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额上冒汗,哆哆嗦嗦报了一个数。
李终南听后沉默半响,仿佛在判断管家这番话的可信程度,眼神在管家脸上划了几道后,这才折身一闪,不见了踪迹。
还不迟,能赶上,李终南想着,姜恻万一打着的是趁乱出城绝尘而去的计划,那就糟了,流寇,兵器,景椿之死,钟不归等种种都缠绕一处,若姜恻就此遁去,不知还会生出甚么麻烦。因而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拦住他。
此刻的李终南恨不得两肋生双,顷刻间便能赶上队伍,拿住姜恻。
于是他集中精力,屏息运气往姜恻看似离开的方向冲去,与他料想的一致,果然奔行一阵就见了将要去往城外姜恻一行人。
“姜恻!人命当还当报,你有甚么理由一走了之。”李终南高呼一声,将寻梅剑抽出,一个起身,迫近队伍,周遭衙役打扮的众人见来着不善,不用姜恻吩咐,也随即在马上拔刀应战。
李终南的目标始终只有姜恻一人,所以他根本没将旁人放在眼中。
所谓迎风啸未已,和雨落穀穀,只见李终南跃入其中。一时间马背上刀光乱闪,没头没脑地冲着李终南剁下。那些衙役似乎还是有几分功夫在身,出招甚是狠戾老辣,李终南只得见势行险,但见他身形一矮,一个虎跃从马腹下蹿过,回身一脚,踢在其中一匹马的肋骨之上。
得了李贤槻与雉曾谙的部分真传,李终南极擅剑与轻功,手腕虽是断过,但自身天资不差,内功自然也了得。
李终南的这一脚刚猛无俦,健马受痛惊嘶,四蹄相绊间,将边上的两匹马也一并撞倒,马上衙役来不及反应就飞了出去,摔死在地上。李终南单手一搭,跃上姜恻的那匹马,将寻梅剑横格在他的咽喉之上,在他耳边哑着声音道 :“往回走,有事问你。”
姜恻虽是虚浮权诈不假,但此刻他手无寸铁,又被李终南所逼,缰绳也要握住不能,这厢自然吓得连头也不敢点,生怕割破气管,在此呜呼。于是也只能由着李终南将双腿一夹,扯了马缰,往姜府方向奔腾而去。
又是不出一会儿,李终南停住马,反手将姜恻从马背上狠狠扔下,他比李终南想象中轻了很多,只见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咚一声直直撞上了姜府的朱红门上。
李终南也顺势翻身下马,握着剑一步一步迫近姜恻,居高临下地看向地上被撞得半死不活的姜恻,正欲开口发声,只觉身后传来响动。
一回头,光影流窜,万里长风的逆光间,那个僵硬的暗色的剪影中,不就是晓舟珩吗?
虽然往日的那个绝艳余采已是狼狈不堪——发簪潦草地歪斜在一处,衣衫脏污不整,似失了君子之仪,且也不知为何会与一名自己不曾见过的男子在了一处。
但,无论如何,那人,还是他的。
见了李终南转身,晓舟珩紧绷着的心幡然间就松了一下来,他甩开姜悱拉着自己的腕子,向前几步一头猛扑到李终南怀里,小声哽咽道:“终南。”
虎狼放纵,手足无措,上下所行,都无大碍,他还在,他还在就好。
李终南一手揽着晓舟珩,一手摸去他额头,这才发觉他已是烫的不像话,此番重伤难支,伤口又裂了开,血把他的下半个身子都浸了个透。
枫树阊门,最难忘,是小院回廊,月影花阴;是梦到金陵,眼前良人。
“恕汀,对不住,都是怪我。”李终南见晓舟珩血模糊污了一身,心如刀割,低头去看他的伤势,“先不说了,待你伤好了,任你惩罚,好不好?”
