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祖三十七年这一天,千里迢迢从蜀地坐着花轿,带着一匹赤红色的锦绣来到兖州,与段庆山半生举案齐眉,却终是被他辜负。
当年她第一眼看到自己的丈夫时,已为他那一张不寻常,却让人终生难忘的面目所吸引,可到底,她的夫君却不爱她。
兖州的段庆山,终是,负了蜀中的谢锦。
“人若是要承认自己一生平凡,该有多痛苦。”
“哈哈,哈……哈哈……外头的人说的对,是我无能……是我无能……”
“别……别和你爹一样,将来去成就一番天下吧,永远,别做一个平凡到连死去都……不被人所知的人。”
彻底陷入了癫狂的男人,在仰头笑着留下一滴泪后,用刀子斩断锁链,一个人在家半夜上了吊。
这个偌大的段家到底只剩下了谢锦和段鸮。
“鸮儿,你怕吗。”
女人穿着素衣低头问道。
被大夫断定和自己患上一样病的孩子低着头,也不说话,看样子就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一般,可女子知道,路还是要走,她的孩子一定会被她好好养大的。
“娘是第一次做母亲,以前也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小姑娘也会变成母亲,鸮儿,以后娘如果做的不好,你就告诉娘。”
听到这里,孩子还是不说话,可女子却像是很执着也很温柔地握住了孩子的一只手,又小声地来了句道,
“鸮儿,别怕,有娘在呢。”
“鸮儿根本就没什么病。”
“有娘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伍)
1727年
顺天
“我的名字,叫做惠龄。”
“那一日,尚虞备用处的最后一任属官大人将我叫至堂前,告诉了我作为一只海东青一生唯一该做的一件事。”
“那天开始,我的人生便从此注定了。”
“……我从未骗你。”
“顺天来的萨尔图克·惠龄。”
“这辈子从也不曾真的好好喜欢一个女子。”
“但昔日一见,此生再难相忘,从此明月是你,星辰也是你。”
“睁开眼睛……是你,闭上眼睛也是你,这辈子……是你,下辈子也是你……”
那不知名死在某一处角落,真正化身为海东青的人摊开四肢,双眼有泪淌下,却也在意识消失前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但使龙城……飞将在,哈哈……”
“不教胡马度阴——”
胸膛渗出血的惠龄望着天空。
芦苇荡里,一根根芦花在晃。
(陆)
1730年
顺天
傅恒很早就知道,他姐姐最喜欢自由,但是却要顾及家族,早早地要嫁入帝王家,成为宝亲王的嫡福晋。
她过的幸福么,也无人知道。
因整个富察家从来只为了满门荣耀而活。
虽然在此之前,整整三年他姐姐都拒绝了宫里的安排,可是不知为何,在三年后的某一天,他姐姐还是最终做了那个决定。
“阿玉,小恒。”
“放心,姐姐会去做最好的。”
“我一定会去做世上第一个富察皇后。”
“你们也要好好活着。”
可这话说完,幼年的傅恒却只听到,他姐姐真的哭的好伤心。
他不知道,姐姐这时候究竟在哭什么,但后来的有一年,他站在长春宫外,却又一次听到了那来自自己姐姐的哭声。
“我的永琏……永琏……”
华美的宫殿内,一个女子梳妆,隐约有枯黄色搀着白色的长发掉落的背景。
新帝二年,紫禁城这日大雪下了好大。
尽头是苍莽白雪,连绵数里。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傅恒一个人在雪中,一步步向前,身上沾染着空灵之美,一切看不清道不明。
一串脚印子留下,手掌终是冰凉转至滚烫。
“凡人的梦里有遗憾,但遗憾也铸就了凡人。”
(柒)
1735年
顺天
同样,为了这一份荣耀,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五岁的大哥同样倒在了血泊之中,那时候傅恒却是个少年人,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那一枪给毁了。
在傅恒的印象里,傅玉这个人永远都是那么地骄傲厉害和不可打败。
虽傅恒自从长大,就很久已经没有好好叫过傅玉一声哥哥。
但是傅玉这个家伙在傅恒心里。
就是那种永远能在和别家孩子吵架时候能够挂在嘴边吹嘘的哥哥。
可有一天,一切却被毁了。
当他大哥浑身是血的被人送回来的那天,脸色惨白,个子小小的傅恒还是一个人躲在门房外怎么也不肯走,图尔克他们都不准他进去,但是傅恒却看到了傅玉一身是血的样子。
傅玉被枪穿过了整个头颅,像个已死之人一般,虽然他的脸上被止过血了,可是为了捡回一条命,傅玉的头发被剪掉了。
那个样子很丑。
明明很帅的一张脸也瘦的像个骷髅一样,整个面颊惨白惨白,没有一点活人的血色。
宫里面和顺天府的好郎中都来了,却说傅玉这样子可能要残废了,因为那个燧发枪的弹药不仅扎伤了他的眼睛,还把他脑袋里的一个地方给打坏了,他这一次如果醒过来,没有死,那么今后,也会变成一个只要手脚动一下都会浑身剧痛的废人。
废人这两个字。
把傅恒的心都好像狠狠捶了一下。
他不敢告诉傅玉这件事的真相,事实上,每一个人似乎都不敢去告诉傅玉这件事到底有多残忍。
可不管怎么瞒着,到傅玉清醒过来的那一天。
傅恒还是见到了一脸是伤,像是从鬼门关回来的对方睁开眼睛的样子,兄弟俩都不作声对视了眼,傅恒还没开口,傅玉却在沉默了下后,扯出一个难看的要命的笑慢吞吞来了句。
“‘小……猪’,哭什……么。”
好不容易捡回条命,说话都没一丝离奇的傅玉却还像个笨蛋一样在安慰他,可听到这话,傅恒这个小毛孩子还是特别笨拙地站在自己哥哥的面前低头哭了。
(捌)
傅恒的眼泪说明了一切,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傅玉其实就明白,自己的一只眼睛可能再也看不见了,他要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对此,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再也不能好起来,可能要变成废人了,傅玉一开始什么还很平静。
他本是个见惯了生死劫难,却也骄傲了那么多年的海东青。
一朝失去了一切,若说能若无其事肯定是不可能的。
但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却还是每天正常地躺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
因他没办法站起来,也没办法用眼睛去看任何东西,他感觉到自己肢体的无力,可他却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具体是什么心情。
像个死人一般只会喘气眨眼的傅玉好像很平常地接受了这一切,接受着所有人对他的同情,对他的伤感,和对他未来的预判。
但有一天夜里,他却偷偷地一个人在午夜慢吞吞地站起来了一次。
当下,傅恒就睡在他的身边半步,除此之外,无人知道他已醒来的傅玉一个人扶着床沿坐了起来,久久地望着自己的手掌和已经没有一丝知觉和反应能力的双手双脚,像是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他在想,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每个人都告诉他。
傅玉,既然你没有死,你接下来一定要活着。
可是现在的他,还这般苟延残喘,失去尊严地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要是活着,又什么都做不了。
那么,留下来,继续活着的必要到底在那里。
那一刻,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二十五岁的傅玉张开了自己的一只手,却摸到了一直以来都在自己身边的那把燧发枪,他在这一刹那想了许多许多,好的不好的,可是他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接下来该去做什么。
去找一件事做。
无论下一次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至少当下去找一件能让自己继续支撑着一口气活下去的事做。
——我要活着。
无论如何,都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