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觉得慕流云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当他们循着雪地上的脚印和血迹一路找下去,却在一处山坳看到了惨死的狼群, 有的被生生撕碎,有的看起来已经想跑了,却还是被人追上砸得稀烂,血肉模糊。
慕流云就站在狼群的尸体中间,满手的血腥,双目通红,凶狠又戒备地看着他们。
天和道长心中大骇,赶紧派人下山叫其他师兄弟上来,本以为又要上演一场如同当年围杀血魔父子般的恶战,却见慕流云的师父玄一道长闻讯找了过来,好像没看到他这状若疯狂的样子一般,好声好气地叫慕流云跟他回去。
面对着一手带大他的师父,慕流云果真放下了戒备,乖乖地跟着走了,玄一道长用内力帮他平息了奔腾的内息,慕流云就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但是天和道长等人却不能就这样放心下来。
谁也不知道他发疯之后还能保留多少神智,就算这次能够认得师父,下次如果玄一道长不在又怎么办?
而且谁知道他的疯病以后会不会变得更加严重?就算他始终能够控制自己的疯病,但他已经学了一身的武功,又有血魔一般发作起来势不可挡的力量,一旦有心利用这独特的血脉来作恶,只怕会比血魔父子更难对付,还会令上清宫的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可是担心归担心,慕流云毕竟是玄一道长晚年所收的唯一弟子,一直悉心栽培疼爱有加,又从未作恶,还为了援救门中弟子被狼群逼得走投无路以至于血魔血脉爆发,他们当然不能因为担心他“将来可能会作恶”就提前处置他。
玄一道长却觉得,他们的不安主要是来自于对慕流云的心性不了解,如果知道这孩子的为人,自然就会放心了。掌门天行道长便提议,派慕流云下山为门派办事,顺道试试他的心性到底如何,如果他真如玄一道长所说的那样是个心性善良、冷静克制之人,门中众人自然就能放心些了。
玄一道长同意了。
慕流云第一次随师父下山,是去诛杀一个被称为半面阎罗梁啸天的恶贼,他们已经大致掌握了梁啸天的行踪,带着慕流云一路追到了荥阳附近,就找了个由头让慕流云单独去诛杀此贼。
还是天和道长想起慕流云从未下过山,可能连吃饭要给钱都不知道,临时拿了一锭银子给慕流云,交代他如果一时没找到人,可以到客栈休息吃饭,但一定要记得给钱,上清宫的人可不能吃霸王餐。
慕流云出发之后,天和道长、天行道长和玄一道长等人就在远处悄悄跟着,那时候慕流云的武功还不够好,警觉性也不高,自然无法发现他们的踪迹。他们一路看着慕流云默不作声地赶路,向人打听半面阎罗梁啸天的下落,即使遇上他们安排好的故意挑衅之人,也依然冷静克制,没有恃强凌弱出手伤人。
梁啸天已经受伤,跑不了多远,很快慕流云就在一处破庙找到了他,但是令天和道长等人没想到的是,那人迹罕至的破庙里竟然还躲着一个小乞儿,梁啸天挟持了那个孩子,正要痛下杀手。
这种情况下他们根本来不及出手救人,可慕流云的武功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好,只见慕流云闪电般地欺身上前,一剑刺死了梁啸天,抢下了那个惊魂未定的孩子。
天和道长等人毕竟都是武学宗师级别的人物,即使相隔很远也能看出他这一招是冒了一些风险的,不过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他还是这么做了。
见那个孩子生着病,他还把天和道长给的银子拿出来送给了那个小孩。
经过这事,门派中人对他的人品也就基本放心了,玄一道长又督促慕流云勤练内功,每日篆抄经书磨炼心性,并且要他立誓不近女色,不留后嗣,让这危险的血脉断绝在他这一代。
他们也是最近才知道,当年那个被慕流云救下来的小孩子,就是如今的张驰。
刚才的情况,若不是张驰及时叫住了慕流云,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
慕流云还在运功调息的时候,天和道长就将这些往事捡了重点说了,众人听后也是唏嘘不已。
若不是当年上清七子们的一念之仁,如今的上清宫也不会有慕流云这个武学上的顶梁柱,今日更是有无数人要命丧此地。
若不是慕流云当年出手救下张驰,今日只怕慕流云已经步上血魔父子的老路,成为了武林公敌,再无回头的余地。
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说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张驰忽然有了个想法:“流云,你爹或者说你爷爷会不会发疯的时候也是留有神智的,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的开了个不好的头,后来大家都开始追杀他们,他们不得不反抗,于是就冤冤相报,没完没了了?”