“甚么……惩罚都可?”晓舟珩抓着李终南的衣裳不放,气咽声丝,被姜悱拉扯着一路赶来,他已是接近极限。
见了晓舟珩这幅样子,李终南只觉双眼发沉发酸,愧疚难解,他恨不得此刻将面前之人的伤系数转到自己的身上,将他衔于齿间,好生护着:“自然,自然 。”
“那说好了,你……日后不许随便寻个理由搪塞我。”晓舟珩道,“我说甚么便是甚么,因为……终南……我真的……真的好疼啊。”
“恕汀,我理会得。”李终南余光一扫依旧倒地不起,口中喘着粗气的姜恻,他也来不及拦住已是翻身入府的姜悱,这厢轻轻将晓舟珩环住,温声道,“都怪我,你闭上眼歇歇,我们这就回家。”
晓舟珩嗅见了熟悉的味道,往李终南怀中拱了拱,轻声道:“要……梦到你?”
“嗯,要梦到我。”
柳外画轮,花底雕鞍,试问,何时才能做得清风明月两闲人?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晓舟珩费力地抬手抚了抚李终南的脸颊 ,笑了笑,“一叶落…… 知天下秋 ……”
“我理会得,睡吧。”李终南也笑,他狭长的双眸中流转着一如往昔,只会留给晓舟珩一人的温柔,“下句该接,一念起知恕汀事。”
作者有话要说:清汉:星星。
第84章
见晓舟珩放松了下来,吐息也逐渐平稳,李终南心中的那块石块也终于落了地,他紧贴着晓舟珩,低头撩开他的里衣,将伤口缝合处看了个大概。
这可不好,不是出自自己之手所治愈的伤痕,定会留疤的,可自己的人除了自己可以留下印记,怎么会容许他物出现在他的肌肤之上?
生了此念想的李终南低叹一声,心中内疚再生,遂伸手点了晓舟珩的身上几穴。
“莫要点我睡穴。”晓舟珩捉住李终南下移的手,“我也有话要问姜恻。”
“……恕汀,你别硬撑了。”
晓舟珩瞥了一眼不流血的口子,缓缓道:“我还好。”
见他执意如此,李终南也知他若是有了自己的主意,旁人包括自己很难劝动,于是也就由着他了:“那你一会儿切记长话短说,不可再动气了。”
“我不是稚子,自然理会得。”晓舟珩知道李终南在担心自己,也就容他渡气给自己舒缓疼痛,“谜底……就快揭晓了。”
“嗯,具体如何我也差不多想清楚了。”李终南将晓舟珩的衣衫拢好,亲了亲眼前之人,“快结束了。”
晓舟珩低低嗯了一声,又将李终南抱了一会儿,正当要撤回身来时,李终南突然在他耳侧道:“下手迟,难学么?”
“罢了,当初关大人一时兴起要教我,我也就照葫芦画瓢了,学艺不精,万万与关大人比不得。”
“我看恕汀是炉火纯青,手到擒来。”李终南将嘴角一勾,“毕竟皇城司的人能那么轻易就将刀给你。”
“那……也就姑且算是不难罢。”晓舟珩道,“这世间万事都不如遇见你难,所以我们更不能分开。”
李终南笑笑:“幸甚至哉。”
远树残霞,暮愁无限,这厢却是有甚么隐约横在二人与他朝之间,让他们俱是感到了许多熙来攘往的重压,而这份无形重负,将老树上雀儿的足胫也压得纤细起来。
伴着某处禽鸟的一声哀鸣,二人齐齐望向姜府的牌匾,接着又落在挣扎着双手撑地起身的姜恻那处,只见他晃悠扶门而起,拍了拍身上尘土,正欲说些甚么,却见身后门开了一条缝。
吴娘探了头出来,见了神色各异的几人以及门外横七竖八的尸体,丝毫没有惊慌,只是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请诸位去里边说罢。”
于是李终南掺着晓舟珩,和前边有些踉跄的姜恻,跟着吴娘进了府内。
正如上次陶白钱庄的最后一晚,姜府内也是看不见甚么人影,那些立在园中的嵯峨怪石,竹楼花浦好似成了一座座坟墓,让晓舟珩心头有说不出的膈应与压抑。几人来至堂中,发觉李韫奕与屈夜梁早就在那处坐定了。
姜恻丝毫没有觉得有甚么不妥,冲那二人笑笑,也落了座。
李终南将晓舟珩扶着也坐了下来,这时晓舟珩才注意到桌上斟上茶的杯中,褐色的茶叶沉到了底,看上去早就凉了。
看来李韫奕与屈夜梁等了很久。
原来自己在陶白钱庄最后一晚喝过的,还尚不是这世间最糟糕的茶。
纵然屋中熏着香,可依旧遮不掉人血带来的那份冲鼻的气味。
李韫奕的眼神在晓舟珩的腹部受伤之处停了一停,似有一丝惊愕,这厢撤回目光后,轻咳一声:“丘胥,你我相识数年,事到如今,客套话也不必说了,且问你一句,景椿在你那处是如何暴露的?”
