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总是被教做人 第16章

  那剑意缥缈如重重浮云,将全场浸没其中。

  许多剑客不禁起身,生出战意。

  我心里不由思忖,不知他若和剑寒清对决是谁更胜一筹。他学的兵器多又杂,每样都信手拈来,足以横行江湖,不过,单论剑法当是剑寒清更为精湛。

  再观台上,剑掌相交数十招,并未明确分出胜负。我想若是单拼内力,当是少主更加强横,但洛尘招式压制,能克他掌法,如此看来倒输赢未定。

  正认真观战,便听身后好些爱慕洛尘的侠女窃窃私语道:洛盟主竟落了下风,不过他这回拿的剑并非本命剑,侠士换剑难免会不称手。

  另有人问:怎的突然换剑呢?临战换剑乃兵家大忌。

  那侠女便道:听闻他原来那把剑爱护至极,常常带着,后来叶副盟主看着喜欢,便趁他不在借去,后来不知怎的便不用了。

  我听闻这番话,隐约猜到他用的定是我的相思。但我的剑并非绝世神兵,也不是价值连城的宝剑,还没剑寒清那把值钱,我用它只是习惯称手罢了。他要什么上好兵器没有,偏霸着我的剑,是故意羞辱我吗?

  正想着,却见台上狂风自八方汇聚而来,周围草木伏倒,台下看客的衣摆均被刮得上下翻飞,均收入他那暗无天日的双掌之中。

  此时天地昏暗,世间万物黯然失色,只有洛尘掌中的剑耀眼夺目,取代了日光般地存在,斩出凌空一剑,对上这世间至邪的漆黑掌势。

  均使出最后一招。

  这江湖正邪两道最受瞩目的后起之秀,以最明亮的剑对上最黑暗的掌,如天地间包罗万象的黑白两色,携着滔天的杀意相撞,相交的瞬间竟如天地初开时的混沌炸开,大地晃动,无数光点砸入眼中。

  待看清后,两人均后退数步。我见那掌势如钢铁般未现出裂纹,剑势却颓然漏出破绽,周遭卷起的飓风还未平息,战意刚刚升起,正看到激动人心时,洛尘却陡然收剑,抬手淡然一笑。

  “幽冥掌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佩服。”

  这招后两人分明呼吸未乱,完全能战至深夜,我看他根本未尽全力,这伪君子莫非是怕被试出底限?

  少主惯来自命清高,见状秀气的眉皱了皱,不认这结果,正欲拂袖下台,却见此时天地模糊,如提前进入黄昏,忽有浩荡水声自天而降,整座大会瞬间被江河湮没,酒气飘满全场,竟分不清这是江海之水还是酒泉之水。

  众人自恍惚间醒来,才意识到那浩浩汤汤的并非江水,而是纯粹的剑意。

  再观台上风消云散,晴空再度放出光辉,静若无人,仿佛只是幻觉。而再仔细望去,却能发现,那大理石擂台正中不知何时竟倒插着一柄长剑,浩荡剑意便是出自这把剑。

  这剑青光湛湛,插入擂台如切豆腐般,未留半分裂纹,而我每回见到它却会本能地紧张。

  此剑名为饮千钟,是那杀神的。

  这时便听一声豪气的笑,声若洪钟,震破苍穹。

  “某来会会你!”

  声音刚落,剑寒清狂妄不羁的身姿便翩然出现在台上,既不施礼,也不拱手,骄阳浓烈的光尽数映在身上,更衬得那白衣无瑕。

  我却盯着那段洁白的衣襟出神,方才那阵狂风中,一尾红叶飘零着,无意间落在他胸前,如翩跹飞舞的蝶暂歇于此,振翅待飞。

  我看着那枯叶,觉得有无限柔情,可那剑却仍如肃杀秋风,令草木萧瑟凋零,这才想起,他似乎极讨厌我们魔教妖人,想来留我性命,也只是因为没有玩腻。

  正想着,却见他站在台上,并不掣剑,道少主刚经历苦战,要让他三招。

  我看着少主袖下无情的双掌,心想,我若赤手空拳接他幽冥掌,轻则伤及脏腑,重则性命堪忧,绝无力气再接下掌。这杀神再是强横,赤手接下三招也需极大消耗内力,倒也公平。

  但少主定然不会这么想,他只会觉得这疯子不是活腻了找死,便是故意挑衅,都是要死的,便见掌下风起,袖底鼓起翻飞,台上温度骤降,飞沙走石,掌风裹着烈烈杀机,排山倒海而来!

