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燕然坐在前厅, 面前摆着一盏微烫热茶,冒出袅袅白烟。
脱离了那风呼雪啸的极寒苦地, 他反而有些不适应这人间院落, 连墙角里的一声犬吠, 都听得分外稀罕。
“王爷。”阿福站在旁边伺候,又好奇道, “那山上当真发生了这么多命案?所有人都死了?”
“往后有空了, 我再细细同你说。”季燕然问,“你们呢, 在山下日子如何?”
阿福老实答道:“挺好的, 大家就按照王爷的吩咐, 无论岳家怎么安排,只管顺着他们便是。”
在季燕然前往缥缈峰后,岳名威亲自出面,将王府的随从与风雨门弟子一起迁挪到了一处大院里, 日日好酒好菜招待着, 三不五时还会请来戏班子唱戏解闷, 大方慷慨得很。而对于天边那阴沉沉的不散黑云,只推说约莫半月就会放晴,到那时再上山接人,也不迟,让大家稍安勿躁。
季燕然打趣:“听起来倒是逍遥快活。”
“逍遥什么啊。”阿福抱怨,“我可天天都在牵挂王爷, 岳家酒菜摆得再好,也食不知味。”
季燕然又问:“那风雨门的弟子呢?”
“他们挺安生,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练功。”阿福道,“只是话不多,不热情。”
“或许是嫌你话太多,所以懒得搭理也不一定。”季燕然放下茶盏,“好了,有人来了。”
阿福收起笑容,疾步上前掀开门帘。
来人是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身着一套锦缎成衣,却不像财主富户,反而像是……带兵将领,看着分外精干结实。
“萧王殿下。”他爽快抱拳,朗声笑道,“别来无恙啊。”
季燕然叹气:“原来是你。”
对方名叫周明,原是大梁名将周九霄的副将,也算辅佐先皇立下过卓著战功,在朝中曾显赫一时。只是这人啊,若太过得意,就容易忘形,新皇初登基时,朝中本就局势微妙,人人夹着尾巴尚嫌不够低调,偏偏周九霄的独子嚣张不减,在同一天内闹市纵马、强抢民女、殴打老者,还险些烧毁了一座酒楼,百姓怒不堪言,纷纷涌去衙门告状,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周九霄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还想着要靠行贿遮掩,最后被朝中死对头抓住把柄,连带多年收集的罪证一起,上了一道折子。
这对金銮殿上那位根基未稳,正谋划要收回兵权、杀鸡给猴看的新皇来说,无异于瞌睡有人递枕头,岂有放过之理。于是当天就颁下圣旨,将周九霄从二品大员直降六级,最后干脆贬为庶民,套上锁链全家充军,连夜送往极南琼岛,周明与他沾亲带故,自然也未能幸免。
季燕然道:“正月十五夜里,月州驿馆离奇起了一场大火,人人都说周家老小俱已葬身火海,现在看来,是早有计划?”
“我与叔父自然要活着。”周明坐在他对面,“而且还想同王爷一起活着。”
季燕然一笑:“你是朝廷要犯,本王是兵马统帅,如何能相提并论?”
“王爷别忘了,我也曾是兵马统帅,一样为了江山出生入死过。”周明咬牙,“可后来又如何?武儿只是不慎伤了几名平头百姓,这芝麻绿豆大的错处,若非皇帝有意为难,哪里至于毁了周氏满门?”
季燕然吹了吹杯中茶水,漫不经心道:“所以周副将此番,是跑来找我诉苦伸冤的?”
“王爷是聪明人,何必和我兜圈子。”周明放低声音,“从古至今,谁家帝王能容忍兵权旁落,只怕周家的昨天,就是王爷的明天。”
“周副将说笑了。”季燕然靠在椅背上,闲闲调侃,“我可没有二十来岁又惯会仗势欺人的大胖儿子,成天骑着高头大马在沐阳街上横冲直撞,踩死百姓又赖在爹头上,到哪里去找抄家之祸?。”
“王爷是没有儿子,却有大梁八十万精兵。”周明并未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而是继续道,“这些年大梁百姓人人都在说,黑蛟营不认皇上,只认萧王。”
“想必在百姓这份‘疯传’里,你周家也出力不少吧?”季燕然啧道,“本王前阵子还在纳闷,耳畔乌泱泱一片杂音,究竟是哪里来的流言蜚语,原来症结是出在这里。”
“只是稍作提醒罢了。”周明并未否认,“这些年王爷屡立战功,在军中威望日盛,骨子里又流着大梁正统王室的血,皇上天性多疑擅妒,在漠北动乱匪患横行之时,自不会碰率军大将,可现如今边境已固,王爷不妨猜猜,眼前这安稳日子还能过多久?”
“周副将。”季燕然放下手中茶盏,凑近看着他,“你该不会是想撺掇本王,同你一起谋逆篡位吧?”
周明却问:“王爷意下如何?”
季燕然提醒:“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王爷手握重兵,又自在嚣张惯了,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无拘无束,只怕早已成了他人眼中钉。”周明发狠,“若不及时醒悟,只怕脑袋迟早要掉。”
“这话还真是不客气。”季燕然坐回去,“既如此,那我也问一句,你们该不会觉得在雪山上建一栋房,再关起门来杀几个人,本王就会乖乖听话吧?”
