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李终南所唤的这一声,晓舟珩听得并不怎么真切,他艰难抬首望向李终南,奈何已是看不起那人面容,自己好像是对他笑了一笑,脚下已是踉跄:“终……南……对不……住……”
“……对……不……住……”
……
其实一开始顾殊喜是寻错了路,他虽是一身武艺在身,但自个儿脑子却不怎么好使。所以前不久自家主子冷着脸问自己能否办成此事时,顾殊喜嘴上虽说是答得毫不犹豫,但心下却是万分忐忑。
果真当他最终闻见血腥味之时,他便晓得,这次若回了京,自家主子肯定不止发火那样简单。
再行几步,顾殊喜更是心惊,他心生凄怆,欲与旁人哭诉一场,可惜除过乱风无定,川云如撤外,并无他物。
非也,还是有的,在顾殊喜面前,有一张被血浸黑的卧箜篌……以及勾着一弦的残指。皇甫公子要弹甚么?还是要传甚么讯息与自己?顾殊喜忍住心中翻江倒海,俯身探去,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残指是受不住力,突然间就奏了那么一声。
那一声是羁愁一搦,楼明一角,故土一别;是白鹤双双,锦语琅琅;是空山雪月,不尽兴亡;是那人独一份的……昔年旧景。
顾殊喜看到了甚多,但他仿佛又甚么都不曾看到,他终是扑通一声跪坐而下,掩面痛哭出声,哪怕此刻的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哭。
……
回看京城顾府某处,顾禽荒方将手中狼毫搁回笔床,边盯着未干的墨迹,边冲身侧婢女道:“缥雪,你去把皇甫公子的那些手稿都烧了去。”
缥雪应了一声,猫腰将地上的散页拾起,她虽是不怎么识字,但看着主子严肃的面容,自然也了解这些纸页的轻重。待缥雪收拾完毕,冲着顾禽荒行了一礼后,退出了书房。
就在门闭上的那一瞬,顾禽荒也起了身,稍稍活动了稍稍有些酸了的腕子,可就在他要伸直腰板之时,身体某处突生痛感。顾禽荒下意识冲着向南的窗户那处望了望,眉间更添愁色。
……
李终南闪念极快,就在晓舟珩这悲怆的一句内,但觉周遭三尺之地全都罩上了一层缥缈的雾气,剑意立消,立即冲着晓舟珩倒下那处奔去。杨诘怎能容李终南离开,他抬腿往公良昃剑上一蹬,踏雪剑紧紧追至李终南背后。
“李终南!当心!”
眼看那柄利剑已要从后心透胸而过,也就在这一刻,方才还踌躇着作壁上观的万怀殷腾身跃起,伸掌阻了杨诘这一招。万怀殷此掌乃真真实实的硬功夫,杨诘挨不住,这厢浑身一震,不得不就此停住,不过踏雪剑还是穿透了万怀殷的手心,鲜血须臾间喷涌而出。
“怀殷!”见万怀殷受伤,玉如轶也慌了神,忙要向前跑去。只不过他刚一迈足,便被沈骞翮死命拽了回来。
“你!”杨诘瞠目诧异地盯着眼前男人,自己竟没能想到,万怀殷居然能如此莽撞,竟不顾自己性命,突然出手。
窥见杨诘分神,万怀殷左手一挥,咬咬牙将右掌从踏雪剑中抽出,纵身上前,抓向他之面门。杨诘仓促无备,还在晃神,遮拦便为时已晚,只听刷啦地一响,杨诘的脸就被抓破了半边。
但万怀殷扯下的并非是甚么面具,而是一种说不出名的黑色粘-液。公良昃见此机会,从背后骑-上,迫其弃剑,将杨诘控了住,
“终南……我晓得了……毒……”晓舟珩只觉四肢似有猛兽嘶咬不休,一时间难抑难止,让他不由紧紧抓住慌张而至的李终南衣衫不放 ,“这毒……可是与景……椿体内那种……一致?”