  这招不留丝毫生机,连台下人都能感受到掌风之强,剑寒清不闪不避,白衣被风吹起,运起全部内力接下这密不透风的掌势。

  三招过后,两人呼吸都已急促。

  剑寒清终于拔剑,他额角沁出细汗,想来连接三掌他也必不好受。剑势刚起,却非往日那般杀伐凌厉,倒有些情意绵绵,如连绵春水,斩不断,劈不开,以这三尺柔情困住百炼金刚。

  他薄唇紧抿,目光深邃,沉声道:“此招名为相思。是当娘的为自己儿子所创,期望他凭此招护身,自由自在,不受欺凌。今日,我便替这小孩使出此剑!”

  我远远站在台下隐约听着,才知原来这便是相思。

  少主幽冥掌法无情无爱,难寻破绽,可称至强,这相思剑法并不强悍,却柔情坚韧,借这掌势扶摇而上,敌手越强,剑势越强,总恰好压对手一截,立于不败之地。

  以强搏强自然输赢未定,但在这至情至爱的剑势中,少主那天地间最无情的掌法终于现出裂纹,碎成数片,饮千钟对准他的心窝,当胸而来!

  我本还沉浸在这缠绵剑意中,却在意识到他擅动杀念时骤然清醒,情人蛊性命相连,若剑寒清要杀他,我也必死。未及细思便已闪身出现在台上,出刀挡下那携天地之力的致命一剑。

  我已架起全部内力接这剑,本以为会受伤吐血,五脏移位,只求搏一线生机,但刀剑相交的瞬间,那杀意却风消云恬,我如在鬼门关绕了一圈。

  武道大会本不该伤及人命,那招可解释作刀剑无眼,收手不及。可这杀神向来随心所欲,若执意动手,却也没人能拦,况且杀我们这魔教妖人更是大快人心。思至此,我心底不免有些发虚,不好开口,便以眼神示弱。

  他看出我在求他,只冷冷盯着,黝黑的眼底怒意可掬,片刻后,重重冷哼一声,总算收剑,道:“承让!”

  铜锣敲响,宣告上午比试结束。

  少主自幼修的幽冥掌法,断情绝爱,未遇敌手,却被这至情至性的剑法打败,我见他乌黑衣袍衬托下,本就淬玉般的脸苍白如纸,黝黑的眼珠盯着我沉默不语。

  这相思剑法借敌之势,他越强悍,这剑的反击便越强,就如没人能打败娘亲对儿子的思念,情爱之事,本就毫无道理。胜败乃兵家常事,败给这种剑法也不意味着弱,没什么可耻的,我看他也未受伤,便劝他回去用膳,他却恍如没听到我说话,心事重重。

  我见周围人都已散去,只有我们和白界还在,想开口再劝,却听他忽然问道:“明月,你思念你娘吗?”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便答道:“属下生来便被抛弃,未曾见过她,又怎会思念?只听闻她是个剑客,剑法卓绝,当世难寻敌手,极度厌恶被束缚自由。”

  他剪水般的眼瞳好似蒙着雾气,却忽得垂下细密的眼睫遮住那双眼,怕被人看到似的。我想他自幼失去娘亲,定是又被那相思剑法勾起回忆,这张脸实在貌美,竟让我觉得有些凄楚可怜,转念又想,他若可怜,我岂不更可怜,被他屠杀的无辜哪个不可怜?

  正想着,却听他抬眸看着我,问道:“你也想离开长生殿吗?”

  这视线阴冷如毒蛇般,令我浑身发寒,他们父子两个疑心病都重,先逼我服下昙逝,还不放心,又给我种情人蛊,到了此般地步竟还不信我,便诚恳道:“除了长生殿,属下还有地方可去吗?况且有情人蛊在,我哪里能逃得出您的掌心?”

  他便不再说话,沉默许久才与我回去吃饭。

  过了午后,我本有些疲惫想歇息,但在客栈中我没有自己房间,又不愿对着少主的脸,既然他昨夜答应放我出门,便自行离开。

  临到楼下时恰遇到白界,她见了我那狐眼勾得越发妩媚,问:“陆郎,许久没见你救人了,她长得好看吗?是哪家姑娘?”

