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在晓舟珩眼里,李韫奕一直都是那种谨小慎微之人;若不是出于他的敬终慎始*,李府极有可能在他接手之后会面对更大的风浪。
眼下首当其冲的就是先要搞清楚,景椿到底是为何而亡,那把流寇刀,究竟是不是致死之由。
晓舟珩与李终南在府内略略一打听,这才知仵作与景椿的尸首还留在姜府义庄里,二人这厢便忙赶了过去。
……
同一时,在姜府的义庄里,魏小鸾身着了男装,蒙着口鼻,细细观察着手中那把从景椿身上取下的流寇刀。
那刀确实没甚么特殊,只不过杀景椿之人是个用刀好手。所以当魏小鸾第一眼瞧见那伤口之后,心下就分外了然了,能在须臾间找准了肝脏,在人来人往的府中来这么干净利落一刀的,不是甚么等闲之辈。
那个刀法,魏小鸾曾见过。
其实那日魏小鸾骗了李终南,她说自己只是路过丹徒城,但实际上她不仅路过了,还在灭门后的某夜里,偷偷潜进了镇江府府衙。
毕竟一路听了那么多风言风语,不去亲眼一见,说不过去,她也真是满身的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如此嚣张,那鬼魅造的杀业,真的是不堪提的么?
但进到衙门后魏小鸾,即刻间就后悔了——义庄内尸首叠积,膏流满地,零碎皮骨,整日与死人打交道的魏小鸾没忍住,呕了出来。但秉承着吐亦不可白吐的精神,魏小鸾还是强迫自己去近看了一处尸体——然后,还没怎么看清楚,自己就被听见异响来夜巡的万怀殷逮了个正着。
万怀殷将魏小鸾当做了占尸首便宜的小贼,不由分说就来捉她,就在魏小鸾选择走为上计逃命前的那一刻,还是牢牢记住了那尸首上的刀伤。
当时的魏小鸾第一反应便是,如果自己某天遇到了那个使刀的刀客,自己定是不能活的。
然而这个刀客,现在在姜府,藏在人群中,很有可能还未离开,耐心地等待着他的下个猎物。
当然这还不是让魏小鸾最无力之事,在她验后惊觉,那一刀只是引子罢了,血虽是瞬间流下,但也就在同时,引了一种巨毒。
出于此由,这才让景椿瞬时毙命了——那毒不在刀上,而本就在他体内。
虽然魏小鸾一时间不能断定那毒是甚么,从何处而来,又在景椿体内待了多久。
不过这足以解释为何刀插在腹部,但景椿却未来得及呼救,硬靠在假山旁,干等着血流尽的原因。
刹那间,魏小鸾只觉冷气在周遭蔓延,牙齿打颤,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侧的衙役们一直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在逼迫着她给个结论。但是这中毒一事,是否要说呢?是自己能说的么?魏小鸾欲哭无泪,没得办法,只得先暗自咒骂了几句引她来此的禹泊成。
明显的,魏小鸾其实并不想趟浑水,自从从宫中脱身后,任何麻烦事,她都不想参与。若不是看在李终南的面子上,她也不会答应去查杨诘与李著月之事。不然也不会有那日的池鱼之殃,不过那个皇城司的还是给自己手下留了情,否则就自己这小身板,早就见了阎王。
可惜当魏小鸾今晨早些时候看见禹泊成那张可怜兮兮的脸时,拒绝之言只能悉数吞于肚中。
也就是几个时辰前的禹泊成在魏小鸾的住处,一脸凝重,声音极小,似要淹没在这闾阎扑地中:“魏女侠,这件事非同小可,在姜府死去的那个京官与我最近追查的另一件流寇劫道一案有关……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横死他处,我怀疑有人在这其中做了手脚。”
当时的魏小鸾是被吵醒的,尚处在气头上的她翘着二郎腿,一脸不在乎,毫无形象地啃着禹泊成给她买来的莲花鸭,一手端着梅汁,身侧桌上还有一碗去了壳的荔枝:“照你这么说,那个京官知道了姜府的甚么秘密,被灭口了罢?”
“是了,我一直觉得那个姜恻不大对劲。”禹泊成极其有眼色地双手递上一盘外头裹了糖衣的山楂,“现在尸首在姜府,我怕姜恻买通了衙门的人,我信不过别人,只能……来求求魏女侠了。”
“本女侠是任由你使唤的么,你我上次都两清了,你还来找我做甚?我一介江湖中人,不想参与到那些纷争中。”魏小鸾从那小盘里拎了一颗,又潇洒地唾出了果核,将她那双圆眼瞪得老大,“何况,我去了,若真发现了甚么鬼蜮伎俩,你能保我?”
禹泊成略一迟疑,遂搁下了手中小碟,向前跨了一大步,如此动作这厢吓了魏小鸾一跳,心头一慌,差些从摇椅上掉下来。
只见眼前的男人眼含秋水,星点瞳仁,张了张嘴,从喉咙里迸脱了这世间最竭诚的誓词:“能。”
……
李韫奕与屈夜梁相遇的那年,那人十四,自己十八。
“阿屈像是个蛮夷之名,与你不怎么配得,不如换一个如何?”