“恕汀你……”李终南见封穴都止不住汹涌而出的血,心如刀割,实是不忍,“确实同为一种毒。”
“幸宇不曾告发过……丁氏与江氏……”晓舟珩泪出痛肠,肆意而至,“终南,终南……他为何要如此……”
他为何要认,他不曾干过之事?他究竟有甚么难言之隐?
晓舟珩浑身剧痛难忍,一时间他居然分不清是毒正噬咬神经,还是苦在撕啃六腑——人世甚广,该教我如何拿捏人心。
该如何啊。
半规凉月,人影参差,几人已将五花大绑的杨诘推至府衙堂中。原本李终南想送晓舟珩回衙门某处歇着,虽他在自己处理下已是性命无忧,但终归是虚弱不堪。然而如同上次一般,晓舟珩硬撑着,还是不从。
李终南知晓他此刻心境,矛盾中是十分的无可奈何,但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说罢,这七七八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骞翮迫切想知晓这些是是非非后的背后曲折,因而这厢他便把要夸公良昃潇洒勇猛的计划搁了一搁。
杨诘跪于堂中,他的另一半脸还藏在糊状物之后,只听他冷哼一声,状极轻蔑:“我看你们几人啊,也只有绝艳先生将这件事明白了个大半,剩下的乌合之众啊,不过是管窥蠡测,妇人愚见。”
众人听到他这样的冒犯言语,并未急切反驳,而俱是安安静静等待着那人余下之言:“不过绝艳先生……也只说对了一半,其实我可以是楼北吟,亦可以是杨诘。”
杨诘将几人难看面色尽收眼底,再次幽幽接道:“所以啊……诸位,听故事么?”
第103章
其实关于杨诘所要讲的这个故事,如同天下任何烂俗的故事一般,要有一位命运凄苦的女子。即便这位女子身处阿鼻,也定要对未来有所期许,幻想着某一日有一位贵人出现,带她离开。
故事中的为裳,就是这样一名女子,她集了世间所有悲剧于一体:家贫,孤露,幼时入烟花场所,被调-教成达官贵人们府邸中体面且有趣的物什之一——瘦马。
所以当为裳被送至卞府时,她反而是松了一口气,起码自己作为玩-物,和那些中被途弃,丢于荒野自生自灭的姐妹比起来,她还算姑且有些价值。
曾受过打骂鞭刑的痕迹早就被长出的新肉掩了去,只剩下一张艳冶的面皮。
在卞府的日子为裳倒是记不太清了,连接自己入府的主人卞筝的脸都模糊成了一团,加之卞府上下对她冷冷淡淡,日子不太好也不算太坏。除过每日为裳要所要应付的那些事之外,她呆在她小屋中发着呆。
待到月沉人悄时,为裳便趴在屋中窗上,偷偷向外面一方天地窥去——影孤夜永,凭阑调眼,梦中无寻处,唯见自明月,访暗香。
无所谓了,每天还能活着,侯服玉食这么供着自己,就该惜福,为裳每每都会这样安慰道。也不知是夜色还是如何,她自觉每每此刻都不曾逊于玉,竹君等之清闲自在。
但世间机缘便是如此,为裳这般抚流年,叹区缘的时日还不过多久,命运就在某日里,调转了头。
时间来至冬日里的一场宴请,冷雨埋藏,天寒地冻之下,为裳还是穿着薄纱赤足在一双双恶眼前跳完了两支舞。她接过身边婢女的衣袍,裹紧了便垂首快步往自己房中走去。
听着耳边渐渐远去的喧闹之声,为裳正走着神,突然听见远处有人踩雪而至,为裳不敢抬头,所以那人到她身前之时,他知看到了一双价格不菲的鞋履。
“敢问姑娘芳名?”那人问道。
“奴婢为裳。”为裳将头低埋得更低,从鼻腔中挤出的呼吸愈发小心翼翼。
“是个好名。”杨埭山笑笑,“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与姑娘这般天人相貌真是相配。”
须臾间有风拂面,为裳并不觉得刺骨,竟还有些暖意,她心中某处动了一动,教她不知应些甚么好。这厢僭越地猛然抬首,为裳眼前现了一张过了而立之年的面容,谈不上英俊,却让她有些莫名心安。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应该不是……妄念了罢?
