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第44章

  吃完饭后, 小二手脚麻利撤下碗盘, 又上了两杯碧色春茶。此时太阳正好,暖融融地照进窗棂, 将骨头都晒得酥了几分, 满心只想钻进蓬松的棉被中, 再好好午睡一觉。

  季燕然在他面前挥挥手:“困了?”

  “困也不能睡。”云倚风放下茶盏:“我早上其实一直在想,那五句童谣, 会不会还有另一层意思。”

  季燕然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一只走路不小心, 跌下悬崖摔断腿。

  一只贪吃迷了路,撑圆肚子不能动。

  一只蠢笨傻乎乎, 不会吃草只编绳。”

  这三句, 分别对应了许秋旺、许秋盛、许秋如的下场。兄弟三人一个在枯井中断腿惨死, 一个暴食无度成了废人,还有一个于深山中离奇结绳上吊,死法皆与童谣相吻合。所以当初众人在面对第四句,“一只到处找母羊, 血流成河把命丧”时, 本能地就认定这代表许秋意将会浑身鲜血地死于女人之手, 但后来证明,事实并非仅如此。

  季燕然明白他的意思。

  第四句童谣不单单预示了许秋意的死亡,更有他曾犯下的累累恶行。

  那若其它几句也是一样呢?

  许秋旺是否也曾将别人推下悬崖。

  许秋盛是否也给旁人下过暴食毒药。

  许秋如是否也同样用一根草绳勒死过人。

  种下过恶因,所以才会在今时今日,收获相同手段的恶果。

  云倚风继续道:“或许这才是整首童谣的全部含义,当然, 目前无凭无据,全是我的推测。”

  “这推测不无道理。”季燕然替他添满水,“要是这样,那幕后之人就算替天行道,别的不说,光许秋意一人,若继续放任他不管,往后还不知要残害多少姑娘。”

  “幸好尤氏命大。”云倚风叹道,“她昨日已被家人接回了武馆,还有那位翠儿姑娘,两人能从许秋意的魔爪下逃脱,但愿将来都能过上安稳的好日子。”

  过了一阵,季燕然又问:“第五句童谣呢?又是年纪小,又是哇哇哭着要找粮,按照方才的结论,这位许家五掌柜,难不成年轻时曾经杀人害命,抢过别家的口粮?”

  云倚风微微皱眉:“不好说,但似乎不至于。”

  许秋平年纪最小,算是许老太爷的老来子,在他出生时,上头四个哥哥皆已成年,即便许家在发迹前条件清苦,但在家中有五名青壮劳力的条件下,想吃饱肚子还是绰绰有余的。退一步讲,就算当真饿到要杀人抢米,那也轮不到天生瘦弱矮小的许秋平头上——看着连风吹都要倒,怕是有贼心也没贼力。

  “我现在越来越好奇,幕后那人究竟是什么目的了。”云倚风看着他,“那极有可能是许家往事的知情人,可既然知情,为什么不直接送一封信函,将所有事情全部说清楚呢?反而要编一首童谣,引得满城风雨再让我们猜。这其中,除了想毁掉许家名望、让许家人终日活在惶恐中,会不会还有别的意图?”

  “红鸦教的鬼画符都出了,明显是要拉我下水。”季燕然活动了一下筋骨,“走吧,不说这些,我们先去十八山庄。”

  太阳依旧是温暖的,金灿灿一片洒在长街上,照得周围一切都无比蓬勃旺盛。

  季燕然心里有些遗憾,此等初春烂漫的天气,就该寻一处向阳矮坡,弄一把椅子躺着,看看春景,品品春茶,再不济,也该回雁城酒肆里畅快喝上一坛醉春风,管他十八还是二十八山庄,实在闹得慌。

  当然了,一个人回西北略显无趣,最好能再带一个。

  想到这里,他抬头向前看去。

  云倚风依旧走的挺快,也依旧穿着白衣。

  不知是哪家成衣铺子的手艺,用了流水一般的雪纱,衣摆随着他的动作轻晃,似一抹漂亮的轻盈白羽,整个人像是比先前更纤细。

  季燕然紧追两步,扯了一下他的头发。

  云倚风:“……”

  萧王殿下淡定道:“晚上带你去吃肉。”

  云倚风道:“嗯。”

  季燕然很满意,又将他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以避开街上粼粼马车。

  王府暗卫远远看着,觉得……云门主真是个好人啊!

  被王爷用血灵芝骗来骗去都不生气。

  而且王爷还扯人家的头发!

  云倚风登上台阶,轻轻叩响许家门环,引来一众过往路人嘀嘀咕咕。这十八山庄可今时不同往日,五位掌柜死的死,坐牢的坐牢,剩下一个还不知会是什么下场,实在晦气得很,哪怕从门口路过都要多掸几下衣袖,生怕染上厄运,更别说是亲自登门。

  管家亲自替两人打开门,为难道:“王爷,云门主,我家老太爷这几天一直昏昏沉沉的,眼睛都睁不开,已经快糊涂了,怕是见不了贵客。”

  “我们是来找五掌柜的。”云倚风道,“他人在何处?”

