之前,也变得没有让人望而却步了。
扑通。
好像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了古怪的声音,但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正在自己的心口响个不停。
这么想想,富察尔济觉得自己好像又有点不对了。
身后的秦淮街上,渐渐失了光华,已无多余人影,他自己也是快速融入夜色中,被这么冲散了。
是夜。
当独自去往另一头的段鸮结束完方才的审讯,再从牢狱之中走出来时,天也差不多完全黑了。
他一步步走出来时发出的的脚步声,是这大牢之中唯一的响声。
在他身后的那扇冰冷的牢狱大门已关上,但眼前长长的一条黑走到暗的走道,却在段鸮的眼睛深处留下了一块深深的阴影。
一个人走回来时,他抬头望了眼头顶的明月。
见上方月亮旁有一处昏暗所在,一个人身处于黑暗中的段鸮却也没吭声。
等脑子里像是回忆到了什么,走在江宁府的夜色中的段鸮却也转头绕道去了一个地方,这一次,他再次在一处民宅前找到了一块挂在门口的木牌。
这块小木牌,和上一次他在处州府找他的家仆明伯的一模一样。
果不其然,当段鸮伸手推开那栋无名小宅院的大门时,迎接他的又一次是上次那位出现在处州的老仆从。
相比起上一次,这一次段鸮似乎并不打算彻夜停留,只和上回那样在明伯那里拿到了些公事上的东西,又交代了几句话。
“您,您说让我这一次先将元宝那孩子带回去,您可能还有别的事要办,没办法回去?”
灯火通明下,为他开了门迎他进来明伯听到段鸮的这句话也有些讶异。
本以为江宁府的事到此已经结束了,谁想,段鸮现在的意思似乎还要在此停留。
“嗯,刘岑到现在还重伤没醒,我想先等等他看醒过来,看这次案子后续,还能不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而且,接下来的事会有些复杂,你先把帮我照顾下那孩子吧,等事了,我们再想办法回合。”
段鸮这话,听上去却也没什么问题。
明伯知道,自家大人虽然从很早之前看上去就是个性情比较冷的人。
但一直以来,他都将这孩子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了。
如今这一起起案子背后牵扯的事情越来越危险,幕后的主使者也还没露出真面目,他也担心将这孩子继续带着会有什么不测,这都是正常的。
可接下来段鸮说的另一句话,却让明伯第一次觉得自家大人这一次好像突然有点令人看不透的古怪了。
段鸮:“另外,你再去帮我办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