少年将面前之人的芳姿堪啖看入眼中,这厢是此生都画不出的桃花映水,于是言语间依旧还是别扭万分:“……随你便。”
“北牖清风聊共语,夜梁落月重相思……不如就夜梁如何?”明明不过只是一句诗词,但不知为何从李韫奕口中出来,就多了几分娇烧意味。
“屈……夜梁?好生难听。”那少年一脸不屑,盯着李韫奕手中扇面的金描彩画,却是有些目不转睛。
“当真?”
“嗯。”
李韫奕不觉齿粲起来,双波转了转,将扇子一合:“我觉得好听便可。”
可终究是抵不过岁月飏逝,也不知从何时起,李韫奕的折扇也不摇了。
那扇子太重了。
重得让李韫奕在之后的日子里无法喘息,心里长久且不间断地堵着一口闷气,积郁于胸腔,难遣至极。
至于姜恻与自己决裂之事,是李韫奕不曾想过的,不过屈夜梁带来的证据让他无法辩驳——着实没有想到姜恻居然与钟不归有勾结,私下与他那些党羽会面已有数月不止。
那本自家父亲的假账,是通过他之手递上去的。
包括之前自己赠予他的房中花瓶一事,也蹊跷得很。
这样情形下的一来一去,让李韫奕危机纵起。
当预测到姜恻的下一步依旧可能是自己时,李韫奕立即找到了与姜恻只是表面和气的景椿。本是景椿的职位,在钟不归的一手操办下,也就落在了姜恻头上,这是景椿一直以来心头上的那根刺,奈何姜恻为人处事太过圆滑,做事又寻不到破绽,无处插针,景椿这厢也只能忍着。
眼看着姜恻即将调任,景椿的那口气还未出,正在郁闷之时,李韫奕亲自找上了门来。
所以那夜李韫奕与景椿秘谈之时,那人手中转着一只青瓷花杯,眼角精光不加掩饰:“下官自然愿意与李大人谈条件,一举两得之事谁不愿意做 ,只不过这样一桩事……不知李大人的筹码有多大。”
屋中烛光摇曳难定,忽明忽暗的灯光打二人的脸上,世间万物呼啸着重叠交错。
“筹码自然很大。”李韫奕只觉眼中生翳,涩痛难开,似要流下几点泪来,可面上还是笑着,“是镇相守,是身侧人,是在下许平生的种种。”
作者有话要说:簪笏:zān hù释义:冠簪和手板。古代仕宦所用。比喻官员或官职。
跅弛不羁:tuò chí bù 激,汉语成语,意为放荡不受拘束。
敬终慎始:意思是为人处世始终小心谨慎。
第67章
沈骞翮运道*一向很差。
小至簸钱猜多寡,大至人生抉择选立场,俱是无一例外的惨败。
不过那时的沈骞翮年纪尚轻,偶尔抱闲怨,时乖运蹇,所以他常常安慰自己——人生际遇无常无定,偶沾清恙,日子得过且过就罢。
直至沈骞翮发觉他那小小的前半生全都赌在了苍其尘身上之后,落了个折戟沉沙,血本无归时,他才后悔莫及地仰天长叹——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所以那“会活”二字一脱口,不用看旁人的脸色,沈骞翮就知道自己又抽中了下下签。
在厅中几人的小声嘀咕声中,坐于对面的一人自然而然就押了不会活,之后好像众人又议论了些甚么后,俱起身离了席。待一群人在黑袍人的带领下,须臾间莺梭燕掠后。沈骞翮也想移步,但却硬生生在宗渊尤为刻意的咳嗽声中留住了。
宗渊将手中折扇一展,嘴边勾出一个笑,唇间露出他的那排白齿:“沈大人要去往何处?”
“哪里也不去,何处也去不得。”沈骞翮又是翻了个白眼,只觉宗渊的扇子摇得自己眼昏头痛,于是便顺势往后一靠,“所以说我和公良昃一进到鹧鸪殿,你就知晓我们的目的了?”
“不错。”
“江二公子也是你们的人?”
“江如奂?那个废物?”宗渊一脸戏谑,“给条饵便上钩,着实无趣,比不上他爹半分。”
“所以……我们的一举一动皆在你们算计当中?”
“在下已经等候多时。”宗渊并不否认,“很久之前便听得了沈大人的名号,只是没想着一日能如此对坐一席。”
“在下名姓不过皆为寻常字罢了,听过不足为奇。”沈骞翮摇了摇头,不免有些许脱力。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宗渊浮在面上的笑有些许的僵硬,“那飞鸟不过在等着鹰撮霆击*,覆海移山的那一日……想必沈大人心中一定有极高的志向罢。”
沈骞翮道:“没有。”
宗渊一愣,手中的扇子摇摇摆摆遮着了他不大好的面色:“这……沈大人就不好奇在下留你在此处的缘由么?”