于是李终南悄声将李韫奕与景椿合作一事告诉了晓舟珩,待李终南三言两语讲罢后,晓舟珩只觉自己离所谓的真相更近了一步。
这样说来李韫奕的计划确实无懈可击,虽晓舟珩不知原本李韫奕与景椿将要如何在席上具体如何“牺牲”掉屈夜梁,但能肯定两点:其一,根据李终南所推出的流寇刀与迷药,他们二人定是要想办法让屈夜梁在席上暴露是他与流寇通信的,而非是景椿。
将屈夜梁这样推出的目的也不难想,他为李韫奕做事,他的这番暴露按照原计划,姜恻只会怀疑到李韫奕头上,会误导姜恻认为屈夜梁联络流寇是李韫奕的背后指使。这样一来景椿便可顺顺利利排除嫌疑。再加之目前为止姜氏与李氏还未撕破脸皮,就算姜恻发觉李韫奕嫌疑颇大,他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对他下手,因此当姜恻注意力皆放在李屈二人那处时,景椿便可开始他的下一步,以及很多个的下一步。
可惜连第一步都没迈出去,景椿就死了。
其二,这一步未能如愿以偿实施的原因则是,昨夜景椿的突然醉酒与屈夜梁的无端离席。两样偏离轨道的事情一出,将李韫奕欲挑拨姜恻与钟不归关系的计划彻底扰了乱。
至于李韫奕的疑问,同样亦是晓舟珩的疑问,若问题不在李韫奕此处,那定是景椿在篡改情报时,出了甚么纰漏。
景椿虽为人处事有些中庸,但绝不是甚么蠢笨之人,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
那……会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厅里静了一会儿,窗外连一丝风都听不到,也不知是几人呼吸太过沉重,还是金陵的夜本就该这么安静。
姜恻换了个坐姿,好似个戏外看客:“景椿蠢就蠢在,他以为他将情报准确无误传了出去……”
对了!晓舟珩灵光一闪,忙接道:“所以,他就是以为他终于能将你算计成功了,以为他此行势在必得,他才去喝的酒!”
“绝艳先生还真是一语中的,他昨夜在开席前寻过我,醉话一通,污言秽语着实不堪听,我这才让他去醒的酒。”听了晓舟珩这样一言,姜恻略有惊讶,侧过头来,眼珠子转了几圈,嘴角扬起的笑诡异万分,“啊,可惜林大人不在,若是他在,还能做个证。”
“景椿威胁你了?”李韫奕问道。
“算不上,也就是说我大限将至,枯木朽株这类的话罢。”
李韫奕双眉紧皱,看着姜恻近在咫尺那张书满尖酸的脸,顿觉胸中气血翻涌,几欲作呕:“所以……你就杀了他?”
“暮寒,怎么会呢?”姜恻摇头否认,“用刀杀人也太过粗鲁了些,姜某不才,只会借刀。”
“你他奶奶的说个狗屁!借你他娘的刀!”屈夜梁只觉姜恻在指桑骂槐,发狠似得一拍案几,似要起身,“暮寒二字也是你能叫得的?”
“息怒息怒,姜某给屈公子赔个不是,若是不乐意,姜某不叫便是,不必如此动气。”姜恻嘴上似乎带着十分的诚恳,但身子却与椅子贴得更紧,面上一副“就算叫了你又能奈我何”的表情,全当是看不见屈夜梁的怒容,又将手摆了一摆,将矛头转向了一直不曾言语的李终南,“八少爷应该知道,姜某不过一介书生,有幸入朝为了官而已,何谈甚么武功在身?姜某是真真的弱不惊风,一吹就倒,如此来看,又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捅死?”