杨埭山似乎没有察觉出为裳的窘迫,又是笑了:“卞兄也太不够意思了,怎就甘愿将这一位妙佳人藏在深处?”
他的声音洪亮且中气十足,似将枝上的雪都震了落。
“杨兄,原来在此处,让卞某好找。”不出一会儿,卞筝寻声而来,本是有些惊疑张皇的面容再看到面前二人之后,稍稍恢复了些平静。
于是卞筝抬手驱走了身侧跟随之人,回看向杨埭山道:“杨兄无故离席,在此处私-会美人,着实是不够意思。”
为裳脸涨得通红,一时间辨不得卞筝话中好歹,正欲启唇解释,却见杨埭山向前一步拱手道:“卞兄……”
“是卞某就算了,若换做了旁人,指不定会说杨兄这一走是看不起卞某……”卞筝向前几步,轻托住杨埭山双臂后,又好似转头扫了一眼为裳。
为裳敢再看,害怕地后退了半步,撞上了身后梅树,雪哗啦啦落了满头。
“卞兄说的是哪里的话。”
“……也有人会说是杨兄是惦记着卞氏的财,想捡甚么漏回去。”言罢卞筝仰头大笑,将面前杨埭山脸上定格住的笑尽收眼底。
风又重新刺骨起来,卞筝终是止住了笑,随意指了指为裳:“罢了罢了,这位姑娘就赠予杨兄了。”
“……多……谢,卞兄……”杨埭山笑得勉强,目送着卞筝离开,为裳看见那人的拳头紧了紧,但终究并未再多言一句。
实在是太冷了些,为裳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听闻响动,杨埭山也转了身,大步走至为裳面前,将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
“既然如此,姑娘就一同与我回府罢,雪色为证,杨某人不会亏待姑娘的。”
为裳记得很清,那是瑞和元年年末,她在马车上掀开了帘子,和着耳边雪雹打碎之声,朝卞府回望而去,那府邸一点点隐于风雪之中,一点点消失殆尽。
杨诘讲到这处时,停了一停,他似乎是有些口渴,他那唯一漏出的眼在堂中几人面上停了一停,丝毫不掩其中的眈眈逐逐,他在示意给堂中几人给他些水喝。奈何众人皆在忖量方才故事中的曲曲折折,并未对杨诘有所理会。
故事中的那份折胶堕指似乎也被带入了着小小堂中,附着在每个人的心头之上。
其实晓舟珩一直不喜“柔弱”二字用在男子身上,他自觉男子在何时何处都要顶天立地,但此时此刻瘫在李终南怀中的他,不得不用那两字来形容他自己。毒是被抑制住了,再加上方才他吐出的那些血与血块,虽性命一时无忧,但浑身乃是提不起半分力气,杨诘的声音忽远忽近,让他听得并不怎么真切。
“我看那杨埭山鬼鬼祟祟无故离席,定是有甚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沈骞翮这边才为公良昃重新束好了发,顺势拍了拍他之肩膀,“也不怪卞筝如此,拿一介风尘女子当挡箭牌,他还是男人么?没能想到他能如此下作。”
“确实。”李终南的手乃搁在晓舟珩脉门之上,由于方才的着急,音色也喑哑不少,“其实若大胆猜测,杨埭山早就做好了让卞氏代替杨氏去死的这一打算。”
“咳咳……说不定那时他……尚在犹豫,但卞筝此人过于灵敏,捕捉到杨埭山的怪异举措,为了两人不戳破……脸皮,便将为裳赠与了他。”晓舟珩脸色泛着诡异的苍白,方一开口,浑身便不可控地颤抖起来,方方面面呈了行将就木之兆,这让李终南分外心揪,但又分外无可奈何。
李终南心下知道,自己的恕汀,比任何人都迫切想要知晓这所谓的真相,这牵拉二十余年的严酷事实。
他一向不是悲伤社燕秋鸿之人,他心中所装乃真真正正的,一直都是家国天下。
正因如此,晓舟珩才更让自己心疼。
“有理,但也可能因为卞筝的末了的那句话,让杨埭山下了决心。”李终南暗叹一口气道。
一边的沈骞翮点点头,寻了椅子坐下,将双腿一翘,头一撑,盯着五花大绑着的杨诘,幽幽道:“所以故事中的为裳姑娘,便是你之生母无疑了。”
“无疑?”杨诘兀自笑了笑,那笑声像极了潜藏在深谷中的报丧暗鸦,居然多了几分令人胆寒发竖的诡谲之感,“沈大人平日里就是如此断案的么?犯人口中的话你也信得?”
