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皇上驾到”,覃烑一个哆嗦,忙去迎。当他要行大礼之时,却被邢夙昔托了住,但听那人道:“烑儿不必如此。”
“谢陛下。”惶恐起身,却见身侧无人,平日服侍左右的楼筱彻也不知何处去了。
落座后,邢夙昔盯着覃烑的脸出神,那眉眼与自己肖似,非也,应该说与覃烨相似。
被当今圣上目光审视,不过须臾覃烑便觉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却没料到那人先道:“若然者,挟日月而不烑,润万物而不耗,这是个好名。”
覃烑一愣,自然对邢夙昔偶然冒出的一句看似称赞的话语十分不解,但还来不及应声,但听那人又道——
“朕晓得你有强国之志。”邢夙昔语气是少有的语重心长,“烑儿,你若日后励精图治,任用贤能,方可清除内忧外患。”
“陛下……”
“何况这皇位就本属于你。”邢夙昔不顾覃烑愕然,接着道,“朕知这五年没成甚么大业,遭众人非议,但朕却做了两件事。”
于是邢夙昔简要地将鬼外子一事,以及他如何利用钟不归复杂的党羽让其难顾两头。
虽只是轻描淡写带过,但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覃烑竟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看不清覃烨的面容,他猜不透那人心思。
“你可是能承此大业?”邢夙昔的手缓缓搭上,覃烑顿觉其中劲力深沉含蓄,如灌重铅,汗珠无征兆地滴嗒落于地上。
覃烑目中湿润,浑身栗抖难止,言辞有力之极:“定不负所望!”
……
当日有诏曰:左丞钟不归诳上欺君,苦虐黎民,实有权奸卖国之嫌,即刻下放入狱。
……
当交代完这一切后的邢夙昔倍感轻松,他终是逃脱了“覃烨”二字长达数年的禁锢。反正有关禅让的一系列繁琐文书他早已写好,只需楼筱彻告诉覃烑便可,毋需他再费心。
这下终于可以与解意揩病目,捻衰髯,再寻一处僻静之地,就会有渔翁共醉,溪友为邻之日。
玉笙寒近日便一直住在宫中,当他被噩梦惊醒时,邢夙昔刚坐至他床边。
“还是梦魇?”邢夙昔为他揩去面上汗珠。
“不太像是。”玉笙寒半撑着身子,两眼无神,“又像是……征兆梦了。”
“快结束了。”听闻征兆梦三字,邢夙昔心下一痛,旧时那些是是非非似又要席卷而至,他这厢紧紧抱住玉笙寒,“解意,就快结束了。”
邢夙昔虽是自己的爱人不假,但他毕竟还有龙袍在身,君臣有别一事玉笙寒自然晓得,所以他也无权去评价邢夙昔所谓的退位让贤之法。
但打心底玉笙寒不愿让邢夙昔背上千古骂名,成万夫所指,被世间所唾。
可人世间大多时候,都是这般无力罢。玉笙寒躺在他宽阔的怀中,手臂紧紧搂住他腰身,将头贴在他心口,却不吭声。
邢夙昔见他如此,心中发热,分外清楚玉笙寒担忧之事,轻叹一声,道:“解意不必如此,世人以为常理之事,其中多半荒谬不经,经不住推敲。且任他们去说,只有你我知晓其中曲折便可,嗯?好不好?”
“我……理会得。”玉笙寒不大情愿地应了一声,正欲撤手起身,哪知手腕被邢夙昔所捉,一个没留意,又被他按回榻上。
“反正啊,与我困觉的又不是他们。”邢夙昔凑至玉笙寒耳边,“何况让解意舒服的,亦不是他们……”
……
后据史书所载,朔凤五年,南隐帝覃烨告以禅让之事,让帝位与其侄覃烑。
同年,烑即位,改年号为明承。
……
众山烟雾,翠壁青屏。
邢夙昔与玉笙寒共骑一马,离了皇宫,避开众人数城来至江边。
二人下马,将马具卸下丢在丛中藏好后,准备将坐骑放生。见马儿徘徊不走,玉笙寒回身一抚马颈,轻拍马臀,马这才依依不舍的撒蹄而去。
见马儿得了自由,玉笙寒来至邢夙昔身侧,二人一时无语,就这么身披大袄伫立在渡口边。
二人若乘船沿江东行,顺此水路走上一程,对他们二人而言,便可将这些琐事纷争远远抛之脑后。
雪舞郊衢,天色渐暗,邢夙昔望着眼前远水翻银,浊浪迭起,笑得格外任达不拘:“虽朔风砭骨,但你解我意。”
“又来。”玉笙寒溺宠地瞥了身侧之人一眼,“多少年了,还没闹够。”
“想一直这样,不可以么?”