李终南微微把头点了点,方才将姜恻逼回府时,试探了一路,认定姜恻确确实实是个普通人,景椿尸体上干净利落的一刀,姜恻定是使不出来的。
借刀,借刀……好一个借刀杀人,不,应该说姜恻寻了个“好人”又借了一把好刀。
这把刀便是……晓舟珩瞬时只觉手脚冰凉,气喘不畅,似要将穴道冲开,正当他要将那几字说出口时,只见吴娘又重新垂首步入了厅,冲众人行了一礼,抬手向旁做了个手势。
众人不解,循着她手势所指方向看去,但见数名身材敦实的婢女合力抬入一扇屏风,将那重物放置下后,似有人又搬了一张大椅过来。过了几刻,屏后婢女随吴娘退下,又是过了一时,吴娘扶着一消瘦不已的女子缓缓进屋,但见那女子站了定,冲众人方向行礼。
李凝酥才遭大劫,本该在后府好生调养,却不知为何硬撑着身子出现在此处,众人见状也只得起身还礼。
姜恻见到此状难得将面上的笑收了收,眼后阴霾渐生,言语中不免就有些慌乱:“酥儿,你来做甚么。”
待众人再次落座,屏后的李凝酥声如细丝,从她嘴中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在打着颤:“诸位恕罪,妾身此番前来确实不妥,但……也是着实听不得,亦是见不得他人玷污自家相公。”
“玷……污?”屈夜梁只觉分外可笑,这姜恻难不成要搬出一介女子当挡箭牌?这厢眼中戏谑不藏,“姜少奶奶,这何来玷污一说?”
连李韫奕也觉李凝酥此言参满了欲盖弥彰的意味,在她未出嫁之前,李韫奕一直都觉得她有些天真,本以为与姜恻知根知底,能好好待李凝酥,不过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行同狗彘罢了。姜恻无需设甚么迷幻阵,便能教李凝酥心甘情愿中了自己的藏奸卖俏。这厢心下一痛,于是也接道:“十一妹,你身为妇人久不出户,不知这其中曲折,维护自家颜面确实没错,只不过……”
“六哥。”只听李凝酥低低唤了一声,“妾身……理会得,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听妾身一言了。”她又停了片刻,方一字一句道:“景大人……是妾身杀的。”
第85章
烛火一室,照彻上下,姜恻盯着屏风后坐椅上的袅袅倩影,忽而将手攥成了拳,又在一刹间将手展了开:“酥儿……当真?”
“嗯。”李凝酥身影在屏后微微一动,“请将罪妇送去衙门罢,切莫为难……”
话音未落,却被姜恻再次打断,只见他一脸的疾首蹙额,似是饮恨吞声而无处可诉:“酥儿,就算你那晚听到了我与景大人之间谈话的种种,也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来。”
姜恻的这一句话,无人敢接,似乎也没甚么应的必要,厅中气氛不由在几人的缄默相峙中,愈发古怪了起来。
他指山卖磨,见雀张罗,满口的蜜钵,就等李凝酥跳下。
然后,李凝酥果真是跳了。
屏后的李凝酥垂垂纤柳,腰一捻而,她似是理了理袖边,又将她的金钗扶了扶,声音依旧是细不可闻:“杀死事实瞒不过众人,罪妇甘心肯认……确实是罪妇一时冲动。”
“十一妹,你这是在为何人遮掩?你哪里会武?况且你当时有孕……”李韫奕听着李凝酥一口一个“罪妇”着实难受,在李府靡衣玉食供着的她哪里遭受过这等侮辱?心头对姜恻的怨恨不由又多了几分,这厢李韫奕也没能说下去,毕竟再如何,从昨夜到日夜,李凝酥遭受的痛苦是男子无法体会到的。
“罪妇……会武。”李凝酥的声音似乎是高了些,也带着些急迫在其中,“若是送去官府,以此拟罪,死亦无辞。”
“你说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