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第21章

  柳纤纤怒道:“你放开我!”

  季燕然以手为爪,牢牢钳住柳纤纤的肩膀往后一拖,将人制服在雪中。方才若不是他速度够快,只怕金焕颅上此时已经被开了个血窟窿。

  “金兄。”云倚风疾步上前,想要替他查看伤处。金焕却已被接二连三的变故与疼痛激得失去神智,父亲在夜半被人斩首,对方还要卯足了劲地将自己也一并杀死。铺天盖地的胆颤汹涌而来,化为巨浪打得人几乎窒息,似乎只要一迈腿就会踏进鬼门关。他不愿思考其中阴谋,也想不明白,便只困兽一般咆哮嘶吼着,朝柳纤纤的方向胡乱拍出雷霆一掌。

  那是金家为数不多的上等武学,先前一直练不成,如今在极端的恐惧与怒海中,居然使了个八九不离十。

  柳纤纤被堪堪打中,心口剧痛一滞,嘴里喷涌出大股鲜血,从季燕然手中滑脱,软绵绵地瘫在了雪地里。

  云倚风扶住金焕:“你没事吧?”

  金焕茫然摇头,气喘吁吁地问:“她死了吗?”

  季燕然试了试柳纤纤的鼻息,道:“断气了。”

  金焕膝盖发软,过了良久,也坐在雪地里,呜呜咽咽哭道:“爹,我给你报仇了。”

  云倚风与季燕然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场变故发生得既突然又莫名,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金焕只受了点皮肉小伤,并无性命之虞。

  地蜈蚣在厨房起火的第一时间,就被云倚风安排去照顾玉婶,一直老老实实待在流星阁中,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直到隔天才听说了整件事,惊道:“所以那丫头就是幕后凶徒?杀了这么多人,她到底想做什么?”

  “不知道。”云倚风道,“不过她也不像幕后主谋,接二连三杀人,或许只是在完成任务吧。”

  地蜈蚣原想感慨两句杀手冷血,后头又及时想起厅中还有个暮成雪,于是话锋一转,拍着胸口庆幸道:“不管是不是幕后主谋,总之杀手死了,这山上也没有旁人,至少要比先前安稳许多。”

  “粮食被炸飞大半,我方才检查过,总共只剩了不到半月的口粮。”季燕然道,“玉婶中毒未愈,最近会在飘飘阁中休息,大家将粮食按份领回住处,以后各自做饭吧。”

  地蜈蚣深知自己纯属中途摸上山的累赘,此时还能获一份吃食,自然不会有意见,不过到底还是不愿与暮成雪同住,于是主动请缨道:“金少侠眼睛既还盲着,两位又要忙着照顾玉婶,不如让我搬去观月阁如何?”

  “不必了。”屋帘被人掀开,金焕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脸疲倦病态道,“我的眼睛能看见了。”

  “啊?”地蜈蚣闻言哭丧了脸,却又觉得这似乎该算好事,便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虚伪笑容来,干巴巴道,“好了啊?”

  金焕并未理他,而是对季燕然道:“我想看看柳纤纤的尸首。”

  “停在后院柴棚里。”季燕然道,“被金兄一掌震碎了心脉,吐得满身污血秽物,看她作甚。”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金焕狠道,“我即便不能将她活着千刀万剐,死后也要挫骨扬灰!”

  地蜈蚣正想着要同金焕攀关系,好让对方松口接纳自己,此时便自告奋勇,带着他去了后院柴棚。两人这一走就是半个时辰,再回来时,地蜈蚣脸色有些发白,瞅了个没人的空档小声对云倚风说,那金家少爷为了替父报仇,提着鞭子将柳纤纤的尸首抽了个血肉模糊,看着实在吓人。

  云倚风问:“还想搬去观月阁吗?”

  地蜈蚣蔫头蔫脑道:“罢了,罢了,那暮成雪就算是杀手,可他没收银子,应该也不会要我的命,还是继续在西暖阁住着吧。”

  夜幕很快就再次降临。

  云倚风站在灶台边,仔细研究了一下那些米面与白菜,砧板上摆了块猪肉,被菜刀剁得大小不一。

  季燕然感叹:“门主这切肉的手法,倒让我想起了当年宫里头的——”

  云倚风抬眼看他:“御厨?”

  季燕然如实道:“一桩碎尸案。”

  一把菜刀闪着寒光迎面飞来。

  萧王殿下闪身躲过,忍笑道:“若不会做饭,还是别勉强了。”

  云倚风求之不得,抬腿就往外走:“那王爷慢慢做,我去前厅喝杯茶。”

  “喂!”季燕然叫住他,“我也不会。”

  云倚风:“……”

  季燕然与他大眼瞪小眼。

  山上粮食不多,没有本钱挥霍浪费。

  片刻之后,两人捧着纸笔,恭恭敬敬站在卧房门口。

  “婶婶,面怎么和?”