“自然可以。”玉笙寒低声一笑,任由邢夙昔牵去了自己的手,“你怎样都可以。”
二人嬉笑言谈间,邢夙昔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一只船泊在岸边,于是高声道:“有劳船家,这可是东去的渡船么?”
不过一会儿,但见一老伯从舟蓬中走出,看了看二人道:“二位公子要去哪里?”
邢夙昔道:“我二人要去南边,可是方便么?”
老伯回道:“自然方便,若走水路,没几日便到临州了。”
言罢放下踏板,容二人上船。
邢夙昔从袄间取出一碇大银交给老伯。又见他忙去扯起蓬帆,将舟头摇起橹来。小船虽是不大,但悠悠荡荡间,一路向南,也算是稳当。
曾有言道:自一气才分,三界始立。缘有四生之品类,遂成万种之轮回。浪死虚生,如蚁旋磨,犹鸟投笼,累劫不能明其真性。
但这些……真的再与他们二人再无干系么?
纵然二人离开京城浪迹天涯已成定居,但玉笙寒依旧难安,他总觉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不过也许是之前步步艰辛,因而突然顺意,突然有些不大习惯。
那老伯见二人谈吐从容,衣着华贵,浑似富贵世家之人,便也放下戒备,与二者攀谈起来:“二位公子可是去避难的?”
“避难……?”玉笙寒不解,“敢问老人家何来避难一说?”
“嘿呀,你是不知西边都乱起来喽!嘿呀都打过来喽,去南边是对的……”
邢夙昔一头雾水,正要出口再问,却见玉笙寒一个手疾眼快将他嘴捂了住。
有尾巴。
有人……想让他们二人死。
玉笙寒将声音压至及低,加之他声色本就颇具磁性,这一开口,居然让邢夙昔有几分兴奋:“还拿得动刀么。”
“怎么不记得?”邢夙昔作势一舔下唇,“老子的刀可是快得很呐。”
“我的双锏,似乎也不必你慢。”
“呦,口气不小,不愧是老子的解意。”邢夙昔邪笑一声,冲着玉笙寒的脸就亲了一口,“船家,船要撑稳喽!”
听了邢夙昔此言,老伯再愚也知附近有异,船杆在手中不由就哆嗦开来,船在江中不住左右摇晃。就在这时,似有他物破空做响,如风雷骤至老伯耳侧。他吓得赶紧闭眼,哪知耳边只是撩过一阵细风,紧接着听到有甚么落入江中。
待老伯勉强睁眼时,江面只余几圈涟漪。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老伯吓得不清,他在鬼门关绕了一圈,直直吓得面无人色——当他往船舱中望去时,哪里还有方才二人的半分人影。
……
时间退回十月,在西边被攻破的消息还未传入之前的京城,沈骞翮趁着天晴无云,背着公良昃,偷摸着去了一趟云韶筑。
其实若顾禽荒那厮不成天与自己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行不贰过,其实自己还是愿意为他结交为友的,沈骞翮一边推门一边暗想。
难得两人平心静气同坐一席,气氛居然有些许诡异。沈骞翮亦是心情大好,毕竟他不出几日就又要回他魂牵梦绕的大理寺,不过几日便可与顾禽荒平起平坐。
“你与公良威的小儿子好了?”顾禽荒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你如何知晓?”