  “就在自己的院子里,这边请。”管家躬身替二人带路。从前院走到后宅,沿途除了官府派来的守卫,下人已是寥寥无几。春日原应花草初萌,生机勃勃,这山庄里却四处都是阴暗的,沉沉死气如看不见的黑云,哪怕天上日头再亮再暖,也照不穿,照不透。

  许秋平独自坐在院中,桌上清茶早已冰凉。

  他面前有几本账簿,都是些无足轻重的生意。在袁氏与许秋意先后出事、许老太爷又一病不起后,许秋旺的长子便粉墨登场,“顺理成章”接管了不少重要商铺,只将一些鸡毛蒜皮丢来这院中,以示他自己依然“重视”这位五叔,两人正在一同撑着许家。

  这若放在平常,他定会勃然大怒,但现在却也顾不得了。

  只要能将命保住,钱算什么,钱什么都不算。

  许秋平甚至有些庆幸,在这种时候,还能有人管着生意,让自己可以缩在家中,一心一意保命。

  木门被推开的刺耳“吱呀”声,让他浑身打了个激灵,看清来人是谁后,赶忙跪地行礼:“参见王爷。”

  “起来吧。”季燕然拉过椅子,“我们此番前来,是想问问五掌柜,有没有想起什么陈年旧事,好方便张大人那头,将凶徒早日捉拿归案。”

  许秋平被下人扶着站起来,叹气道:“大哥与四哥闹出这种龌龊丑事,许家在外人眼中,已经彻底脏了,王爷与云门主有疑虑也在情理之中,但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那句童谣更是翻来覆去想了几百回,实在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言辞诚恳,屋门更是大敞着,说随时都能搜,绝无暗道与密室,情绪激动时,甚至还险些背过气,慌得下人赶紧取来提神药,让他狠狠吸了几大口才恢复,却又开始犯心悸,躺在床上面色惨白,手指止不住地哆嗦,看着碰一下就要昏,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消停。

  两人离开十八山庄时,已近掌灯时分。

  季燕然道:“你我若多来几次,只怕这位五掌柜也没几天好活。”

  “他是真的发病,并非演戏假装。”云倚风道,“不过再病弱也只是身体,他脑子可没病,哪怕内心真藏有秘密,也不会被几句忽悠或恐吓诈出实情,同许秋意一样,都需要看到赤裸裸的证据。”

  “原也没指望他能说什么。”季燕然道,“罢了,我们先去吃饭。”

  云倚风答应一声,慢悠悠走在他身侧,并肩穿过同心街。这里恰好是成衣铺子最集中的地方,柜台里的老板们见到两人,自是喜出望外,都热情地跑出来打招呼,又将新料子赶紧搭出来,若被萧王殿下相中了呢,说不定还能再多卖出几套。

  一时间,长街两边的门板被挂得姹紫嫣红,各色锦缎折射出不同光晕,映着一盏盏摇曳的大红灯笼,如一场热闹的春夜旖梦。

  季燕然在他耳边问:“红的那件,好不好看?”

  “好看。”云倚风回答,“像血灵芝。”

  萧王殿下面不改色,伸手揽过他的肩膀:“走,我们去吃饭。”

  云倚风侧过头,眼底有些隐约笑意。

  ……

  两日后,风雨门的弟子从新雨城折返,带回了不少关于许家的消息。

  云倚风翻着面前厚厚一摞纸:“这么多?”

  “是。”弟子道,“我们遵照门主吩咐,只要与十八山庄有关的,事无巨细,无一遗漏。”

  许家在发达之后,虽扎根望星城,却依旧不忘故土,时常会往回送粮食送银子,因此在当地声望极高,乡民们在提起时,皆赞不绝口,极为尊敬。

  弟子又道:“但却有一点不对劲。”

  新雨城中有不少上了年岁的老者,都住在由十八山庄捐建的善堂里,经常会坐在院中晒太阳。风雨门的弟子买通了几个管事,假借陪老人聊天的名义,想从他们嘴中套出些许家父子的陈年旧事,可这些老人说来说去,也只是一个“本地货郎带着五个儿子,走南闯北讨生活”的大故事,至于更详尽的细节,比如许家曾住在哪间屋宅、许老太爷在年轻时娶了谁家姑娘、媒人是谁、五个儿子小时候做过什么顽皮事,都一概不知,稀里糊涂的,像是根本就没有印象。

  弟子继续道:“所以我与师兄都怀疑,他们压根就不是新雨城的人,只是在发达后随意找了处所谓‘故土’,大张旗鼓认祖归宗,地方官员一听到有豪绅要捐钱捐物,自然是欢迎高兴的,根本不会细查,也确实没必要查。”

  “啧啧。”季燕然在旁道,“越来越邪门了,敢情这许家父子六人,还真是来路不明?”

