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 第57章

第76章

  晓舟珩一言不发,仿佛成了一块多孔而峻峭的奇石,偶过的秋风徘徊于他与李终南二人之间。

  “怎么,恕汀,你信了我那么多次,怎这次就不信了?”见晓舟珩半响都没能应声,倒又是李终南先开了口,“还是说,你不愿意信?”

  “出自你的口中之言我自然都信得。”晓舟珩将缠结的心绪稍微搁了搁,“所以你与杨诘一拍即合,有了去杨府的计划 ……但是楼北吟又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李终南将路上遭人追杀,遇到楼北吟后杨诘与其交换身份一事讲给了晓舟珩。待言罢,晓舟珩马上便联想到一月前,唐昶告知自己在杨府发觉的楼北吟尸首后,朝廷欲以其为主犯而结案,遭沈骞翮阻拦一事。

  也不知圣上对这件事是否知情。

  当时晓舟珩对楼北吟出现在杨府一事就十分不解,他明明应该在朝中任职,怎就来了八杆子打不着的杨府?奈何那晚晓舟珩的注意力不在那处,也就没有细想。听了李终南这样一说,晓舟珩反而感到更加困惑——楼北吟为何会跟着李终南与杨诘?他是从何处得知二人计划的?为何李终南与杨诘能答应楼北吟交换身份一事?难不成杨府灭门真是楼北吟所为?

  “你后来可听到有关楼北吟的甚么信?”

  “不曾。”李终南现了一丝淡淡倦意,垂下首将晓舟珩的袖口翻起,“我总觉……替换身份着实是失策之举,也说不上为何,总觉那个真正的刑部员外郎定是藏着甚么事。”

  李终南有双骨节清晰的手,手背上延伸着山峦起伏似的蓝色静脉,这让晓舟珩不由走了片刻的神。

  只见李终南掏出绷带为晓舟珩缠上手腕之后,接着叹道:“说来还是怪我,若不是我急于寻找师父逝世的真相,可能也不会被楼北吟开出的条件所诓骗。”

  “……他很可能不是要骗你,也许真的是知道甚么隐情也难讲。”晓舟珩抬手拨了拨李终南的丝发,“那样年轻的状元郎真真是可惜了。”

  晓舟珩突然如此想来并非只是一时兴起,只因这时的他才发觉,自己再如何努力,都记不起楼北吟的那张脸。不仅对他没有甚么印象,连对那人的了解也少之又少。

  看来这个楼北吟,真的是个人物。

  “我是甚么时候暴露的。”晓舟珩岔开了话题,问起了另外重要的一事,他真的很是好奇自己究竟是从何时起就泄了自己的行踪,一坐一起皆入了他的眼里。

  “暴露?恕汀在为夫面前谈何暴露?”李终南嘴角轻轻抿着,带出了一点笑意,“并非是像你发现我那样,你不妨猜猜具体为何?”

  “我哪里能猜到?”晓舟珩摇了摇头,“你且说罢。”

  李终南眉眼之间露出了无比宠溺的情态,他的手随即便如蛇蚺般攀上了晓舟珩的腰间:“其实啊我是认得关逡枫的。”

  “你……”晓舟珩瞪大眼睛,只觉体内枝枝节节都拧成了一打,“这算哪门子的暴露!所以你一开始就知晓……我是朝廷的人。”

  “好罢好罢,是我错了,你莫要跟我计较这些了。”后半句还未说完,就被轻笑声替了去,李终南伸了另只手搂了晓舟珩,箍着劲儿就往自个儿的怀里带。

  “你既然知晓我是朝廷中人,那为何起初,还误以为我是钟不归的公笔吏?”

  “我也是在那件事之后,才与关大人取得了联系,毕竟他与我师父出事亦是脱不了干系,也算得上是心怀愧疚的一人。”李终南一挑眉,话音一转,“恕汀,你应该也认得沈大人罢。”

  “沈骞翮沈大人?我与他并不怎么相熟。”

  “是么?我倒是与他认得。”李终南笑起来,“不过你与他终会相熟的,他来查镇江丹徒的案子,估计最后还是会来金陵。”

  旦夕间各样层出不穷的念头让晓舟珩不能转过弯来,于是他微仰起头,再次直视了那双狭长的眸子:“为何?终南……你……怎么……”

  李终南带着晓舟珩往阴影处挪了几步:“罢了,既然如此,为夫只好一条一条答你,首先我联络关大人并非是为了查你,而是为了向他请教一种毒。”

  晓舟珩一抖,浑然不觉地抓紧了李终南的衣襟:“毒?”