“你!”
“况且我方才讲了,这只是个故事,故事是甚么?可反复修饰,亦可向壁虚造,还是哄不经事的稚子听的。难不成如此简单的道理还需我教给沈大人么?”
“你!”沈骞翮及其厌恶旁人挑衅,他正欲起身,却被公良昃拦了住。
“他辱你之言,我都记得,事后与他来说,我们再等等,好么?”公良昃捉了沈骞翮的手,温声道,“我保证,不会放过他。”
是啊,就算杨诘口中字字句句是诬妄谰言,他们都要听下去。楼北吟已葬身于七月十四那晚,加之在二人从松江去江宁的路上的多方打听,对楼北吟此人的了解永远似乎都停在面上——对他并未留下甚么印象。
因而楼北吟的这条线算是断了。
面前的杨诘成了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听了公良昃这样一言,沈骞翮也并非是不明事理的那类人,这厢泄了气,将白眼翻了翻,冷哼一声暂时作了罢:“多谢!不必了!”
“那我就继续了,毕竟这不,才讲了一小部分而已……”
自那之后为裳就在杨府住了下。杨府府邸与卞氏所住之处不远,也不知富人都喜住往一处,还是这松江府的青浦城就那么一点地方,为裳也想不来。
杨府中有五个小姐,一个个都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水灵灵的,大的小姐已经能帮账房管账,最小的那个小姐还尚处学步之年。
为裳刚入府,就被杨埭山正妻来了个下马威,让她在院中跪了足足晚上,面上说要教教她杨氏家规,实际还不是堂而皇之告诉众人——对为裳这种下贱女子的到来,并不欢迎。
那夜也是不巧,下了暴雨,为裳跪着跪着就晕了过去。后来的事也不必多讲,杨埭山搁了手中的活专门来照顾为裳。待她痊愈后,又是多陪她了些时日。
然后,又过了几月,为裳的肚子就明显了起来。
杨埭山对此甚是欢喜,本身有些畏吴氏的他居然冲那人发了火,明确摆明了他的态度,不再让吴氏寻为裳的麻烦。
身边伺候为裳的下人多了起来,对她的态度也放恭敬了不少,为裳心喜极了,她一边绣着娃娃的肚兜,一边笑,不由又对对未来的日子有了些期许。
若是生了女孩,也毋需是甚么艳色绝世,平平淡淡便好,自己定会手把手教她绣出江南最娇艳的花,待她长大了,寻个良人,风风光光出嫁,不要吃一点苦。
若是生了男孩,也不求他日后宾客盈门,高爵丰禄,只要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便可,
接着来至瑞和二年的某一日,夜中正在熟睡的为裳被婢女匆匆唤醒,慌慌张张收拾了屋中大小杂物,借着月色上了马车,离了青浦城。
待天亮时,杨氏全族已至镇江丹徒城内。
为裳曾悄悄问过,好端端的为何要搬家,下人们置若罔闻,姨娘们接连摇头,杨埭山打着马虎眼,每每都笑着岔开话题,将为裳拦进自己怀中,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肚子。
“为裳会不会生个男娃娃?”
“会的,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