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亭中置了一张美人榻,在一片被风带下的九秋香中,但见李著月今日精心打扮了一番,应着淡淡脂粉,但见两鬓云堆,发乌润而,鼻若琼瑶,眸盈秋水,更是显得纤姣。初看只觉蓝云笼晓,玉树悬秋,交加金钏霞枝;再看更是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断花中声誉,香与韵、两清洁。
不得不承认,李著月确实出尘,一颦一笑显尽了扶风弱柳,让人从心底对她生出一丝怜爱来——她注定是要被李将军与众哥哥们捧在手心,或是哪位世家公子供奉起来的神仙娘娘。
然而这是世人以为,而非晓舟珩以为。
见到这一幕,别红也小声叹道:“十六小姐莫不是天仙下降?”
晓舟珩心神不宁,只觉李著月眉间藏着些难以言说的心绪,又见她玉颜憔悴,眼神飘忽不定。略略那么一扫李著月的面容,将容貌神态看了个大概,便草草铺开宣纸,戳了歙州香墨,提笔勾画起来。画作已成,不足一个时辰,晓舟珩自觉已过三五十年,似乎别红也觉得有些久了,在一旁打起瞌睡来。
好不容易交了差,虽画中女子也是颜如花红眼如漆,但晓舟珩却不太能直视,只觉是自己人生当中的一大污点,这厢只能告罪一声,匆匆与别红回了。
与此同时,在李府一处的迎宾厅里,李韫奕早早便遣散了身侧婢子,偌大的厅堂内只余他与吕鸿秋,二人似有事要议。室内宝鼎里点着香,两人面前摆着香茗鲜果,二人俱沉默不语,似都在心照不宣地欣赏壁上所挂前人的名迹字画。
那头门开了一个小缝,稀稀散散射入了些光线,翠羽躬身入厅,李韫奕略略一瞥,却只见翠羽一人,于是问道:“怎么楼大人还没请来?”
“回六少爷的话,奴婢没有寻见楼大人。”
“没寻见?”李韫奕一扬眉,唇边生了一个古怪的笑,“翠羽,虽说这李府是大,可也不至于连个大活人都寻不见?”
那双含笑的眸子让翠羽心惊胆战,身子不由就发起颤来:“奴婢……”
“罢了。”吕鸿秋截住话头,摆摆手,“楼大人那边,不如就晚些与他说,反正今日是为了他事。”
“吕大人所言极是。”李韫奕颌首,抬手让翠羽下去了。
待翠羽踉跄而去,门合闭上,厅内暗下来,李韫奕声音又起:“那今日我就与大人谈谈……杨埭山罢。”
一室的暗潮涌动,满目的风谲云诡,若算机筹处,沧沧海未深。到底何人是执棋者,何人是下棋者;又是谁在局中而不知,谁在局外却通透之极,待到寒日西垂时,自然揭晓。只不过此时此刻,还是文文莫莫,隔雾看花罢了。
当晓舟珩与别红回了住处,晓舟珩惊觉门居然未曾上锁,看着哈欠连连的别红,晓舟珩连忙进屋里去,可当他拉开抽屉的一刹那,只觉得大汗涔涔。
隔档中空空如也,自己编纂的金陵录书稿全然无踪。
“别红,别红。”晓舟珩连唤几声,别红带着惺忪睡眼,探进头来,“怎么了先生。”
“方才有人进过这房里?”
“别红也不知,方才别红不是与先生一同出去了吗。”别红眨了眨眼,“先生是甚么东西不见了吗?”
“没事,没事了,你下去吧。”
晓舟珩连忙去拉书房其他处的抽屉,房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依旧是毫无踪影。书卷丢了不要紧,自己再写便是,但若是有心之人拿了书卷去做文章,只怕是又自己安甚么罪名,或是又推出去为何人挡刀,那可就真真完矣。
晓舟珩心下责备自己为了应付李著月那边,但是忘了自己这边这茬。烦躁之际,隐隐觉得自己是被李著月摆了一道,也怪自己宿醉后的神智不清,如此明了且破绽百出的围魏救赵,自己竟然没看出来。
但也不知为何在这慌乱中,晓舟珩心下竟冒出了李终南的脸。
李!终!南!
