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是在宫门口,穿着也不讲究些。”
话虽埋怨,语气却透着几分娇宠,仿佛相处了几十年的老夫妻。
江仲远飞速瞄了那俩太监一眼,窃贼一般退了两步,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道:“云舒,后面那两人是大王的心腹!”
云舒君似是有意而为,道:“那又如何?我对谁好,喜欢谁,触犯王法了么?”
“可,可可这传出去,大王的老师是断袖,怎么也对你的名声不好!”
“传就传罢,我可不在乎。”他一面把江仲远的衣襟打理好,一面轻声细语道,“传出去更好,省的受人惦记。”
江仲远云里雾里,“什么受人惦记?有人惦记你么云舒?是谁你告诉我,我去揍他!”
云舒君只徐徐抬眼,对上他的眸子,莞尔一笑,“不就是你么,傻子。”
华泱城一片祥和,原本的永定侯府改成了云宅,让云舒君住着。他心性清雅,住不了那么大的宅子,便上奏请卫匡业收回成命,只拨给他从前住的小院子便可,其他的部分,可改置成官府。卫匡业回绝了,他说,“方侯如今走了,住的地方该留着。孤没时间打理,云舒与方侯是故人,便请帮孤照看一二。”
云舒君点点头,允了。
江仲远武功不凡,受卫匡业器重,在军中得了个小将的官衔,无战事纷扰时,便在华泱城练兵。
茯苓和小旭的一双儿女十分淘气,七岁的哥哥经常在外面打人,行市得不得了,但是妹妹一哭,他便一下子怂了,只有轻声细语去哄。
大丫头和小八他们回了永安,在魏书黎父亲的教导下逐日显露出各自才华。尤其是小八,琴声空灵悦耳,已拜了天下第一的琴师风月子为师,遨游江湖。
所有人都以最舒适的状态活着,时而忙碌,时而悠闲,只在饭后茶间,有时会想起故人。想起那个雷厉风行的方羿,以及活蹦乱跳的安戈。
云舒君悠闲潇洒地在街上走着,江仲远乐呵着跟上去,陡然想起什么,加快脚步与他并行。
“哦对了,侯夫人刚刚来信了,让我们别忘了给还魂灯添油,七年之期马上就到了,万万出不得闪失。”
云舒君的脚步顿了顿,“好。”
珩域之境,平教之巅。
平教已在当日安戈的一声令下解散,现在,山顶偌大的殿宇只是一座空壳。
这地方阴冷,常年搜刮着凛凛寒风。其实珩域地势虽偏,但也是太阳能够照射的地方,不至于连呼吸都是凉的。江湖众说纷纭,猜测是平教常年练蛊阴气太重,或者教众死伤太大,生生用血泡出了几分阴间的寒气。
只有历代教主和大护法知晓,平教之所以阴冷,是因为其殿宇正下方,地下三丈,有一处庞大如宫殿的冰窖。
这冰窖原是用来养蛊的,安戈遣散平教之后,无蛊可养,这偌大的冰窖便空了下来。
七年了,安戈隔着一道青铜门,守着方羿的身体七年了。
当初,他纵身跳下落霞河,在辨不清方向的湍流中挣扎,拼尽最后一口气拉住方羿,便再没放手。
本以为他会同方羿一并死去,却不料再睁眼时,他反而在寒针的湖畔小屋。
屋内除了寒针,还有安戈的生父€€€€安胄。
“你母亲临终前,给你留了个东西,本以为你这辈子都用不上了。”
他从随身的木箱子里,取出两样物件€€€€一盏蓝色灯芯的灯,和一只装在盒子里的蛊虫。
安戈对安胄一直很陌生,这个男人,娶了他平教继承人的母亲,自然对平教是有一些了解的,即便他装成事外人的样子,从来不提。
“西施咒的事,她一直瞒着孤,其实孤早便知晓了。”
安胄的眼睛定定看着安戈,“所以,当初你进宫时,孤没有与你滴血验亲。因为西施咒入体,血统异变,你便是半人半蛊之身。即便你是我亲生,血也不会相融。从血统来讲,你中咒的那一日起,你便是无父无母的遗孤。”
安戈静静听他说着,木着眼睛木着脸,没有任何表情。方羿死后,不管多骇人听闻的消息,他都能接受。
