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
姜恻睁眼,面前出现妻子李凝酥的笑靥,这才发觉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小憩了片刻。
“扰了酥儿兴了。”姜恻笑笑,一整坐姿,移开身上李凝酥在自己入眠后为自己盖上的毯子,心下泛起一丝暖意,“说是今日要好好陪你,为夫不知为何突然就睡着了。”
“不妨事,夫君定是近日太过操劳,可不是为了镇江那事?”
姜恻叹气道:“本身税收监察一类都已是极忙,镇江与江宁离得这样近,自然有所波及,可勿要再提。今日为搏美人一笑,为夫可真真是忙里偷闲啊。”
虽似抱怨,李凝酥却听得了姜恻言语中的溺宠,不由婉然一笑:“妾身本意是想让夫君劳逸结合,听夫君这样说来,妾身反而还成误事的那个了。”
此刻她正摆弄着一个小巧泥炉,上置一只通体白净茶壶,正冒着白烟。和着轻微铮鸣之音,李凝酥沏了一盏茶,递与姜恻:“茶煎好了,你且尝尝。”
姜恻接过茶盅,一手擎着慢慢品着,赞道:“好茶艺!”
“夫君真是折煞妾身了,闺房手艺怎么拿得出手。”
姜恻搁下茶杯,抚了抚李凝酥那双柔若无骨的玉笋,夫妻二人又调笑一会儿,李凝酥话音一转:“夫君,学院的王夫子今早亲自来府上,说小叔近日落下了不少课,上课似乎也是心神不宁的,还需督促功课才好。”
“澹澄是小孩子心性,还是贪玩,待他下学我与他来说。”姜恻道,“酥儿有心了。”
姜氏此代仅有两子,大公子姜恻,字丘胥,现任江宁府通判;小公子姜悱,字澹澄,还在考学。
“夫君说的哪里的话,你也就这么一个弟弟,自当是要疼爱些的。只是不知他整日在做些甚么,与何人交往。”李凝酥声音渐弱,看得出竭力在忍心中悲酸,“若是谟儿还在,估计二人……”
“酥儿。”姜恻心下一叹,不愿再让爱妻神伤,这厢便将她轻轻揽过,又在她额上一吻,“我理会得,你莫要想那些陈年旧事了。”
姜恻当然明白李凝酥在难过些甚么,李府十一小姐李凝酥与十二少爷李韫谟皆乃李府三夫人秦氏所出,又是一同长大,感情深厚。自五年前李韫谟坠崖身亡后,对于几人来说,这都是不曾散去的阴霾。自己弟弟姜悱又与李韫谟乃竹马之交,自那件事之后他整日更是有些痴了。
“酥儿,恶人定会付出代价。”
李凝酥听得此言,遂离了姜恻的怀抱,盯着他道,“夫君到现在都认为那件事是六哥干的么?”
“倒是酥儿这些年还是信极了你六哥。”姜恻摇头叹道,“我怎么就不信这世上有那样巧合之事?重衡随暮寒去了猎场,怎就能突然下起暴雨,重衡怎就突然坠崖寻不见人了?”
李凝酥也轻叹一声;“确实说不过去,但妾身只是想不通,六哥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会要去害谟儿呢?”
朔凤元年初春,正值落梅着雨,形残色消,春浮寒瓮,芳草碧色,六少爷李韫奕与十二少爷李韫谟去往南山猎场。
金陵人似乎都记得那日一早,且看二人策马出城门,杖剑歌载驰,一排的车辚马啸,好不意气风发。
次日清晨,城门口却只剩了失魂落魄浑身皆湿的李韫奕一人。只道二人方到南山,正在兴头,突然间黑云逼近,暴雨骤降。只听轰雷一声,十二少爷李韫谟马匹受惊而逃,尚在马背上的李韫谟来不及反应,连人带马直直坠下山去。
山间杂树交错,枝叶攀缘;山下湍急滔滔,濑鸣渹湱,纵然李韫奕与一众侍从竭力寻了一夜,可哪里还能寻得见自己十二弟半分踪迹。
当然,手足不幸坠崖一说只是李韫奕所言,即便侍从们竭力争辩,还是不能堵住悠悠众口,阻止那些不堪言论满城飞舞,无孔不入,再加之李府二夫人曾氏闻之以一掴结也。——这城内还有谁能信李韫奕不曾在这之间动过手脚?