顾禽荒略觉语塞,那小子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黏在沈骞翮身边,不是盲眼的,皆能看出二人之人不算猫腻的猫腻。
顾禽荒转目投向站在帘后的元桃:“璞玉未琢,还真是会挑。”
“怎么,你嫉妒?”沈骞翮怪腔怪调地笑了一声,“但是我怎么记得,你的情人小桃儿与公良好似也一般大么。”
“他并非是我情人。”
“诶呀,又来。”沈骞翮对此嗤之以鼻,忙捂上耳朵,“不听不听,一年一年又一年,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见顾禽荒脸又黑着了,沈骞翮忙改口道:“这下钟老贼入了牢,你今后与小桃儿有甚么打算?”
“打算么?”顾禽荒一侧头,居然是在认真考虑沈骞翮此问。
正当他晃神之际,忽有暗卫从窗边进入房内,来至顾禽荒身侧与他耳语两句后,便失了踪影。
“出事了。”顾禽荒脸色更黑,“西边已失。”
“甚、甚么。”沈骞翮神情惊怖,“这……这怎么会!”
“传入朝中耳食有言西边能破皆因关逡枫主动投诚他国所致。”
“放他娘的狗屁,这他娘的是哪个满嘴喷粪的泼皮所言?”沈骞翮拊膺切齿,他着实不能忍受旁人诋毁挚友,“你我与行拂共事数年,他为人待国奉君如何还需你我再提么?齐讴!你不会也信了罢?这分明就是覃维那些老贼所为!”怒从心起,沈骞翮话音刚落便将桌上物件不落地扫于地。
“你不必如此激动,中间曲折如何你我并不知晓。”顾禽荒有些痛心疾首,“你生气摔茶盅作甚,怎么如此浪费……”
“你!”沈骞翮只觉连顾禽荒也要将自己气个半死,这都甚么时候,还抠抠索索,这般计较。
“朝中此刻必定不稳,你我速速归去,见机行事。”言罢顾禽荒不留过多的时间给沈骞翮,提着他领子边走。
“顾大人。”见顾禽荒面色不好,听闻响声要进房收拾的元桃也不多嘴,乖巧地让出道来,容二人先行,顺带乖巧地低唤一声。
“元桃。”
元桃抬起了眼,那是一双未经世事的双眸,干净得厉害:“怎么了顾大人。”
“没甚么,走了。”顾禽荒犹豫再三,还是将嘴边之言悉数吞回了肚里。
顾禽荒的那只手,终是没能放下来。
二人出了南院,沈骞翮脑子像是灌了浆糊,混沌的无法思考,一路晕晕乎乎跟着顾禽荒搭了马车入了宫。
关逡枫一身傲骨怎会生出,又从何处有祸衅之念!荒谬!甚是荒谬!
新帝即位不久,威严尚有不足,甚至都比不得消失的覃烨,何况他一介稚子孺生,又如何能知社稷尺度?
冷风倒灌入脖,沈骞翮一个哆嗦,回过了些神志,冲顾禽荒喊道:“新帝初登大宝,尚有抚恤万民之心,你说这么一出,覃烨事先就晓得,所以才来了退位让贤之举么?”
顾禽荒何尝不是这样想来,目中射出寒光:“……若真是如此,那他倒是会算。”
二人急步来至殿中,但见群臣无首,一片吵嚷,不知所言。沈骞翮顾不得礼数,拉住一人便问具体何时,这时二人才知兵部尚书曹宴决策失败,将大部分军马调于北部甚至南部沿海,对一直安稳的西边防线甚是轻视。
哪知现出了关逡枫这么一遭,事发突然,曹宴无力圆回,这厢也不知西边到底如何。
沈骞翮脑子嗡一下又炸了开,新帝不甚了解关逡枫为人,若但凭只言片语将他定罪为卖国之贼,那这南国与中原,他到底也回不去了。
更何况,关逡枫生死未卜。
与沈骞翮搭话的同僚不知他心下所想,接着又与他说现欲派一官前去议和。虽首当其冲乃鸿胪寺晓舟珩,可那人尚在金陵难以与其取得联系,所以眼下急需一人顶替此位,奈何众臣推脱,无一敢去。
“我呸,都不是好鸟,都他娘的是废物。”沈骞翮当着同僚之面咒骂了一句,转身就往平日议事之处跑去。
哪知气喘吁吁跑了半路,却见顾禽荒先他一步从议事处出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