慕流云摇摇头:“我不知道,现在去想这些也没有意义了,他们杀人无数,最终被人所杀,这在江湖中本就是平常之事。”
有好事者道:“这么说来,上清宫不就是你的杀父仇人了吗?”
慕流云看他一眼,淡淡道:“生恩不如养恩重,对我而言只有师父才是我的亲人。”
看着气氛又有些僵硬,张驰赶紧转移话题道:“说起来,刚才卫梵天突然死而复生,真是让我吓了一跳呢。”
这时候死者的尸体已经被一些没受伤的人集中起来排列在一起准备收殓,只有卫梵天的尸体因为太过稀烂了还留在原地。
秦无期处理好了手臂上的伤,就过去查看卫梵天的尸骸,想看看有什么异常:“我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诈尸什么的我是不信的,诈死还差不多。”
“是啊,卫梵天若要寻死有的是办法,没必要特地给自己准备一把短剑用于自尽,只怕是那剑上有什么古怪,他又吃下了假死药或者有什么办法可以暂时封住血脉装死。”张驰一拍膝盖道,“如果这样的话,他临死前的演技可真是好,我们这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发觉有什么不对。”
秦无期点点头:“在这种无路可逃、必死无疑的情况下,这的确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好办法,众人还来不及仔细查看,就会碰到发狂的卫无极,等疯了的卫无极杀了众人,他也藏在满地的尸体堆中蒙混过关之后,再伺机‘活’过来,从此隐姓埋名,养精蓄锐,另找机会东山再起。”
“好一个诡变无穷的红莲教少教主。”张驰感慨道,“只可惜他机关算尽,却唯独没有料到卫无极对他的恨意竟然如此强烈。也不知在卫无极发疯之前,卫梵天到底对他做了什么,竟然让卫无极对自己的独子痛恨到即使他已经是一具‘尸体’,都要碎尸万段才能解恨的地步。”
外边的人这时候已经把入口的落石清理出了一个洞,受伤的和没受伤的人们开始互相搀扶着,陆陆续续地往入口处走去。
程霞月也在龙九的护卫下走了过来,她特地去看了看卫梵天的死状,面对着惨不忍睹的尸体,她却没有丝毫的害怕和恶心,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秦无期靠了过来,一脸关切地问:“适才卫无极用内力发声震伤了不少人,不知程小姐有没有受伤?”
“我离得远,并无大碍。”程霞月道,“秦庄主,小女子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庄主能够成全。”
秦无期点点头:“但说无妨。”
***
魁虎在大军打进隐月宫外城的时候就受了伤,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他及时地投了降,成了俘虏,算是暂时保住了一条命。
在牢里心惊胆战地度过了几天之后,几个惊鸿山庄的铁卫跟守门的军士通了个气,拿绳子将他一捆就押了出去。
魁虎连声质问他们要干什么,但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一个铁卫嫌他聒噪,给了他一耳光,差点没把牙给打下来,让他再也不敢开口。
他被套上一个黑布头套,装上马车颠簸了一路,也不知究竟走了多远,等再次见到天光的时候,他发现他被押到了几座新坟前。
魁虎不识字,不知道这是谁的坟墓,只看到程霞月站在旁边,一身素白的轻纱衣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周围站着一些惊鸿山庄的人,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靛蓝色劲装的英俊青年,正是庄主秦无期。
魁虎也不知道他一手献给卫梵天的“莺莺姑娘”为什么会跟惊鸿山庄的庄主站在一起,他本能地想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叫道:“莺莺姑娘救我啊!看在我一直对你不错,还把你介绍给少教主的份上……这些人也不知道抓我来干嘛,莺莺姑娘快帮我说说好话,让他们放了我吧!”