人言可畏,只怕再多一步,李韫奕迟早也要成了曾参*第二,姜恻收回思绪,暗自思忖:本身那两人就难分轩轾,若不先下手为强,指不定鹿死谁手;但嘴上却还是温柔回道:“酥儿,不论如何我都会护好你,放心。”
李凝酥又将头埋在姜恻怀中,娇声道:“夫君待妾身这样好,是妾身几世修来的福分,咱们的孩子也定会平平安安的。”
“酥儿……你是说,有喜了?”姜恻一怔,环着李凝酥的双臂明显一僵,“怎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是了。”李凝酥低低一笑,指尖在姜恻胸口点了几点,“是妾身不让她们说的,毕竟是头个孩子,自要等胎盘稳固了些才好。”
大意!姜恻心下一动,最近真是为了他事忙昏了头,却是忽略了李凝酥手下的那些小动作,摆在家中的送子观音,从中街买来的补品,甚至是系在屋内各处的平安结,自己怎就如此后知后觉!
李凝酥话音甫落,发觉姜恻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雀跃兴奋,反而甚是迟疑,甚至……有一丝厌恶。
李凝酥脚下像是踩空了,心头没由来的一慌,犹犹豫豫道:“夫君,你怎么……不太高兴?”
“高兴,酥儿说甚么傻话,为夫是太过激动,不知说甚么才好。”姜恻忙收了眼中那些不明思绪,紧了紧怀抱,又捧过李凝酥的脸来亲了一亲,“今后衣食都要细着来了,要不将你以前带你那个吴娘找过来?”
“全凭夫君做主。”李凝酥微微闭上了眼,暗自责备自己的多心,自家这样朗如玉山,清如秋水的郎君怎会不喜欢孩子?在姜恻怀中的李凝酥,娇柔宛转,此刻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回观李府,听着两人对话,晓舟珩胸口闷着一口气,再观那些焦糊尸块,自觉十七少爷不可理喻,先行出了来,却见十五少爷李韫纬独自一人站在廊柱边,绞着双手,分外踌躇。
“十五少爷怎在此处?”晓舟珩向前几步,发觉李韫纬脸色甚是不佳。
“绝艳先生,你知丹惕为何不能言语吗?”李韫纬抬头望向晓舟珩,眼中似有晶莹,哽咽道,“十七弟割了他的舌。”
作者有话要说:姜府大公子姜恻,字丘胥,现任江宁府通判。
小公子姜悱,字澹澄,还在考学,十二少爷李韫谟竹马。
李韫谟,李府十二少爷,字重衡。
李凝酥,李府十一小姐,姜恻妻。
曾参:成语,曾参杀人。
有睆室走水一事于第四章十五少爷李韫纬口中提到。
丹惕初次于第四章 提到,十五少爷李韫纬身侧的异族侍卫。
第23章
“绝艳先生。”李韫纬头更低了些,“我深知我冥顽之性,自上比不得哥哥,自下也拼不过弟弟,爹爹也从不对我抱有任何希望,我只有丹惕,我只有他了。”
在李韫纬的小声啜泣里,晓舟珩堪堪听了个大概:朔凤三年,因西域各部战乱,流民涌进。
十五少爷李韫纬陪同十四少爷李韫经出游,途中偶遇一群逃难围着马车乞食的灾民。乌央人群中,李韫纬一眼便见一异族青年,虽浑身脏污不堪,唯眉目清澄,一向不与人争的李韫纬却是首次生出了个霸道念头——我想要那个人。
后来顺理成章,李韫纬带其回府,并给了他汉人名字丹惕。
又是一日,六哥似与十七弟议事,方来府上的丹惕误入二人房中,李韫奕责备一番,发觉丹惕不会中原语后,便放人走了,李韫德当日默不作声,可是回身就以一句信不过人而割了他的舌。
李韫纬见丹惕倒地呜咽眼看就要昏死过去,连忙教人医治。
醒后丹惕单膝跪地,去捉了李韫纬的手背来亲,李韫纬大骇,却碍于那人伤重不敢躲闪。后来丹惕便一直跟在李韫纬身侧。
李韫奕知晓李韫德割了丹惕之舌后,连连低叹数次,只道十七弟是个干大事的人。
李韫纬自觉委屈,将此事告诉了二夫人曾氏,其并不安慰反而训斥李韫纬少不经事。
后来李韫纬特地留意,每每李韫德从京城太学回来后,都会引一些人进他房中,李韫纬认不得那些人,不过他们进去了,他们中的有些就再也不曾出来过了。
“一定是十七弟将他们处理了,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老天爷看不过,让玉英出来揭了他的罪行。”
李韫纬话到此处,神色更是惨淡,字字句句皆是悲泣,“我曾认出一个从十七弟房里出来的人,他是在中街给人写字的秀才,我偷偷约见于他,不过他甚么也不说,后来他拿过一只笔,我才知他不是不说,而是不能再说了!十七弟割了他的舌!后来我再去寻他,他就不见了!”