  我们来时路上并未有机会说话,我也不爱与她说话,但提起此事,我想起上回惨死的红杏,唯恐她再去找柳如言麻烦,只好平静道:“白护法,你要怎样便冲我来,莫为难小姑娘。”

  她眼尾桃花开得更艳,笑靥如花:“你还与过去一个样。可我也是小姑娘,怎不见你疼我爱我?”

  我心道,你哪是柔弱的小姑娘?我敢放松警惕你反手就是一刀,谁还不知道谁?面上却不答这淫秽之语,错开她前往武道大会,打算找剑寒清赔罪,免得被认为我要造反。

  环视四周竟未见他的身影,他竟没来守擂,想是喝酒去了,便远远寻棵树坐下专注看他人比试。

  有上午的珠玉在前,下午场难免黯然失色,我昨夜睡得太晚,忍不住犯迷糊,不住点头险些睡着,便有人轻拍着我肩膀唤我名字,还未睁眼便听到那尾音上扬的轻佻声音:“碍事的人终于不在了,小明月,来陪本宫聊聊吧。”

  我抬头看清面前的人身姿颀秀,面如冠玉,与上回不同的是换了柄新的翠色碧玉折扇,轻摇玉扇,一身风流气,正是太子。

  我环视四周,未见精兵侍从,只有他简装出行,想来他所说碍事之人当是少主或剑寒清,也不知他贵为太子,还怕大哥做什么?不过仔细想想,剑寒清的确可怕,我如此心狠手辣的妖人也拿他毫无办法。

  便勉强点头道:“太子有何指教?”

  我向来守礼,他却收了折扇唐突地拉起我的手,笑吟吟道:“本宫喜欢你很久了,你可愿陪我进宫,往后让本宫来照顾你?”

  头回有人说喜欢我。

  我呆住,困意一扫而光。

  这太子似乎也是个疯的,我根本不认识他,他竟上来便说这个。我再观他面上嘻笑,想来是玩笑胡闹罢了,便平静下来,正色劝道:“太子莫要玩笑,在下与你不熟。”

  他见我不信,带笑的眼里露出急色,那温热绵软的掌心将我微凉的手指包裹着不让我抽出,我垂眸看着自己苍白枯瘦的手背,连青筋血脉都清晰可见,听他说道:“怎么不熟?你不认得本宫,本宫却自知道你的时候起,便想疼爱你,照顾你,娶你回家好好待你了。”

  这污言秽语听得人一阵火大,我见这手文弱无力,只要轻轻攥紧便能将它握断,不由抬眸冷冷瞥他作为警告,他却同他哥那般得寸进尺,缠上来环住我肩膀,埋入我肩窝,厚颜无耻地道:“还有,叫太子多生疏,叫哥哥便是。”

  他非习武之人,身材却比我强健,我这不留神竟被占了便宜,顿觉奇耻大辱,正欲拔刀教他做人,却见他身后不知何时静静立着道高挑的身影,将那午后斜射的光尽数挡住。

  我看到他背光而立,神情隐在阴影中,晦暗难辨,身子僵住,准备好赔罪的话都忘了怎么开口。

  这时却觉身上一轻,是他扯着太子的手臂将其拖拽起身,拉至树后没人看到的地方,压低声音训道:“我昨日怎么与你说的?不长记性是不是?”

  我见太子平时风流堂堂,威仪万千,在这煞神面前却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只小心翼翼地将我挡在身后,矮声辩解道:“讲道理嘛,大哥。咱们自小一起长大,你明知我对小明月爱慕已久,却瞒着不告诉我,如今总算找到,你却恐吓不许我靠近,你倒说说是为何?”

  我仍未明白这个爱慕许久是怎么回事,便听剑寒清握剑的手攥得咯吱作响,面无表情道:“你懂什么是爱慕?”

  太子悄悄拉着我的手,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争论道:“大哥,不懂的是你。明月长得好看,谁会不喜欢?难道人人都像你这样,除了打架什么都不知道才好吗?”

  我心里补充,还知道酒。

  又见剑寒清面色沉着,已很不好看,是每回要收拾我前的迹象,我本就惹他不快,便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出离这登徒浪子远点,怕被伤及无辜。

  剑寒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是对我说道:“闭眼转过身去。”

  我惯来幸灾乐祸,不能亲眼看到别人被收拾,心里难免有些遗憾,面上却乖乖地点头转过身去。便听到身后太子求饶喊道:有话好说,别打脸……

  接着便听剑寒清嫌弃的声音,道:“不许叫,打两下便喊,以后怎么当皇帝?”