“好奇又如何?不好奇又如何?”沈骞翮自觉好笑地一挑眉,指尖在扶椅把手上敲了敲,“我好奇了你就会说么,就算你说了,我该信么?再说了,我即便是听了,又要去与何人去辨真假呢?将我拘在这揞花楼里并非只是与我来说这些的罢。”
“咳咳……沈大人还真是明白人,那在下也就直言了。”宗渊直直看了过来,眼中笑意减了几分,“你可愿……加入揞花楼?”
听宗渊一说,现在倒是轮至沈骞翮愣了,眉头一锁,不知他又要卖甚么药来:“宗兄,你在同我讲玩笑话么?”
“自然不是。”料得沈骞翮会如此反应的宗渊,终于是收了他那恼人的扇子,“选择你,自然是因为你是局中人,且上头之人认为你可以被我们所用罢了。”
“上头?”沈骞翮配合地往厅顶处瞧了瞧,却只见了个残灯半穗,黯然四壁,“哪里来的上头?”
“沈大人应该早就知道这揞花楼,其实是收集情报之处,但为何人效忠,沈大人可曾清楚么?”
顾禽荒在那一句诗中已经交代的清楚不过了,先帝,这揞花楼中的,皆为先帝的人。
“我自然知道你们为何人办事,那人不早已……”话未说完,一阵惊骇扫过沈骞翮眉间,血脉跳动,他浑身不可控地颤抖起来,“你们……背后是安太后与豫王覃晗!”
“然也,沈大人啊,毕竟毁了五门十八宗的帐,还是要与覃晔那人算一笔的。”宗渊笑笑,抬眼时恰与沈骞翮四目相对,牢牢抓住了他眼中一掠而过的难以置信,“他摧了江湖武林,与钟不归那个狗贼联手毁了先帝留下的脉络,还想全身而退,世上怎会有这等好事?”
是啊,覃晔在登基之前,与钟不归联手一路,不仅将武林各部悉数瓦解,自此难成气候;而且更为要紧的一点是,他们一同抽了龙脊,拔了龙筋,然后顺理成章地让覃晔登上了龙椅。
本以为五门十八宗也会就此散去,哪知……现在居然不知何时何日化为了揞花楼,暗度陈仓到了安太后那处!
眼前的宗渊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安太后与豫王覃晗的布局以及坐筹帷幄,算准了圣上与钟不归的那份矛盾,打算来个狗咬狗式的渔翁得利,所以这才有了借杨埭山之手重振了揞花楼一事。
于是也就有了拿金陵李氏开刀的这么一说,而那个不幸之人,就是李闫卿。
见了眼前宗渊的这份洋洋自得的聒噪,沈骞翮的视线渐渐有些模糊了,他看着鱼贯而出的言词在空中胡乱地交尾,这让沈骞翮在这分神间又是想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公良昃了。他哪里有这么多事,除过偶尔呷飞醋时的咄咄逼人外,好像还深得自己那颗有些八花九裂的心了。
沈骞翮这个人从来不去焚香礼拜,或是到庙里祈保些甚么吉凶,他一直秉持着“若天不死,他亦不会亡”的某种执念。
可是他的这份信仰还是在玉笙寒身为刑部尚书时,判错的唯一那桩案子上折了腰——江山玉医李贤槻怎就是鬼外子旧案的主谋了?
五年前,那是沈骞翮头次的忤逆——
那时的他立于繁枝竞争的殿中,腰身挺得笔直:“有些话,微臣真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头的覃晔没料得一向是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的沈骞翮竟还有这样一面,于是笑着道:“就算朕不允,沈爱卿自然也会说。就算今日不说,明日也会说。就算明日不说,也会想方设法让朕知晓。”
沈骞翮脊背发凉,可到嘴边的话还未说尽,他整个人就在牢里了。
所以阿蒙来求自己的那个雨天,不是自己不想见,而是不能见。
在狱中的沈骞翮只觉那些所谓的海晏河清,重逢太平,重乐太平,皆是屁话。
自己还是应该装着是每日睡不醒的样子,继续流连花间,设馔进酒,欢读笑谈。
只道是梅花惊作了黄昏雪,不知不觉中,被岁月弯成的那把弓,将曾经壮志凌云的沈远翥折成了得过且过的沈骞翮。
若沈骞翮救不得国,那他现在祈求的不过就是那位能与他能遵养时晦,安乐与共,颠沛相扶,夜同寝且昼同行的公良某罢了。
可惜,连这点要求,上天都不能够应允。
自己究竟有那个好运走出这揞花楼么,自己与公良昃最后只能落得个临行频叮嘱,无暇问归期的局面么?
沈骞翮不愿,亦不想,但是,他还有他法脱身么?
……
说回这边尚在常州府的公良昃,当他奔至淄梁山下时,那火温灼得无法让他再往前迈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