晓舟珩心尖一抽,只能轻拍李韫纬后背,又安抚他了数句,才止了他的眼泪。这厢是心下感叹十七少爷李韫德的雁爪雕心,同时也对丹惕产生了一丝好奇,原本以为是那人身在奴籍,却不知背后还有这样一遭。
这样一来,盘旋在晓舟珩脑海中的那张图也逐渐明晰了起来——
那日曾夫人见玉英尸首之时,心下便笃定是十七少爷李韫德所做。曾夫人还未见到玉英断舌之前便出手阻拦,想必她心里清楚这是何人所为,只当是李韫德此次失手,下人未能处理好,这才急于打掩护。由此可说明割舌致死之事在丹惕之后常有发生。
表面上可能只是割了舌,背后却立马让人下了死手这种事情,现在看来,李韫德真的做得。
又因李韫德常年不在府上,纵然有也会被处理的无声无息,若没有舌头来割,他便寻些鸟儿兽儿来杀。
不过是因为丹惕割舌让李韫德寻到了快感,还是他一直都嗜血,晓舟珩不得而知。再加上方才李韫德的顾左右而言他,想从他嘴中问出甚么更为困难。
按照十五少爷李韫纬这样一说,那玉英很有可能一直在为十七少爷李韫德提供甚么情报,而玉英提供之事未符合其心意,因而才遭此不测。
晓舟珩自觉有人嫁祸于李韫德,毕竟玉英死时的时间在那处摆着,他并不会武,轻功自然也无从谈起,更无法夜行千里。
七月十八玉英出事之时,李韫德尚在从京城太学归府的路上,他又不是从东瀛来的,自然不会-分-身-之术。
七月十五夜里李韫德动身南下回金陵,由于镇江戒严,二十一日才到李府,但却成了杀人凶手。
这样一想,晓舟珩心中有团不明的感情在叫嚣着:不对,极其不对。
晓舟珩心思更深,一则,府内有人知晓了十七少爷的种种癖好,再等十七少爷用了诡计杀了玉英之后,因为各种原因不方便直接现身,只好寻求这样隐晦的方式透露给自己,为那些苦难之人发声。如此一来,这背后之人想必就是之前被十七少爷伤过之人,或是亲属好友之类。
二则,玉英并非是十七少爷使用诡计所杀,而杀了玉英之人就是以玉英为牺牲品来揭露十七少爷所做过一桩桩恶事。所以才“好心”提供那一条条线索,为了让自己联系到十七少爷李韫德的种种。
可是,这究竟是为了甚么?若是前者,那便是为了报仇,或是看不下去他的所作所为,问题便是,十七少爷使了甚么法子让自己还未到达李府之前便能杀了玉英?
可若是后者,那便是极其明显的栽赃嫁祸,想来在背后操纵这些之人,目的并非是为了声张正义,而是想让十七少爷李韫德完矣。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是死了一个婢子,对十七少爷李韫德的影响又有多大?六少爷李韫奕对其极其看重;二夫人曾氏哪怕与四夫人柳氏关系再如何不和,还是选择为其遮掩。
还有一问,为何是玉英?之前还不觉得如何,现在晓舟珩觉得玉英一家搬走似乎也有些奇怪,后来晓舟珩才知,玉英祖上皆为农夫,不曾有过迁居,再加上付二口中李韫德纠缠玉英一事,晓舟珩突然冒出了极其惊悚的想法:难不成玉英在数年之前就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
所以她才会在生命弥留之际偷偷去拜一拜曾经待她有恩的尤夫人?