  做饭这种事,比起考状元来也简单不了太多。两人对着菜谱认真研究了半天油温与调料,最后总算凑活出一锅米饭一盆汤,寡淡无味,半分油星也不见,玉婶坐在桌边道:“明日还是我来煮饭吧。”

  “不好吃吗?”云倚风喝了口汤,味道还成。

  玉婶拍拍他的手,细声道:“不是不好吃,不过这些粗活,本就应该由我来做,怎么好让公子下厨。”她想要说得尽量轻松些,脸上却又难掩愁容,整个人都蜡黄泛灰,看着有些死气沉沉。云倚风懂她的心情,耐心劝道:“别再想柳姑娘的事情了。”

  “她怎么会是凶手呢?”玉婶实在想不明白,“平白无故的,她杀人做什么?”

  “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婶婶先别急着哭。”云倚风岔开话题,“我难得煮一回饭,就算难吃,也给点面子。”

  玉婶答应一声,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又告诉他在自己先前的卧房里,还有些腌渍酱菜与松仁糖,好茶叶也藏着几两。

  “婶婶这可是把家底子都给我了。”云倚风笑笑,又对季燕然道,“荒山雪顶的,吃食值钱得很,得赶紧搜罗过来,我吃完饭就同婶婶去取。”

  萧王殿下很有觉悟:“外头风雪正盛,天又黑,我陪你。”

  玉婶再度称赞:“季少侠当真会体贴人。”

  “我知道,婶婶上回就说过了,谁嫁他,谁有福。”云倚风将碗筷递过去,“来,吃饭。”

  季燕然摸摸下巴,深以为然。

  谁若能嫁我,是挺有福。

  草草吃完饭后,三人一道去了流星阁,云倚风帮着玉婶收拾完东西,出门却不见季燕然,也不知跑去了何处,只有一盏灯笼斜插在石缝里。

  玉婶担心道:“这天黑地滑的,宅子里又不太平,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云倚风还没说话,对面就匆匆走过来一个人,是提着灯的金焕。

  “金兄。”云倚风叫住他,“这是要去哪里?”

  “云门主。”金焕叹气,“我心中烦闷,所以又去看了父亲。”

  金满林被葬在花园假山下,棺木是用门板凑合钉成,连香烛纸钱都没有一份,金焕身为独子,苦闷愧疚也是人之常情。云倚风正在宽慰,就见季燕然也从另一头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坛酒,是刚从厨房里取来的。

  “婶婶你看。”云倚风揣起手,用胳膊肘捣了捣,“你我白担心一场,原来是去寻酒了,现在还觉得他这人可靠体贴吗?”

  “是你说的,风雪之中粮食珍贵,酒自然也珍贵。”季燕然一笑,又道,“金兄也来一坛?”

  金焕连连摆手:“凶手虽已死,却也不是什么安稳世道,保不准还会有新的乱子,我们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情绪颓废,离开时背影都在打摆。季燕然把酒坛子递给云倚风,另一只手拿过灯笼,扶着玉婶也回了住处。

  飘飘阁内一共只有两间客房,玉婶占了一间,剩下的两人分另一间。

  云倚风将酒坛随手放在桌上,站在他卧房门口打量一番,诚心建议:“王爷在地上多铺几床厚褥子,晚上睡起来就不冷了。”

  季燕然自然不会抢这张床,不过此时见他一脸理直气壮,心里却也好笑,于是提醒:“这好像是……我的房间?”

  “看王爷这般高大威猛,身强体健,想必打仗时沙坑雪窝都钻过,应当早就习惯了。”云倚风拍拍他的结实胸口,淡定道,“而我就不一样了,身娇体贵,从没吃过半分苦,哪里能睡在地上。”

  他态度真诚,眼神又无辜,说起话来不像抢床恶霸,倒像是正在许给对方一个天大的好处。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人也纤尘不染,在烛火笼罩下越发如盈盈一捧细雪——不用再背诵“我有病,我中毒,多谢王爷血灵芝”,王爷便已经主动退让,举手道:“我替门主铺床。”

  “这怎么好意思。”云倚风虚伪客套,将被褥一股脑塞过去,“多谢。”

  ……

  萧王殿下的床很软,也很好闻,不似一般富贵公子用的厚重沉香,反而有一丝清冽悠远,像西北长天的星空,在夜风吹拂下闪烁明灭,再于清晨时分,降下一场雾蒙蒙的微凉白霜。

  云倚风挺喜欢这香气,放松地躺在锦被中,和他聊着聊着,不自觉就合起双眼,沉沉睡了过去。

  季燕然替他放下床帐,困意全无,盘腿坐在地上想了一整夜往后的部署。

  翌日清晨,西暖阁。

  地蜈蚣做好饭,敲了半天卧房门也没人开,又不敢得罪那冷血祖宗,便小心地将饭菜盖好用炉火煨着,自己一路逃去飘飘阁透气。

  “云门主,季少侠!”他粗俗惯了,又知这二人好说话,因此大咧咧就闯了进去,只是脚还没落地,脖颈上就被人架了一把寒冷长剑。

  地蜈蚣魂飞魄散:“云……云门主?”