  “是了,七月十四晚杨府中人都中了毒,我不是与你说了么,那晚我在杨府,一来是勘探一番地形,二来是为了看楼北吟要做甚么。但在我临走之前人都是好好的,只发觉了他们似乎都有中毒之兆。”

  配着晓舟珩眼中看向自己的那些虚虚实实,李终南继续道:“奈何我没能辨得那是甚么毒。后来听闻灭门一事,这才觉得那毒的威力’功不可没’,我师父善制-毒研药,这世间狠辣的毒我基本都认得,但杨府那种我却不曾见过。”

  杨府遭下毒一事晓舟珩却不知情,毕竟这种事,唐昶也不一定能打探到……不过话说回来自己暴露居然……是因为别红……这就让晓舟珩自觉有些一言难尽。

  “你给别红下的药就是当初我师父赠予关大人的,我当初一看她那嗜睡之症就认得了。”李终南道,“不过也并非是这一点,我问及关大人后,他肯定了那毒既不是源自中原的毒物,亦不是出自我师父之手。

  “这……”

  李终南将晓舟珩抱得紧了些:“所以他才警告我不要贸然参与到这件事当中去,信中言及他已是派了专门的官员处理这件事,起初我以为他指的乃是沈大人,后来一想不对,这才发觉原来居然是恕汀!”

  晓舟珩心头一紧,已是来不及感慨这其中的三差五错了:“居然是这样,那毒,可是与景椿身上的毒一致?”

  “是了。”李终南眼仁动了动,唇瓣在晓舟珩脸上蹭了蹭,“不过景椿是长期少量的每日叠加,而杨府那些人的则是一次的大剂量。”

  异族的毒,出现在了杨府以及景椿的身上,那这会是寻到细作的突破口吗?这会不会是关逡枫派自己来金陵的目的?他是不是早就察觉到了甚么?

  虽然关逡枫不曾与自己明说,但晓舟珩隐隐觉得自己的这番猜测是对的,看来近日必须托唐昶书信一封了,于是这厢又问:“那你提及日后会与沈大人相熟是出于何故?”

  “这个嘛,我为了让他来寻我,故意留了些线索在杨府,估计啊……”李终南一眯眼,向天际那边望了望,“就快要寻到我了。”

  沈骞翮会专程来金陵寻李终南?晓舟珩自然不信,毕竟沈骞翮人尚在松江府,像他那种出门哪怕几步路都必乘轿的怠惰之人,怎会降尊专程来跑一趟?即便要来……来的也会是公良昃罢。

  公良昃么?晓舟珩心下暗叹:这下可真是……麻烦大了。

  “你留了甚么线索给他?”

  “恕我不奉告之罪,你很快便能知晓了。”

  晓舟珩心头依旧翳然一片,满腹狐疑无处解答,李终南给沈骞翮线索留是为何?而且他是如何笃定沈骞翮定会来找他?况且……杨府一事事发突然,任命委派也甚是突然,李终南又是从何处得知朝廷中派来的人就是沈骞翮?

  正当晓舟珩准备将自己的疑问悉数问出时,这边树下的李著月突然就醒了,咳出了一大块哽在喉中的血痰。

  李终南微微松了手,往李著月那边探去,蹲下了身,只见眼前的李著月睁了双目,眼中恢复了几分神志,有些无措地瑟瑟道:“……八哥?”

  接着,还不待李终南有所动作,李著月便哭出了声,从脏了的袖口里伸出已是干扁的手去擦泪:“八哥,他怎么能是个疯子呢?他是个疯子啊疯子。”

  “你为何说他是疯子?”李终南虽是对李著月之前陷害晓舟珩而感到不满,但看到她如今这般痴癫,浑身脏污,脸上亦是青肿相间的样,心头也不知是个甚么滋味。

  “他一会儿说他是楼北吟,一会儿又说是杨诘,八哥,他到底是何许人也?”李著月悲从中来,泪落不止,愈发激动,死命地抓着李终南的胳膊不放,“八哥,求你告诉我,为甚么他答应带我走,却又要打我,又抛弃我?”

  也不知为何李著月怎就生得如此大的力气,李终南自觉一阵疼痛从臂膀上传来,还不待应答,只听耳边忽地传来一阵阵脚步声,抬眼望去,居然是一堆城中之人,嘴中喊着甚么,慌乱地要涌向城外。

  “流寇!流寇来了!”就在那端几人喊叫,李晓二人被引去注意力的档儿,也不知怎的又触到了李著月,她配合着一片噪杂鬼吼出声,胡乱挥舞着双手,将裙襦踩在脚下,连滚带爬就要再次跑走。

  李终南伸手去挡,哪知抓了一个空,须臾间李著月就没入往城外奔走的人流中不见了踪影。

  “究竟是怎么了,怎就乱成这样!”

  晓舟珩管不了那么多了,随手提了一人过来,被他揪住衣领的那人面色青黄,嘴中已是生不出完整的句子——

  “流寇,流寇走了水路,进,进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晓舟珩知晓沈骞翮,楼北吟一事于第三十三章提到。

  杨府中人中毒于第十八章提到,当时的仵作并未给出是哪种毒的结论。

第77章

  那人话音未落,又是一股一股的人潮向城门边上涌去,一时间哭喊声,叫骂声,推搡声接连灌入晓舟珩耳中。

  晓舟珩看见被人群撞翻的摊子,稚子掉落的鞋履,众人惊恐万状的脸;他还看见,一向是繁华靡丽的金陵城正在痛声悲泣。

  流寇怎会从水路上来?金陵城的防线从何时起弱成了这样?还是说有人故意放了流寇进来?选在这个时间点,定是有人与他们通风报信了去。晓舟珩这样一想,心中惊悚万分:莫不是他们的……目标是……姜府?