安胄接着之前的话,“但血统异变,也并非全无用处。”他打开装着蛊虫的盒子,“这只蛊,名为‘半寿’。全天下,能唤醒它的,只有你,能豢养它的,也只有你。”顿了顿,补充道,“确切些说,是你的血。”
安戈的眼睛宛如一碗凉水,毫无波澜,“平教已经遣散,不会再有人养蛊,我也不会。”
安胄加重了语气,但仍旧是不急不缓的速度,道:“这蛊虫的名字叫‘半寿’,是阳寿共享,一人一半的意思。普天之下,仅此一只。”
话及这里,安戈才陡然被什么打中般,眸子腾然一亮,唰地看向安胄。
安胄又道:“浅近些说,你们可同年同月同日离开人世,不用经历寻常夫妻生离死别的痛苦。”
当年,白瑛气息奄奄,伏在安胄膝上,交给他这一灯一蛊。
“人间最怕两样事:一是生离,一是死别。死的人无牵无挂,倒是解脱,难的是活着的人,承受钻心刺骨的思念和自责。我白瑛的儿子,合该是重情重义的。挚爱若死,他必生不如死。与其做个活死人,倒不如,跟他心里那人一起,做一对亡命鸳鸯。”
那时,二人双双离世,谁也不会痛苦。
白瑛这样认为着,她相信,她的亲生儿子,也这样认为着。
安胄将记忆收回,道:“方羿长你七岁,你便要养这蛊虫七年,每日一滴红血入食,不可多也不可少。待你的年纪与他现在一样时,将蛊虫放进他体内,他自会苏醒。”
许久不说话的安戈终于开了口,问:“那灯呢?”
“这灯的灯芯,是半寿蛊的蛊母,它死了数十年,如今干成一段灯芯。你要将灯点亮七年,不灭不息,七年后,取出灯芯,烧成粉末,抹在蛊虫入体的伤口。不出一日,他便能复活。但你记住,他复活之日,便是你们平分阳寿之时,你若本可活六十岁,那么,三十寿辰那日,你们便双双都得死了。东西、用法,我全都告诉你,怎么用,怎么选,你自己决定。”
安戈被伤痛烧红的眼睛酸得厉害,转了转眸子,眼神落在那装着蛊虫的盒子上,许久许久,肿痛的喉咙终于发出两个字:
“谢谢......”
安胄没有多做停留,他虽嘴上说着轻松,但在看到安戈的第一眼,他便知道,安戈会做如何选择了。
他心里五味杂陈,道不出喜乐。
一辈子遇到一个真心真意爱的人不容易,他的儿子有幸遇到,他该高兴。
但一想起寿命无端减半,想起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走时,他的背影杵在门边,道:
“孤知道,自你出生降世,孤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孤也曾想,你与平教牵扯太大,干脆就将你逐出王宫,不管不问。但孤后来,看到如意在宫里,因痛失所爱生不如死,便也还是不忍心。”
“以后做事行动前,多考量些,像当年替人代嫁的事,风险大,收益小,以后莫再做了......”说着他自己也摇头,“罢了,你也不会听。”
安戈没有回答他的话,只双膝跪下,朝他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响头。
一张王诏,安戈摇身一变,成了九公子。
一纸婚书,他与方羿误打误撞结成连理,自此,一世一双人。
谁能想到,不学无术的安戈,竟与名满天下的方羿有一段缘。
谁也想不到。
兴许,这便是“情”这一字的妙曼之处。
七年过去,安戈每日都不忘记在指尖刺一滴血,滴到半寿蛊身上,供他吸食。他怕方羿的身体腐烂,便一直将他安置在冰窖深处的一间冰室,终年用青铜门封锁,不让热气侵入半分。而安戈也一直忍着,怕自己的热气侵害了他,一次也没有踏进那扇门。
如今,大限已近,寒针、江仲远、云舒君,纷纷都赶了过来。
灯芯、半寿蛊,万物俱全。
“你不进去么?”