  “你来做什么?”云倚风冷冷看着他。

  地蜈蚣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不做什么,我还不能来串门了?先前也没说过啊。他小心翼翼地往后缩了缩,好离那夺命飞鸾远一些,哭丧着脸道:“我就过来坐一坐,再讨杯水喝,难不成又出事了?”

  云倚风眉峰如刀,通红眼底结着重重寒霜,许久之后,方才咬牙道:“玉婶死了。”

第19章 剩四个人

  地蜈蚣双腿一软, 惊愕道:“玉婶……玉婶她不是住在飘飘阁中吗?”

  眼见那飞鸾剑还架在自己肩上, 云倚风又不说话,地蜈蚣僵着一动不动, 脑海里飞速转了一圈, 主动告密:“我方才做好饭后, 敲了半天门也没动静,卧房里没人, 会不会是暮成雪干的?”否则还有谁会如此胆大, 敢在风雨门门主的眼皮子底下行凶杀人?除了自己,赏雪阁内就只剩下一个神思恍惚的金焕, 那大哥莫说是行凶了, 路都走不稳当。

  “去将所有人都叫来飘飘阁。”季燕然从房中出来, 沉声道,“一个一个把话说清楚,昨晚都做了些什么。”

  地蜈蚣赶紧答应一声,忙不迭跑了出去。玉婶的尸首被暂时停放在院中, 上头覆着干净被单。暮成雪来之后掀开检查, 就见她表情扭曲, 脖颈处有一圈紫红的指印,凄惨可怖。

  “如何?”金焕问。

  暮成雪答道:“没中毒,也没有刀伤,脖子已经彻底断了,只连着薄薄一层皮,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又是一个断首横死, 可柳纤纤已毙命,剩下的人里……地蜈蚣蹲在地上,一边往炉子里塞炭火,一边偷眼打量,喘气都不敢大声,生怕会被无辜牵连。

  凶手不止一个。

  这个事实,比酷寒天气更能令人心底成冰。众人分坐在厅中,彼此间形成了微妙而又脆弱的平衡,门外狂啸的风雪与室内一片死寂形成鲜明对比,房间像抽掉了空气的密封大瓮,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地蜈蚣放下火钳,蹑手蹑脚地想退出去,可手才刚摸到门帘,耳边就已经传来铮鸣拔剑的声音。

  “爷!诸位爷!”他骇得膝盖一软,“噗通”就跪在了地上,扯着嗓子假哭道,“你们放过我吧,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

  头磕得“砰砰”响,却半天没人理他。地蜈蚣小心地收了声音,抬起头偷瞄一眼,就见暮成雪手中陨光剑已出鞘,正直直指着季燕然,而云倚风的飞鸾却抵在他心口,剩下一个金焕,手里握着佩刀,也是满脸杀意,看起来谁也不信。

  “别……别自相残杀啊,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地蜈蚣原不想劝,横竖与这些人也不熟,可后头又怕万一真杀起来,自己身处其中也难幸免,便爬起来主动打圆场,“没凭没据的,况且不是还失踪了一个人吗?万一是那岳之华干的呢,快些将武器收起来。”

  季燕然问:“你心虚什么?”

  暮成雪冷哼一声,转身出了前厅。

  云倚风的脸色也不好看,目光落向窗外时,就更怒火滔天。金焕知道他向来同玉婶关系好,于是劝了一句:“门主请节哀吧。”

  季燕然问:“金兄觉得此事是何人所为?”

  金焕苦笑:“且不论那岳之华是否还在山上,这里的活人除了三位,就只有我同暮成雪,难不成还能说是自己?”

  地蜈蚣在旁帮腔:“我也觉得此事……该与金兄无关?”

  “我昨夜未曾踏出过观月阁半步。”金焕举起右手,“愿对天发誓。”

  “我们自然是相信金兄的。”云倚风道,“看着又要下雪,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这话极其敷衍,任谁都能听出来。金焕原本还想说什么,云倚风却已经离开前厅,打发地蜈蚣去拆了一堆闲置的门板回来,打算亲手给玉婶做一口薄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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