  晓舟珩与李终南一对视,皆是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只听李终南道:“你先去姜府,我回李府取剑,再去寻你。”

  “好。”

  “莫要去人多的地方,会误伤了你。”

  “好。”

  “去了姜府若见了贼人不要轻举妄动,定要等我来。”

  “好。”

  “终南,我全都理会得。”见李终南皱眉凝神,试图再叮嘱晓舟珩些甚么,不料晓舟珩却先他向前行了几步,来至李终南面前,“莫让我等太久。”

  这次是晓舟珩先引了火,他伸手揪过李终南的领口,有些狂躁地吻了过去,将自己的舌滑入对面那人口中,千思万绪便在二人的这般搅动间殆尽消散。

  蝶恋花,凤栖梧,鸾停竹,抵去了多少阳关怨,离别愁。

  待二人都透不过气后,晓舟珩才依依难舍地松了手,李终南随即又舔了舔他的唇瓣,头抵着他的头笑了笑,这才向后撤了步子,转身朝着李府方向飞奔而去。

  晓舟珩却是未挪一步,见李终南的身影已是完完全全看不见后,他才拧头冲着身后树荫的某处道:“你来了多久,听去了多少?”

  “并未听见甚么。”唐昶笑了两声,立即现了身,眼神颇为刻意地冲李终南离去的地方一瞄,“他就是李终南?”

  “与你未有甚么干系。”也许是内心作祟,晓舟珩只觉唐昶的笑声既古怪又刺耳,“且问你,是否真是有人放了流寇进来?”

  “非也非也。”唐昶摇头连连,“我赶来正是为了与你说这件事,也不知为何流寇突然就泅水入城了,将那边的守兵杀了个干净,各路守军来此还需一段时间。当然!这不是最有趣的一点。”

  晓舟珩不知唐昶的末句何意:“有趣?”

  “那堆贼人打的是……一报还一报的旗号,甚为可笑。”唐昶嗔道,“这难道不是有趣?”

  晓舟珩还未来得及细想,只听唐昶又道:“城中已是乱了,你且与我走罢。”

  听闻这样一言,晓舟珩向后退了几步,差异万分:“与你走?”

  “少丞大人莫要误会,唐某对你没甚么兴趣。”唐昶道,“公事公办罢了,关大人与公良大人事先交代过,若是出了事,一定要保住你。”

  晓舟珩奥了一声,双臂一抱:“若我不从呢?”

  “少丞大人若是不从……唐某自然也毫无办法……那也只能……”唐昶话音未落,人已起身,双指一抬,两道劲风便急刺向晓舟珩前心。

  晓舟珩反应也是极快,似乎料定唐昶会此举,立即一闪身型,就势跃起,右手放入怀中似要掏出藏着的书卷。

  唐昶暗叫一声不好,旁人可能不知,但他自己最为清楚不过了,晓舟珩怀中揣书绝非是甚么风雅之举,而是那人的必杀一技——望书归。

  将气聚集于那书之上,薄纸承载千钧,若是渡到人身之上,必将显尽泰山压顶,殆哉岌岌之势。

  只见晓舟珩将那本从怀中掏出的书卷卷起,突然前冲,点向唐昶腰身之处。

  杀气袭来,唐昶自然不敢接这么一下,只怕仅是堪堪挨到书角一边,都会受严重内伤。碍于晓舟珩的身份,唐昶又不敢伤他,这厢自然连刀都不敢拔,只好连连向后退去。

  见晓舟珩重心下移,唐昶以为他要攻自己下盘,忙集气去防,哪知这厢便着了晓舟珩的道儿,腰间佩刀须臾间就被摸走了。

  “关氏的下手迟?关逡枫把这个都传授给你了?”

  随着唐昶的一声惊叹,晓舟珩一个侧身,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瞬时便没入逆流人群之中不见所踪,留唐昶一人在那处瞠目结舌。

  随着风缓缓下落的,还有上书几字血书的一张纸,以及微微破碎的晓舟珩的片语残言——

  “有劳唐逻卒,麻烦转交给关大人,恕下官不能奉命。”

  “……这他娘的,谁管你死活,没一个好玩意儿。”唐昶骂骂咧咧,皱着眉将那信纸收好,也离了此处。

  晓舟珩一路疾奔,眼看姜府近在咫尺,他隐隐已是能闻见血腥味了。前方不明,晓舟珩这厢刚止步,还不待调整呼吸,耳边便响起人声——

  “恕,恕汀,你要去做甚么?”

  晓舟珩一抬眼,眼前不是别人,正是林晚照。

  他一脸愕然,手停在半空中,浑身是血,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勾勾盯着晓舟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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