他娘的就知道这人小肚鸡肠。
那人既然拖自己下水了一次,怎就不会有第二回 ?
一路鹊惊叶散,晓舟珩带着满腔怒火直冲李终南的秋水阁,不顾礼节直直推门进入。
“李终南,书稿还我。”
李终南看样子也是刚回房,外袍还未脱下,见晓舟珩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略一迟疑:“书稿?我不曾动过你的书稿。”
“没动过?你若是不曾动过,那你方才是去干甚么了。”
李终南神色怪异,略一挑眉,挥手让碧姗下去,自己将欲脱下的外袍重新拢上:“绝艳先生想知道?”
见李终南似笑非笑,眼中又参着让晓舟珩心摇目眩的-神-韵-,自觉再与他那样对视自己迟早破功,于是只好别过脸去,从鼻孔中勉强哼了一声。
“如厕。”
晓舟珩一愣,气势立马下去一半。
“我一来李府,便引出一摊琐碎之事,你不仅接连遭遇祸事,现在书稿也不知被何人拿了去,你想必是我从中作祟罢,如此怀疑我,有情可原。”李终南端着一张笑脸,声音晴朗柔和,却透着隐隐的委屈。
“若不是你,还能是哪个?”望着那暗隐华年的眉眼,晓舟珩差点就动了恻隐之心。
李终南略一皱眉,盯着晓舟珩不放:“何人进过你的房内?”
“我怎么知道何人进过我房间……你就是借我为十六小姐作画的空档……”不待晓舟珩说完,已经是自觉妄言,毕竟这番猜测无凭无据,奈何芳酒多情,举觞误事,晓舟珩只觉若是出了事定是与李终南有关。现在略一冷静,倒是自觉今日一举是有几分撒泼的意味。
李终南虽动机不纯,身份可疑,但也绝非蠢笨之人,正如他之前说自己一般,他亦不会做出任何自投罗网之事。
“如此说来,我确实有偷你书稿的嫌疑罢。想必绝艳先生对我也没了几分信任。”李终南接过晓舟珩的话,低声道,“那我就与绝艳先生一齐找书稿罢,一为之前失礼之处赔罪,二为洗清自己的嫌疑,与绝艳先生重修盟好。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晓舟珩以往日为鉴,默默等着李终南的下一句,可惜今日,却没了下一句。
自己目及之处的那双眸子甚是丧气,嘴撅到了天上。
见状,晓舟珩噗嗤一笑,也知他是为昨日两人争吵而让步:“你这是作甚,我又不曾欺负你,你若是没拿去,我信你便是。”今日的李终南又蔫又好说话,整个人像是梅雨天冒出头却被打散的金簪草,绰约堪怜。
晓舟珩叹息一声,嘴角却弯起来:“你这副样子,跟陇莎小姐养的猫儿一般,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你在撒娇。”
李终南抬起眼,借着晓舟珩身后的淡淡金光,眸中映清了他眼角的七分笑意,三分无奈,于是这厢缓缓道:“我是在撒娇。”
第26章
晓舟珩瞠愕不已,喉头忽而噎住,那七分笑意瞬时便僵在了脸上,四目伫望间,嘴中再也吐不出一个字,脸上泛起绯红颜色,耳腔内盈满了不知从何处来的阵阵嘶鸣之音。
“走罢,想必你是被人算计了。”李终南似乎不觉得如何,“绝艳先生不妨在门外等下我,今天难得好天气,我去将里屋的窗户开开透透气罢。”
晓舟珩木木地点了点头,径直向外走去。
在秋水阁外站定,在清风谡谡间,这才让晓舟珩勉强清醒一些。
见晓舟珩出了秋水阁,还将门闭上了,李终南轻笑一声,只觉得晓舟珩真是越看越中意得紧。不过他还是在即刻间便敛了笑靥,转身朝内室走去,方才与晓舟珩说话的空,就觉得这室内有人,以防万一,还是先支开晓舟珩自己去一探。