再者,那人透露给自己于意何为?阴影处那人就如此自己笃定自己一定会查到李韫德头上?若是自己不与众人去查看玉英的尸体,何来后续这些?晓舟珩脑中一团乱麻,自觉这势必是李府子嗣之争,却不知为何也为自己这个局外人来了一套打凤牢龙。
当时自己本也没想着去掺和,是李终南……
李,终,南。
李终南刚从李韫德那处出来,才将李韫纬的话听了个大半,就看见喃喃自语的晓舟珩。才与之说了几句,晓舟珩便连连否认李终南所想。
“你怎一直为他开脱?”李终南也是有些许迷惘,自觉李韫德是着了旁人的道,只是听晓舟珩这样激动一言,心下却生出几分其他滋味,“哪处不对?你觉得他那双眼睛不对,想为他辩解?”
“十七少爷与六少爷,过从甚密……你甚么意思?”晓舟珩道,“李终南,你甚么意思?”
李终南挑了挑半边的长眉:“晓舟珩,我说的不对么?他是不是像极了你的尹公子?”
“我也想明白了那镇纸一事。”晓舟珩闷哼一声,“你为何栽赃于我?你不承认也不打紧——”
“从一开始你引我去看玉英尸首,便是为了让我亲眼目睹自己房中镇纸成了杀人凶器,我背上嫌疑,你这个好心人再为我洗清,因而就被动听从于你,为了害自己的手足,绕了这么大一圈。李终南,你安的甚么心?”
“虽我不知你如何得来我房中的镇纸,又如在众人眼下将镇纸放入玉英-下-体-,现在想来,你可能就是策划这一切的主谋。”晓舟珩甚是气急,“而且你不光杀了玉英,你还灭了杨府的门,你就是那个鬼外子。”
“栽赃于你,我认,但我没有杀玉英,不曾将镇纸插入-下-体-去,也并非要加害十七弟,更不是鬼外子。”李终南道,“在你眼中我就这般不堪?”
晓舟珩是随口诹来的栽赃,不曾想过李终南竟然认了。四目相观,晓舟珩惊觉李终南深眸掠过一层又一层的凄哀,瞬时周遭树木红妆蒙上了一层惨淡的灰色。
“绝艳先生,自始至终,我都没想过伤害你。”
晓舟珩义愤填膺间,近日那些莫名的情绪全然一股脑儿涌上了头,在自个儿脑中轰鸣作响。被眼前这人将了一军,自然不会再信他任何话,管他尊卑如何,晓舟珩狠下心来拂袖而去。
晓舟珩回了房里取了物什,一路出了李府。
待缓过神来,晓舟珩俨然驻足于一家尽是陈列了周鼎商彝,古画名品的店前,那牌匾晓舟珩再熟悉不过。门口立着的尹主事见到踯躅不定的晓舟珩,立即端起笑脸:“绝艳先生好久都不来寻我们家公子了,今日怎么得了空。”
见尹主事唤了自己,本想离去的念头也就勾销了,晓舟珩便迈步进了去,行礼道:“尹伯安好,你家公子在何处?”
尹主事笑着作辑:“公子在后院作画,路绝艳先生也是熟悉的,老奴就不多嘴了。”
目送晓舟珩入了里屋,尹主事笑意更深,自己为尹氏操持大半生,自然也是看到这几个娃娃从小到大,由衷为他们的情谊感到欣慰。正在感叹之余,那边进来一客,尹主事连忙去迎了。
晓舟珩过了甬道,又穿过一个大厅,这才见了花园,园中的尹旧楚正背对着自己作画,他身着桃绯襕衫,在凌霄花花架下,周身集着一群啾啾唧唧的翠雀,正好应了那句“拚把长缨縻落月,乱飘丹粉染晴霞”的葱蒨之景。尹旧楚听见脚步也不转身,言语淡淡:“来了。”
“真是奇了,你怎知是我?”
“尹伯能放入园的无非就是你与宇幸,方才听你脚步略浮,呼吸沉重,不似习武之人,那肯定只有晓恕汀了。”
“原来如此,西云还真是细心,我竟是没有发觉有甚么不同。今日一来,是为还书的。”见四处也无案几,晓舟珩只能将包裹拿在手上。
“前些日子听禹捕头说你伤了,你去金汤巷那种地方做甚么。”尹旧楚将手中笔搁了,这才转过身来,眸间尽是骀荡,“李府那种地方我也不好打探,本想问问那个栾老头,他竟然不在那里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