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为今之计,只有……”
丹青自然带出一股成竹于胸智珠在握的神气来,一干人等全用崇拜专家的眼神望着他。承安更是看得五味杂陈,又甜蜜又心酸又骄傲又失落。
“先把它补好了做样子给人看,暗里找一块大小一样质地差不多的玉仿刻印文,矜盖的时候用点偷梁换柱的手段——”冷眼看看承安,“这个应该不难做到吧?”
被眼光扫到的某人只觉无所遁形,大为尴尬,差点红了老脸。
“只要应付过这一时,以后是沿用旧印,还是重刻新玺……”——那还不是皇帝红口白牙一句话的事?
贺焱忙把话接过去:“只是……急切之间,上哪去找一块质地大小相同的玉……”
丹青低着头,保持沉默。
照月看一眼丹青,觉得他心里知道,然而不肯说。略一思量,当即想到了。
“当初邓砚山为太祖刻玉玺,是皇玺和后印一对……”
大家都想起典故中的这个细节来。
太祖元武帝三十二岁开国登基,此时成亲已有十余年,立发妻晏氏为后。那方和皇帝玉玺一般规模的皇后宝印,就是为她刻的。
晏皇后本是名门世家之女,敏秀端慧,知书达礼,于乱世中慧眼识英雄,带着大批妆奁嫁给了尚在动荡挣扎沉浮不定的元武帝。此后晏氏便成为名副其实的贤内助,与丈夫一路扶持,不离不弃,坚韧聪敏,胆色过人。可以说,元武帝能成为一代开国之君,这位结发之妻实实在在功不可没。
只可惜,十余年辗转流离的征战生涯,夺走了她的孩子,摧毁了她的健康。成为皇后不到一年,就香消玉殒,撒手人寰,芳龄不过二十九岁。
元武帝于是虚后宫主位十年,直到四十三岁才重新立后。两个儿子赵焕和赵炜都是这之后生的。
晏皇后的故事,是锦夏朝开国传奇中最叫人荡气回肠的一个,朝野上下无不知闻。曾经还有好事的文人才子把它编成了弹词传唱不衰。不过后来因为新皇后十分不喜,施了点威压,也就慢慢没有人唱了。
——既然是后印,那就应该在现任皇后手里。
贺焱微微皱眉:“殿下,文皇后那里……”
麻烦啊,这个敏感时期去讨要皇后宝印,必定引起对方惊疑——别的不说,光是悬个梁吞个金就够你看了。
承安仿佛想起什么遥远的往事,缓缓道:“这方印……不在文皇后那里。”
承安的母亲死得早,父亲继承皇位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并没有机会执掌这方充满了传奇色彩的皇后宝印。
赵炜即位之后,这方印就到了凤贞皇后手里。
算起来,凤贞是赵炜隔了一层的表妹,是赵炜母亲戚贵妃姑姑家的孙女儿。凤家乃源远流长的名门望族,曾在前朝末期的战乱中割据一方,不过很早就看清了形势,投到元武帝麾下。本朝立国之后,自然接着欣欣向荣。
当年十九岁的赵炜,在一次皇室扩大聚会上,见到了十四岁的凤贞,惊为天人,从此念念不忘。多方设法,终于求得元武帝向凤家提亲,娶了她为妃。少年夫妻,郎才女貌,自是诸多甜蜜。赵炜二十三岁继承皇位,毫无疑问,立凤贞为后。
遗憾的是,两人成亲多年,却只有两个女儿。赵炜做了皇帝之后,子嗣问题日益突出,后宫渐渐充实起来。再加上凤家在朝中影响越来越大,赵炜动用各种手段打压,帝后之间早年恩爱终于一点点消磨殆尽。
凤贞冰雪聪明,心中凄苦难言。生下大皇子承烈后,身体每况愈下,没熬几年就死了。凤贞死后,赵炜直接把宝印供在太庙里她的牌位前,并没有交给文皇后。
承安幼年丧母,时时得凤贞照应,对这位美若天仙,温婉可亲的婶娘有着极深的感情,故此承烈的事情也是他心上的一道疤。当年凤贞皇后的葬礼,承安曾全程参与,所以很清楚皇后宝印的下落。
事已至此,虽然对死者不敬,也只好借来用一用了。
“赵让,跟我去一趟太庙吧。”承安转头又对贺焱道:“有人问起,就说我去太庙祈祷,祈求列祖列宗保佑皇上早日康复。”——借机把宝印从牌位前的盒子里拿走就是了。这种时候,谁也不会留意这个。
承安领着赵让出去了。宫门启处,带起一阵凉风。
丹青松了一口气,慢慢坐下。
还好还好,只是去太庙。从一个死人牌位前拿走宝印,总比去找皇后逼问索取好得多了。虽然心里十分清楚,权利的斗争中,血腥无处不在,可是——不要让我看见。纵然此时处境万般不得已,可是……只要这件事有我参与,便难辞其咎。
丹青把头埋在臂弯里,合上眼睛。
——画张画,害死一个皇帝;刻方印,再害死一个皇后……我受不了。与任何理由无关,我只是……无法忍受。
不过一个时辰,承安和赵让回来了。
解开包裹的丝帕,皇后宝印和皇帝玉玺并置在案上。
两方印大小、玉质一般无二,不同的是,皇后印上雕双凤朝阳纽,侧面分刻“凤凰、青鸾、金乌、仙鹤”四神鸟。翻过来,八个阴文篆字:“纯仁定慧,福祚绵长”。
两方印放在一块,显出一种天造地设的和谐之美。它们本是一体,只不过被两个人各执一端。当初决定刻印的人,不知倾注了多少深情和心意。
然而天命不测,人心难守。又有谁能够真的坚贞似玉?更何况并排站在巅峰的两个人,谁能保证一定齐步向前,携手并进?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真可惜……”丹青喃喃念叨。
时也命也,再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亲手毁掉一件集造化之美、人力之工的艺术珍品。如此一来,那代表着无上权威的帝王玉玺,这代表着坚贞不贰的皇后宝印,一并残损。它们不是两块石头那么简单,是一番宏愿,一个传奇,一种理想。
不过——遗憾归遗憾,难过是难过,丹青心里并没有犹豫。无论如何,让它受损,总比让它沾染鲜血要好得多。
忖度一番,转头冲赵让道:“有劳大人。”
赵让点点头,走到殿外,向侍卫借来一把单刀。
“请大人削去三分。”
赵让站定。提刀,凝神,左臂轻挥,肘腕微动,刀刃无声无息的切入玉石。
“啪。”一声轻响,宝印刻着印文的部分整片倒在案上,厚度不多不少,正好三分。
赵让把刀还回去。丹青低头看看,案上连一丝刀痕都没有。玉石的横切面光滑平整,比磨出来的效果还好。
从皇后宝印上削下来的那片白玉,因多年使用,正面沾染了印泥,一片浓淡相间的朱红色。字深两分有余,在三分厚的玉片上,几欲镂空。红白相衬之下,竟似美人肌肤里渗出血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