没人理会他。
秦无期温和地问:“是这个人吗?”
程霞月点点头道:“是他。”
秦无期又问:“程姑娘当真要自己亲自动手吗?不介意的话,其实秦某可以代劳。”
程霞月面无表情道:“不,让我自己来。”
“好吧。”秦无期毫不吝啬地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剑柄朝前递给了程霞月,程霞月轻轻道声谢,接了过去。
魁虎终于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他杀猪般地惨叫起来,随即被人点了穴道,又照膝盖弯踢了一脚,只能动弹不得地跪在墓前,低垂着头颅等着被行刑,直吓得抖如筛糠,涕泪横流。
在众人惊奇又敬佩的目光中,这个一直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双手握着游龙剑狠狠地对着魁虎的后颈斩了下去。
第103章 血魔再临(五)
剧痛和临死的恐惧令魁虎冲破了穴道, 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惨叫。
程霞月毕竟是个鸡都不曾亲自杀过的大家闺秀,临到头来终究有些手软,尽管游龙剑十分锋利, 这一剑下去还是没能让魁虎身首分离, 在魁虎的惨叫声中, 程霞月又连着砍了好几下,才将魁虎的头颅斩了下来。
鲜红的血溅上了她雪白的裙摆, 周围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都带着几分敬畏地看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程霞月在墓前跪了下来,这个一直喜怒不形于色,就连亲手杀人时依然面无表情的女子,此刻终于放下了所有的坚强隐忍, 哽咽着哭了出来:“……爹,娘, 夫君, 霞月终于为你们报仇了, 你们安心地走吧。”
秦无期没有做徒劳的安慰, 就在旁默默地陪着。
不多久,程霞月就恢复了冷静, 她双手托着游龙剑还给秦无期, 颔首用沙哑的声音道谢:“多谢秦庄主。”
“程小姐心性坚强,杀伐果断,秦某甚是佩服。”秦无期温和地问,“不知程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会随陆将军一道回京, 也将家人的尸骸送回京城安葬。”
“既然是与陆将军同行,我也就可以放心了。”秦无期想了想又道,“我过些日子也要到京城去,到时候再来探望程小姐,不知可好。”
程霞月点了点头。
***
张驰端着一罐野山菌炖鹿肉,用肩膀顶开了慕流云的房门。
罐子很烫,他却仗着手上老茧厚,连块布都没有垫,直到把罐子放下才搓了搓手指吹了两下:“流云,吃饭了。”
正在打坐运功的慕流云缓缓地睁开了眼,这个上清七子的小师弟虽然以一己之力打败了魔头卫无极,自己却也受了不少内伤外伤,这几天他什么事情都不管,只是坐在房中调理身体,运功疗伤,张驰别的忙都帮不上,就天天换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吃下去。
等到慕流云吃完了,张驰一边收拾一边说:“流云,现在许多江湖门派和各路英雄都陆续散去了,朝廷大军这两日也要开拔回京复命,上清宫接下来的行程是如何安排的,你可知道吗?”
“门中弟子有不少都负了伤,为免旅途奔波令他们伤势恶化,我们还需要多花几日准备车马,再一同回山,之后我要在山上调养一段时日,养好了伤再做打算。”慕流云抬眼看他,“你是有事要说?”
张驰抓抓头,有些为难地开了口:“是这样的,陆将军有些事情要托我去做,我明天就得随大军一起出发,包打听如今群龙无首,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去处理,我们恐怕得暂时分开一阵子了。”
慕流云愣了一愣。
自从两人相遇之后,就不曾真正分离过,最近这段时日更是好得如胶似漆,以至于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们其实并不是一路人。
张驰是包打听的伙计,或许真实身份还不止于此,总之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忙,少不了要在江湖上走动,而慕流云只怕多数时候都会留在上清宫哪儿也不去。这段时间以来两人目标一致,能够一直一起行动只不过是凑巧走运罢了,今后只怕聚少离多才是常态。
想到这些,慕流云皱起了眉头,张驰看着就觉得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一时间只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只求能哄他开心,可现实却是他就连陪着慕流云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到,只能万分愧疚地说:“流云,你别不高兴啊,我也不想和你分开的,你且回山好好养伤,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来找你,好不好?”