  于是连哀叫声都没了。

  我心道剑寒清揍就揍了,还堵上人家的嘴不让叫,这不是欺负人吗?

  待他管教完弟弟,我见太子脸上安然无恙,只是头发乱些,衣裳沾了灰,看来是危急关头只顾护着那张俊脸,仔细看来,他与剑寒清眉眼确有几分相似,只是一个英气,一个风流气。

  太子被收拾一番后老实许多,不敢再上前拉我的手,对我赧然笑笑,道:“你说得对,我们的确应当先了解对方。小明月,本宫今年二十有五,未有婚配,性格开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大周未来皇帝,长得也还可以,若没有喜欢的人,不如考虑一下本宫?”

  我无言地看着剑寒清,希望他能管管。

  剑寒清阖上眼,再睁开,咬牙沉声道:“你打从娘胎出来,说过爱慕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成百,你明知他……还问我为何?对着那棵树罚站去,没我允许不许说话,待武道大会结束,我会亲自送你回宫!”

  绝对的武力逼迫下,太子终是忌惮自己那张俊脸被打破相,只好乖乖罚站,那之前仍恋恋不舍地对我说道:“小明月,本宫的话要好好考虑,我等你回复。”

  我已尴尬万分,别过脸去不愿答话。

  待他安静罚站,剑寒清才看向我。

  我想起上午那事,抿唇不言,低头任由他看,却感到他的食指轻轻落在我眼下的青黑,想将那倦色擦拭干净似的轻拭。敏感处被触碰,我忍不住垂眸,眼睫发颤。平日我没惹他便被好生收拾,今日我当众顶撞,他没动手已给足我面子,这顿修理定是逃不掉。

  可我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神情柔和,想起今日对上我的刀时他骤然撤去杀气的剑,便胆子大了,低声商量道:“今日多有得罪,您要如何处置在下都认,只是可否允许我先休息一会?”

  他不说话,将我的刀与他的剑搁在身旁,在这遍地枯黄中靠着身后树坐下,垂眼视线自己身侧轻点,我会意,乖顺地挨着他坐下,总算得到片刻安宁。

  我看着台上的比试,忍不住问道:“您为何不来守擂?难道不想夺魁了?”

  他抬起下巴望向太子,不悦道:“这小子送了我两坛美酒,我这酒鬼,怎能忍到夜里?只能认输。”

  我就知道,此乃头等大事。

  他也问:“你看今日的剑法如何?”

  我便道:“借敌之势,不愧是不败之剑,但弃刀换剑太耗时间,不知这剑意是否能与刀意相通?”

  他嗤笑道:“能,我还能学会刀法亲手教你,小护法,我劝你闭眼做梦,这样快些!”

  他说着,滚烫的掌心揉着我的发顶,轻柔又怜爱。我觉得有些丢脸,却不敢挣扎反抗,他顺势揽住我枕在他胸口。

  我不喜被人靠近,但没他允许却不敢擅自动弹,只浑身僵着呆在他怀里,后背紧贴着他炽热的胸膛,隔着衣服便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声,还有他胸前紧实肌肉。

  我感到他的手顺着长发滑下,如爱抚幼崽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我的右肩。在这罕见的温柔抚摸下,我渐渐放松下来。

  此时阳光照得暖意融融,我靠在最炽热温暖的地方,眼皮越发沉重,视线瞥过台上的刀光剑影,瞥过我淡青色衣摆,最后看到我的刀和他的剑,正并排搁着,感到分外安心。

  我的刀虽非神兵利器,但无论劈砍杀人都无比称手,它陪我熬过人生最黑暗的五年,保护着我,我至今也不舍丢弃,便取名为惜年,希望它能陪我走到最后。

  我在这胡思乱想中,终扛不住困倦沉沉睡去。

  梦中未有绝世刀法,却梦到我变作今日看到的那片枯叶,正如它那般卑微孤零,寒风吹起,本该遵从命运随风而去,化为尘泥,却因这一时的怜惜,得以片刻喘息,我觉得这雪白衣襟上有无限温柔。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