在冰窖门口,安戈却生生停了脚步。他看向一旁拿着小工具箱的寒针,笑道:
“我就在这里等他。”
寒针医术高明,负责将半寿放进方羿体内并缝补伤口,是必然要进去的。他曾经失去过心上人,自然也能明白安戈此时的心情,于是也不劝阻,只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必将人给你带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晚上就完结了,虽然很舍不得大家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为了感谢大家对拙作的支持,明晚评论区前三有红包掉落,谢谢看到这里的各位小可爱~
第148章 大结局(下)
再见到方羿, 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只不过, 冻了七年的人没办法一下子恢复, 仍旧是半个死人的模样。只是眼睛睁开了,身体有了温度。
寒针将他放在木椅上,他也一动不动, 眼睛没有焦距地平视前方,像没有融化的冰。
安戈见到他的那一刻,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他挣扎着过去, 蹲下,谨慎小心地握住他的手€€€€真好,是热的。
“猴哥......”他听到自己颤抖着声音唤他,也能想象自己一面溜着眼泪, 一面努力欢笑的表情, “你回来了啊......”
说话断断续续,声音喑哑破碎,有些字甚至发不出清楚的音节。
“能听到我说话吗?我知道你能的,对不对?”
他将脸颊贴上他的手背,泪水顺着他的指节滑落下去。
“这是我们分开的第七年,你想我吗?我好想你啊......”
“你说你, 净会捞便宜。当年进去冰窖, 我十九,你二十六。现在我都二十六了, 你还是二十六,真是不公平。”
“这些年没有你, 我好多话找不到人说,冬天不管盖多厚,还是冻得手凉脚凉。好多好多次我都要放弃了,但一想到,在我二十六岁那年,又可以见到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说人生在世,贵在坚持。这几年,我每天都有练字练功,你看,小夜叉其实可以很乖的,对不对?”
“其实没有你,我平时也能过得挺好,就是少了人吧,老是觉得冷清......”
他说了许多话,口若悬河,直到倚在他腿边睡着了,又一个恍惚醒来,看向似木头般的人,小声埋怨道:
“猴哥你都不理我。”
安戈走了,离开珩域,带着方羿一起。他买了一辆马车,让不省人事的方羿躺在车厢内,他在前头驾马。
临行前,江仲远递给他一只沉甸甸的箱子。
“这是什么?”
江仲远挠挠头,道:“这是您当年潜逃偷藏的私房钱,这不您后来一直跟着侯爷,这笔钱也没处花么。”
安戈脸上飞了几丝窘色,“噢,还有这事,我都忘了。”
江仲远又道:“这无论怎么说,是侯夫人您的积蓄,如今您路上需要盘缠,也正好物归原主了。”
安戈没有立即接过箱子,反而调笑着问:“你们怎知我要赶路,还提前帮我准备好了盘缠?十几天前,你还在华泱,不知道我要带猴哥走吧?”
果然,江仲远耳根一红,“那,那自然是云舒他心思缜密,预想到这一层了。要是侯夫人你们不赶路,这箱子我也就原封不动带回去了。”
说完,还美滋滋地补充了一句:“云舒他就是聪明,什么都想得到。”
安戈瞧着他那痴汉样,八尺高的汉子娇羞得跟小姑娘似的,心里一阵不适,火速拿过箱子,“得,你也快跟云舒君回去罢,现在大王可是器重你们得很,当心回去晚了降罪。”
江仲远乐呵呵点头,“好嘞!嘿嘿嘿!”
云舒君在他旁边揉了揉肉酸痛的脑仁,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