“缥缈峰赏雪阁内并无任何玄妙机关,只有最简单的杀人把戏。”周明意有所指,“可即便如此,王爷也如无头苍蝇一般,不仅亲手杀了暮成雪,甚至连那风雨门门主都未能保命,他可当真是最无辜的一个。”
季燕然讥讽:“将军人在山下,对山上发生的事倒是一清二楚。”
“王爷天生战神,不过算计心眼与朝中那位比起来,像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周明暗示,“只怕将来……绝非对手。”
季燕然转了转手上扳指:“那将军有何建议?”
“王爷有兵权,主子有谋略。”周明道,“倘若联手合作,定能所向披靡。”
“主子?”季燕然看向他,“那是谁,你叔父周九霄?”
周明笑道:“王爷若想知道,主子此时正在望星城内,一去便知。”
望星城地处中原,是大梁最繁华的城池之一,也是自王城南下出海的必经之路。
周明继续道:“倘若王爷还要继续举棋不定,那佛珠舍利只怕就要远赴南洋异邦了。”
“哦?”季燕然道:“舍利也在望星城?”
“自然。”周明许诺,“只要王爷愿前往一叙,无论将来能否合作,主子都会将舍利双手奉上,以表诚意。”他一边说,一边从袖笼取出一枚金丝莲花托,正是失窃舍利的底座。
季燕然继续问:“那前往望星城后,要找何人?”
“到时自会有人接应。”周明试探,“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他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就传来一声窜天的信号长鸣,拖着尖锐尾音在半空噼啪炸开。
街头小娃娃只当是过年烟花,还在鼓掌盼望再来一个,周明却脸色一变,那是他所熟悉的暗号,说明事情有变。
季燕然挑眉:“周副将,慌什么?”
周明顾不得再与他说话,拔腿就往外走,门帘一掀,外头齐刷刷一排寒光刀剑。
“我家王爷还没问完话呢,你跑什么?”林影嘴里叼着半串糖葫芦,不耐烦道,“进去!”
周明心知不妙,再一看,院中还五花大绑跪着三人,嘴里塞着破布,全是自己的下属,见到周明后,都“呜呜呀呀”挣扎起来,其中一个好不容易才将布团吐出,惊慌失措道:“周爷,暮成雪刚刚单挑拆了岳家镖局,还把岳名威给杀了,脑袋就丢在大街上。”
周明脸色一白,转身看向厅中的人。
“望星城。”季燕然笑笑,“是将军带我去,还是本王自己去?”
“暮成雪没死。”周明惊愕道,“莫非……云倚风也没死?”
“除了你的棋子,其余人都不用死。”季燕然道,“只是可惜柳姑娘,本王贸然出手,反而害她没能在临终前,亲手杀了金焕。”
周明听得茫然,不解他这番话是何意。
季燕然用食指叩叩桌子:“将军算计旁人的本事,看来也不怎么样,嗯?”
周明艰难地问:“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明显是一个圈套,而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大摇大摆踩了进来。
“柴夫、小厮、祁冉、金满林,还有金焕,你的人按照你的安排,全部死了。”季燕然道,“我原本不明白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现在倒是清楚了,是想利用这一桩一桩的无头悬案,让本王意识到自己只会打仗,却不懂算计,将来万一与皇兄起了冲突,只有死路一条,从而考虑与你们合作?再或者,万一本王表现得太过临危不乱,第一时间就找出了凶手,你们是不是还想干脆炸了赏雪阁,好提前扫清谋逆路上的障碍?不过无论哪种后果,都无非是忌惮漠北八十万精兵罢了。”
周明死死盯着他:“你是何时发现的?”
“小厮腿上满是冻疮,祁冉说是因为赌博输了衣裳,可看颜色又不像旧伤。”季燕然道,“况且两人既会功夫,那上山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我猜是因为要等其余宾客全部住进赏雪阁后,才好带人去布下炸药,所以耽搁了大半天。”
祁家是东北富户,也经营火油生意,这一行虽来钱却危险,其他少爷必然不愿意做,只会交给没资格挑三拣四的祁冉与小厮。
柴夫死在了小厮所埋的炸药中,而小厮死在了岳之华手里。
“祁冉死的那晚,我一直守在附近,除了柳纤纤,并无其他人出入过观月阁,而那小丫头绝非凶手。”季燕然继续道,“所以只剩两种可能,对方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绝世高手,比如说被岳名威诱骗上山,故意扰乱我视线的暮成雪,再或者,杀人者根本就在观月阁内,比如说金家父子,是金满林干的吧?这样才符合你们的设计。”
“什么设计?”周明问。
“让每一个死人都曾是凶手,让事情更加乱无头绪。”季燕然道,“我承认,你们想得没错,山上那鬼哭狼嚎的血腥诡异,远比刑房里的严刑拷打更能诛心,想来若换做普通百姓,早就疯了。”
周明自知无法逃脱,反而爽快承认:“是,金满林杀了祁冉。”
“为何要让柳纤纤上山?”季燕然逼问,“她与你们根本就没有关系!”