昨日晓舟珩负气跑了出去之后,李终南一路跟着,见到门口一名与尹主事谈论的可疑之人,又见皇甫褚进去之后,接着也随金陵三杰去了水烟湄。
待破晓时分几人散去,李终南去了一趟衙门,因而这厢也是才进门不久,晓舟珩便来了。
李终南一踏入屏风后,暗叫一声不好,是阵。李终南心下一哧,双目一沉,就说楼北吟方才为何无缘无故来自己房内。楼北吟,或是应该说顶着楼北吟姓名身份的杨诘,为了达到他那点目的,真是不择手段。
他天真地以为博得了几分信任,自己便会堕其术中,到头来还是楼北吟修行不够,这厢也真真是太沉不住气了些。李终南心忖:看来那个碧姗也是留不得了。
李终南正欲破阵,却觉胸口一阵空寂袭来,须臾间整个人便跪倒于地,冷汗顺着脸侧涔涔而下。这心悸来的可真是时候,李终南一边自嘲一边竭力压着自己胸口,一寸一寸向前挪去。
他还等着我,我必须要尽快了却这边。
……
醒来的尹旧楚发觉自己已经回了自家后院的房内,才起了身,头痛欲裂之际,就听见尹主事在门外道,“公子起了吗,有几样事需要公子定夺。”
“就来。”
尹旧楚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妥当后,来到前厅的议事处,尹主事呈来账目和几份礼单让尹旧楚过目。浏览着密密麻麻的条目,无非就是些玉簪金扇,彩缎衣衫罢了,对方是大户人家,婚事的排场自然要大,但尹旧楚着实无心筹备,看着就心头烦闷。
虽从未想过与晓舟珩去往他处或是高翔远引,但成亲一事,是自己从未想过的,可唯有与那未曾某面的女子的成亲,才能救尹氏。自晓舟珩赴京不久,尹旧楚就得知父亲不知如何得罪了穆王覃昭的党羽,自家平日也只是做些买卖,怎会与那些皇亲国戚惹上关系?再如何细问父亲便不愿多答,唯说了一条路:扬州一富商与穆王覃昭私交甚好,若是有一桩婚事,便能保全尹氏,再来那富商之女也钦慕尹旧楚才华,自然也是情愿的。
自己也就应下,只是没想过晓舟珩听闻此事竟连夜奔回金陵,就为问自己一句为何。
是啊,为何。
是啊,为何自己要成亲了。
世人皆道毫巅鸾飘尹旧楚尤擅丹青,却不知真正让自己引以为傲,甚至让自己心生畏惧的,则是强记之能——那人字字句句言犹在耳,与那人经历的是是非非无不一刻在自己为他筑好的小楼里,日复一日上演。
那是尹旧楚第一次见晓舟珩落泪,睡在乱葬岗与尸骨为伴时,他不曾哭过;上学时遭家邻里市侩欺辱打骂时,他不曾哭过;寒夜焚膏继晷落下脊部之病时,他亦不曾哭过。
却是听闻自己要结亲后,伫于自家门口,不断不断涌出泪来,声音断断续续,飘飘渺渺:“曾与君一约不负春盟,红朝翠暮,现在看来还是我刚愎自用,过于高看自己了。”
当时的尹旧楚多想告诉他,君心同我心,并非是妄念。
可是,尹旧楚没有。
尹主事见尹旧楚怔怔发愣,只当他昨夜酒劲未过,只好出言提醒:“公子,这件是昨日有人托您亲自寄送出去的,看上去确实是比较贵重之物,公子验一下,若是没甚么问题就麻烦公子了。”言罢尹主事,行了个礼,退出出去。
若是寄送之类,一般都是委托驿站,而经过书画行之手的,无非就是希望在寄送之前再细心验过,以免路途遥远,毁了真品。
尹旧楚点头,遂将那包裹打开来看。
一般来说这类都是尹主事在做,居然有人指名点姓要自己来验查,尹旧楚倒想看看是甚么贵重之物。
正如此思量着,尹旧楚却是看到那瓷器下有一隐藏至极的夹缝,他下意识用手指探了探,发觉好像是信纸,抽取来看,却反常地一皱眉。待看清了上书几字,又细细查验一番那瓷花瓶,忽而大叫:“尹伯,这是昨日何人送来的?”