“……多久?”
“快的话半个月,最慢不会超过一个月,事情一办完,我马上就来找你。”张驰言辞恳切地说,“我是最巴不得早一刻见到你也好的。”
慕流云垂着首,他性格一贯孤僻冷淡,喜静不喜动,即使张驰在的时候,他也常喜欢一个人呆着,不想总是跟对方粘在一起,可是想到接下来的日子里张驰都不在他的身边,慕流云就觉得心里一阵空落落的。
这几天来,由于慕流云受伤,他们一直都不曾同眠,这天晚上,二人亲昵了许久,想到即将到来的分离,都有些依依惜别之情。
感受到慕流云对他毫无掩饰的不舍和依恋,张驰心中即有欢喜又有怅然,喜的是流云对他的感情日渐稳固,再也不是过去那种“在一起试试看”的态度,愁的是两人刚好了一些就要分离,以慕流云的性格,张驰一点都不担心会被人趁虚而入,只怕分开一阵以后,流云又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从而拒绝他的亲近。
第二天,直到大军开拔之际,慕流云也没有去送他,张驰在队伍中频频回首,却始终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那个人,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被迫分离两地并非他所愿,但流云显然还是生他的气了。
就算这是显而易见的迁怒,张驰也没地方可以说理去,只能一路唉声叹气地想着,等到事情办完以后,他要怎么才能哄得慕流云对他展露笑颜--别看慕流云平日里冷静克制,一旦真的生气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哄的。
***
历时数个月的红莲教清缴行动终于圆满收官,参与的各大门派分掉了从隐月宫里缴获的财物和秘宝,无门无派的江湖散人也拿到了朝廷的封赏满意而归,惊鸿山庄更是除去了最大的劲敌。
秦无期回到惊鸿山庄之后不久,就差人开始准备送给程霞月的礼品,他在这上面颇花了一些心思,仔细打探了对方的喜好和需求,不惜重金只为博得红颜一笑。
当他嘱咐手下去购置礼品的时候,江诗忍不住出言打探:“庄主如此大费周章,可是有意要娶那程小姐为妻?”
秦无期没有否认:“我正有此意。”
几个心腹下属都有些诧异,这些年来秦无期一直是独身一人,虽有过一些关系暧昧的红颜知己,却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成家的打算,不知多少武林世家和名门大派都睁大了眼睛关注着秦无期的婚事,家有适龄未婚女子的江湖中人更是挤破了头地想与惊鸿山庄联姻。
可是秦无期一直不上不下地吊着所有人的胃口,众人都道这样一个天之骄子,眼光只怕是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如今他却要和一个甚至都不是江湖中人的寡妇成亲,只怕要哭碎不知多少怀春少女的心肝。
“庄主还是要三思啊。”徐长歌劝道,“虽然程小姐相貌家世都算不俗,但是她毕竟是已经成过婚的女子。”
“那又如何?”秦无期不以为然道,“我等江湖儿女,又不是什么墨守成规的大儒,何须在意这等小节。”
江诗委婉地劝道:“程小姐确实是一个令人敬佩的女子,她忍辱负重,委身侍贼,搅得卫梵天父子反目、众叛亲离,但这样的做法毕竟于名节有损,虽然有内`幕消息说卫梵天那段时间因为中毒不能近女色,但江湖中谁人不知她曾是卫梵天的爱妾,若庄主娶她为妻,只怕……话会不太好听。”
宋慈就直接多了:“到时候人人都要在背地里笑话庄主捡了卫梵天用过的女人。”
秦无期轻笑一声:“关于我的闲言碎语什么时候少过,我至今没有成婚,背地里也是说我什么的都有,既然站在了这个位置,我早已习惯将那些乱嚼舌根之言视为无物。”
徐长歌道:“庄主确实不需要太在意别人的闲言碎语,可庄主是否考虑过,程小姐成婚已经三年有余,却一直无所出,她会不会是……不能生育?”
“也许是她的丈夫不行呢,这种事情谁说的准。”秦无期道,“即便她真的不能生育,也没什么要紧,大伯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他养大了我,还不是照样将惊鸿山庄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