周明狠狠道:“她就是个疯子。”原以为只是个暗恋云倚风的丫头,想着强拦反而容易惹人起疑,又觉得即便上了山,也无非是乱中添乱,正好看看季燕然会如何处理,却不知竟是别有目的。
“是,她疯了。”季燕然声音中隐隐有些怒意:“她是被金家父子逼疯的。”
刚开始的时候,在柳纤纤身上的确有太多疑点,对云倚风毫无理由的爱慕、从未取下的易容面具,对金家父子时而体贴,时而又难掩厌恶,还有在每次凶案发生时的鬼神之语,都不像是为了要解决问题,反而更像是在添油加醋,往谜团上再笼一层云雾,俗称,搅浑水。
云倚风曾对季燕然说过,她似乎根本就不想下山。
所以在玉婶中毒时,两人便极有默契地,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柳纤纤身上,假意冲出飘飘阁,实则守在暗处,果然看到了对方拔刀行凶。
“我后悔了。”季燕然一字一句道,“就该让她杀了金焕。”
原以为柳纤纤也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才会出手阻拦,却没想到金焕竟会毫无征兆地发疯,突然扑过来要杀她。
当时季燕然正站在柳纤纤身后,在极短的时间里,他瞥见了金焕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机,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装瞎,背后或许还埋有更多秘密,于是当机立断,暗中在她背上按下一掌,打散了金焕的夺命内力。
柳纤纤被当场震晕,云倚风也顺理成章,带着她的“尸体”离开了小院。
当夜,在玉婶厨房的小隔间里。
云倚风用热水化开药丸,小心翼翼替她灌下去。
“咳……”柳纤纤悠悠醒转,在看清两人后,布满疤痕的脸先是微微抽搐了一下,旋即双眼噙泪,愤怨道,“为何要拦着我报仇?”
“姑娘先前只说喜欢我,可没说过什么报仇之事。”云倚风继续喂她喝水,“一声不吭就跑出来杀人,我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柳纤纤试着动了一下,周身阵阵刺痛,只得又瘫软回去。
云倚风放下水杯:“姑娘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吧?这些年为了练功,碰了不该碰的毒蛊,早就五脏俱损,回天乏术,溯洄宫并无如此邪门的功夫,你到底是谁?”
柳纤纤颓然地闭着眼睛,不肯说话。
“毒已渗入肺腑,此番又受了内伤,恕我直言,姑娘怕是撑不了几天。”云倚风继续道,“连走路都困难,要如何去杀金焕?”
“那是因为——”柳纤纤咬牙切齿,原想怒骂两人多管闲事,却不慎牵动伤处,又咳嗽了大半天。
“说说看。”云倚风替她拍背,“若真有大仇,我向姑娘保证,定会让他血债血偿。”
听到这句话,柳纤纤猛然抬头:“当真?”
云倚风道:“风雨门答应的事情,从未反悔过。”
“好,我说,我说。”柳纤纤用力吞咽了一下,将所有血腥与痛楚都强压下去,脸色涨红道,“我叫莫小雨,水遥城莫家那被金焕退婚的小姐,就是我堂姐。”
金莫两家的婚事,是多年前就订下的,原本门当户对,后头金家却攀上了岳家镖局,逐渐富贵显达起来,在对待未来的亲家时,亦顺理成章多了几分傲慢。那年上门商议婚事,父子二人在席间多喝了几杯酒,回房后昏昏沉沉,又吃多了参茸补药,一时血气上涌,竟将无意中路过的莫小雨拉回房中,以为只是个丫鬟下人,生生轮着糟蹋了。
出了此等丑事,莫家自然如雷轰顶,莫老爷迂腐又怕事,不敢与金家闹翻,便转头与自家弟弟商量,要他将莫小雨许给金焕做妾——虽说传出去一样让人笑话,可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
忆及这段羞辱往事,柳纤纤、或者说是莫小雨,含泪恨道:“那时连我娘也来劝我,哭着说若我不肯,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云倚风皱眉,轻声安慰:“姑娘若不想说——”
“我说!门主听完、听完才能帮我讨公道。”莫小雨激动地打断他,又平复了片刻气息,方才继续道,“我不想嫁,更不想死,于是就逃了,一年后,我听说堂姐嫁了人,几位哥哥也成亲了,他们过得很好,体面极了。”
不体面的只有自己,为了报仇,拜了一个魔教妖女做师父,学了一套厉害的蛊毒功夫,导致容貌俱毁,五脏受损。
“可我不后悔,只想着早日报完仇,才好安安心心去阴曹地府。”莫小雨道,“那真正的溯洄宫柳纤纤,是被掌门惯出来的,单纯得很,我假装自己是被火烧伤的可怜人,她也信了,还同我说了许多自己的事情。”
云倚风问:“柳纤纤人在哪里?”
“我把她打晕了,藏在肖家镇的老孙家里,师父替我看着她,说好事成之后,就送她回蒹葭城。”莫小雨眼底悲凉起来,“我易容成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因为我先前同她是一样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