……
晓舟珩等了半天都不见李终南出来,不知怎么他还要甚么事要磨蹭的,心下担心书稿,本身这月就因琐碎之事耽误了进程,只怕著作局的那帮雇主要责备下来,自己既不好解释又要再看人脸色。这厢便找来一个婢子,让其给李终南带句话,说自己先行去了。
沿着长廊匆匆行了几步,却被人拦住了去路,只见李韫光不知何时出现在晓舟珩面前,手里俨然拿着的就是才给李著月的画作,可惜墨迹未干,被李韫光如此拿在手中,已是毁了,只见李韫光瞪着眼喝道:“你这厮,还来做甚!”
“十三少爷。”晓舟珩不明所以,却还是行了一礼。
“你说你晚上在何处?”
晓舟珩一愣,正不知如何接话,却是瞄见了李韫光身后的李著月。李韫光见晓舟珩眼神正瞥向身后的李著月,更是声嘶力竭,头上青筋都爆出几根,嘶声道:“厚颜无耻的家伙!”
此话一出,李著月眼泪便泻了下来。李韫光见了自家妹子满袖啼红,眼又瞪了回来,冷笑一声,“你这样子还为人师表?”说罢便将一叠书信摔到晓舟珩脸上,“艳词秽曲就罢了,月儿不从你,你还来霸王硬上弓,简直是猪狗不如。”
晓舟珩一看,散着纸张虽是满目淫言媟语不假,但却像是不知从何处东拼西凑而来的词句。
“著月小姐,不是……”晓舟珩刚一开口,李著月双瞳涣散,姌袅之姿似受惊雷一喝,又是直直往李韫光身后缩去,这不由让李韫光更加震怒,“你昨晚侵犯月儿,还想辩驳甚么?”
“昨晚我看见一个黑影从十六妹房中出来,我当是甚么,今日问了十六妹才知是你做了这等事。”李韫光目中凶光毕露,“十六妹为了颜面不与我说那人是你,她是好心,你却接二连三纠缠于她。”
晓舟珩心下一凉,现在自己有口难辩,只盼李终南听得那婢子口信尽快过来,救自己一回,李韫光不管怎样也是要卖自家八哥一个薄面的。
可是,他没有等来。
“我朝刑司是如何规定的?”李韫光见晓舟珩面如土色,只当他是做贼心虚,更是生出了几分维护李著月清誉的责任,“可是杖刑八十?脊刑十五?”
李著月在身后轻嗯一声,那张敷满泪珠的脸更是怜人。两个侍卫架起晓舟珩,连拖带拽就往李府深处走去。李府深而广,在惊吓惶恐中也不知走了多久,几人来至一处别院。李韫光也不知从何处寻来几个护院,将这别院围了起来。
晓舟珩来不及反应,只见一棍劈头打来,瞬时一阵眩晕,脚下一软,上来几个府上壮汉,三下五除二将其上衣扒去,又扯了李终南才为其包好的纱布。
李韫光柔声对身后的李著月道:“月儿回去罢,哥哥自然为你讨回公道。”
李著月泪珠零落,施了一礼:“多谢十三哥为著月做主。”
一个侍从掇了一条漆色长凳,一人粗暴地捉了晓舟珩手按压在凳上,一人又去按住了他的双腿。待挟着风声的板子又一下一下落到晓舟珩背上时,他才晓得,只有疼,锥心入骨的疼,才是真实的。板板到肉的累积痛苦撕扯着晓舟珩的五脏六腑,他连痛都叫不出声。伤上加伤,晓舟珩本就不是身强体壮之人,一下接一下,密密麻麻的痛意全都滲进了骨头里,简直要活生生将晓舟珩拆分开来。
待挨到第十板时,晓舟珩的眼前有些不大明晰了,两耳尽是风声嗡鸣,身侧几人看他似乎要痛死过去,连忙请示李韫光:“爷,人好像要昏过去了。”
“也不能让这厮以后继续害人。”李韫光道冲距离自己老远的洪探梅一伸手,“拿剪子来。”
“少爷!”洪探梅似乎想到李韫光要做甚么,膝盖打起颤来,惊恐道,“少爷请三思!”
“三思个屁,老子是你主子还是这人是你主子。老子听说,这家伙之前还想娶郡主来着,这么想入宫,那我李韫光便做个好事成全他,入宫做个公公,岂不妙哉。”李韫光邪笑一声,“让你去就去,多甚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