第40章 百密一疏

  许家在迁居望星城初期, 便已颇有家底, 百姓都说是做货郎时攒下的本钱,可现在看来, 这走街串巷做生意的经历怕也当不得真。

  云倚风狐疑:“不会是一群江洋大盗吧?靠着杀人越货起家, 再举家搬迁到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若真如此,那众人先前所猜测的, 十八山庄最终会被官府抄家, 许秋平也因此落魄饿死街头,哇哇哭着要找粮, 倒是能对应得上。

  没有过去, 从天而降。十七年前, 许家兄弟五人在初来望星城时,都是光棍一条,对外只道先前忙得顾不上成家,可若将人心往更坏处去想, 究竟是忙得没时间娶妻生子, 还是为了掩盖某些事实, 所以不惜狠下心肠,与过往彻底切割,犹未可知。

  季燕然叩叩桌子:“我们目前能找的知情人,只有四个。”

  许老太爷受刺激过头,正病得神志不清。许秋盛瘫在床上,目若死鱼, 光知道痴痴傻傻叫喊着要吃饭。许秋意蹲在大牢里,自知绝无生路,怕也不会招供。剩下一个许秋平倒是脑子清醒,可偏偏又清醒过了头,摆出生意场上的老油条架势,牙关咬得死紧。

  “眼看着兄弟四人皆已遇害,许秋平却还在装模作样,不肯吐露实情。”云倚风猜测,“他会不会也想到了所谓‘哇哇哭着要找粮’,其实就是指官府在获悉当年的罪行后,必然下令抄家,所以才抵死不松口?毕竟只要他不说,至少就目前这种局面,张孤鹤并不能对十八山庄做什么。”

  季燕然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问:“有没有什么毒药,能让人服下之后食欲全无?但是用银针又试不出来,最好还得有解药。”

  “毒药?”云倚风想了片刻,“你想诈许秋平,逼他主动开口?”

  季燕然点头:“你我总不能一直待在望星城,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许秋平的自我醒悟上。现在正好,谁都说不清第五句童谣是什么意思,那我们就索性牵强附会一番,让他吃不下饭,让他意识到危险将至。”

  云倚风爽快道:“有。”

  因那童谣与粮食有关,加上许二掌柜的暴食无度,所以整个许家目前对于许秋平的饮食,可谓小心再小心。不仅定时定量,更要由丫鬟仆役试过三次毒,过一个时辰没事才能吃,哪怕饭菜凉了再热热了再凉,也得确保绝对安全。不过在云倚风眼里,这些都不算问题。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红色瓷瓶:“服下之后,第二天就会胀气泛酸,食欲全无。解药也有,待那些试菜仆役晚上回屋后,想办法下到茶水里便是。”

  季燕然伸手想接,却被对方灵巧避开,于是识趣拿下扳指虎符,又头疼叮嘱一句:“不准玩坏,更不准往地上摔。”

  云倚风笑:“下毒解毒的事,就交由星儿去做吧,当是谢王爷那五间房的新衣。”

  按颜色与材质分类挂着,整整齐齐,还配了相应的坠子、腰带与折扇,哪怕一天穿一件,至少也能换上一年。熨得飘逸挺括,熏得花香沁人,下午的时候,灵星儿站在门口,发自内心地“哇”出声来。

  “我都没有这么多新衣服。”她心酸而又羡慕地咬着牙。

  云倚风哄她:“下回让清月带你去买。”

  “可我向来不爱穿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灵星儿扯扯衣袖,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于是从他手里接过瓷瓶,“那我去做事了。”

  在下楼梯时遇到季燕然,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又提醒一句:“王爷,门主他今晚要泡药浴的,你可得牢牢看着他。”

  季燕然不解:“牢牢看着?”

  “对啊,那药泡着不舒服,门主经常会偷奸耍滑,我们都头疼得很。”灵星儿认真道,“先前一直是由清月师兄守着的,现在他不在,就只有靠王爷啦。”

  她姿态落落大方,就像正在同朋友说话,丝毫没把对方当成位高权重的兵马王爷。声音脆嫩,似一把湿淋淋的小莲藕,透着少女独有的娇和甜。于是季燕然也跟着笑道:“好,我记下了。”

  灵星儿道谢之后,一路轻快跑出了客栈。季燕然上楼敲敲云倚风的门,气定神闲地问:“晚上你何时泡澡?我来看看。”

  云门主听得一愣:“嗯?”

  ……

  十八山庄。

  厨房里正在忙着准备晚饭,自从许秋平回家后,他的三餐便是定时定量的一碗菜饭一碗汤,再也不见七碟子八碗,免得多中生乱。官府守卫将小院围得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灵星儿站在树下直撇嘴,门主要派自己做事,怎么也不事先通知张大人,将这些黑脸神遣散一些,真当自己已经同清月师兄一样厉害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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