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第57章

  又不肯休养、又不肯治伤、三更半夜还要到处乱跑。

  还真是不让徒弟省心啊!

  云倚风被他念叨得有些鼻尖发痒,一口气打了三四个喷嚏,眼冒金星头晕眼花,暗道莫不是又被那老贼气得毒发,于是抬手按上额头,站在濛濛细雨中,专心致志试起体温来。

  季燕然险些被此举气笑,一把拖过他的手腕,将人拉到了屋檐下。

  云倚风被吓了一跳:“王爷怎么会在这?”

  季燕然抖开披风:“猜到你要从这里翻墙。”

  云倚风欲言又止,原本是该解释两句的,可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对方将自己裹个严实,再牵着手腕回到了住处。

  清月望向师父的眼神中充满同情。

  我可什么都没说。

  云倚风无奈:“回去歇息吧。”

  清月答应一声,又看了一眼王爷,见他神色如常,像是并没有生气,便低声道:“那我让仆役烧些热水来。”

  春寒料峭,云倚风的头发与肩膀都落满了雨,触手冰凉。只有捧在掌心的一盏热茶,还能传递些许温暖,只是仅靠这单薄的温度,显然不足以驱散那些深埋于骨缝的寒意与恐惧,他的心脏紧缩,手指也不自觉地紧缩,几乎要把那青花瓷杯捏成齑粉。

  季燕然伸手过来,将茶杯轻轻抽走。

  云倚风脸色煞白,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噩梦。

  “先进去洗个澡吧。”季燕然道,“我在这等你。”

  浴桶里的水很香,是清月特意往里加了安神精油,云倚风其实并不喜欢这浓烈的气味,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将自己整个浸入水里,有些懊恼地用后脑磕了磕桶沿——这懊恼与鬼刺无关,他也压根不愿再去想那座海岛。他懊恼的是,为何要让清月守在院中拦季燕然,又为何要表现得如此茫然失态,这不摆明了心里有鬼吗?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敞着门,就说江湖有事,风雨门有事,还要更合情合理一些。

  关心则乱,太在意也会乱。

  他单手搭上额头,仰靠在浴桶里,有气无力地看着屋顶。

  眼前景象渐渐旋转起来,硬生生将木梁转出了七彩斑斓。

  就在云倚风专心致志,想要分辨出究竟都有哪些颜色时,一块布巾从天而降,蒙在了他头上。

  手法和土匪抢亲套麻袋有一比。

  季燕然将人从冰凉的水里捞出来,带到床边仔细擦干。云倚风前前后后加起来,已被他看光了许多次,此时倒也无所谓了,见气氛太沉闷压抑,还主动踢了对方一脚,颇有些耍无赖的意思。

  “别动。”季燕然握住那雪白赤足,一边擦拭一边问,“去哪了?”

  云倚风淡定答曰:“青楼。”

  季燕然一笑:“嗯?”

  云倚风将脚缩回来:“王爷以后别去见鬼刺了,他不是省油的灯。”

  季燕然微微皱眉:“你是去找他了?”

  “他一到王城,风雨门就收到了消息。”云倚风道,“我知道,这段时间王爷一直在寻他。”

  萧王府的暗卫寻了多久,风雨门的弟子就拦了多久,只是到底仍没能拦住——那袁远思的儿子也挺无辜,总不能不让鬼刺进王城。

  季燕然问:“这人有问题?”

  “他的确医术高明,定然能治好袁侍郎的儿子,但治不好我。”云倚风裹着被子,“还有血灵芝,王爷也别再费心找了。”

  生死有命,强求不得。

  季燕然将里衣递给他:“鬼刺说你中了七八十种毒,又说血灵芝生于万千尸骨中,受鲜血怨气灌溉。”

  “我知道。”云倚风道,“那是一本古书,只潦草提了一句,算是唯一的线索。”

  万千尸骨,听起来很像是战场,所以当季燕然来风雨门的那天,他在某个瞬间,是当真相信了对方有血灵芝。

  倒不能算做大意莽撞,只是实在太想活下去了,再渺茫的希望也不愿放弃,如溺水之人般,期盼着对方能将自己拉出乌黑泥淖。

  季燕然放下床帐,让他将里衣穿好。

  片刻后,云倚风露出一个头来:“可以睡了吗?”

  季燕然蹲在床边,与他面对面问:“你还没回答我,鬼刺是不是有问题,他欺负过你?”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所以谈不上好坏。”云倚风道,“有一段时间,为了能找到血灵芝,他在大梁各地刨乱葬岗,每每从白骨缝里扒到没见过的菌类,便欣喜若狂煎了药,硬掰开我的嘴往下灌。”

  季燕然听得心口一缩:“你……”

  “这种人,往后别去找了。”云倚风道,“别见他。”

  季燕然还想再问什么,却又不想鲁莽触及对方的伤疤,便只用指背蹭蹭那微凉脸颊:“睡吧。”

  云倚风点头:“王爷也早些歇着。”

  屋门“磕哒”一声,清月赶忙站直:“王爷。”

  “让你师父好好睡一觉吧。”季燕然道,“你也回去休息。”

  云倚风躺在床上,侧耳细听屋外两人小声说话,又逐渐走远。

  雨声依旧沙沙未歇,如催眠曲一般,哄着上下眼皮搭在一起,不知不觉也睡了。

  翌日中午,老太妃看着空空的饭厅,吃惊道:“都没起?”

  “凌飞少爷一大早就出门了,王爷与云门主还在睡,据说一整晚都在外头。”丫鬟道,“直到天明才回来。”

  老太妃有些疑虑,整夜未归,若说年轻贪玩也就罢了,可千万别是出了事。

  值夜的暗卫被悉数唤到饭厅,几人咬牙犹豫半天,还是默契地达成了统一,只道昨晚没出事,并未将“王城百姓都在传,王爷与云门主关系匪浅”这件事供认出来,毕竟没凭没据,不好说,不好说。

  至于风雨门的弟子,自然更是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不过还没来得及诧异,就被大师兄叫去义正辞严训斥了一番,说王爷与门主在同福楼里当众亲密,那是有原因的,令众人不许传闲话,并且还要想办法将流言压下去,否则定不轻饶。

  灵星儿盲目崇拜清月,跟着附和一句,嗯,就是这样。

  王爷完全是为了教师兄这根木头,才会给门主喂烤鸭。

  你们谁都不准质疑!

  而就在众人各自忙得焦头烂额时,事件的主人公才刚刚起床。午后的阳光洒进窗户,照得人浑身都暖洋洋的,云倚风站在桌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季燕然拎着食盒敲门。

  云倚风道:“王爷没去宫里喝酒赏画?”

  “一觉睡到现在,哪里还有时间进宫,改日吧。”季燕然打开盒盖,“先过来吃点东西。”

  油盐炒椿芽、胭脂糟鸭掌、酱牛肉、碧粳粥,还有一笼荠菜馅儿包子,一碟如意酒酿糕,都是春日里的应季小食,煞是开胃。云倚风将筷子递给他,顺便问:“那位袁侍郎,为人如何?”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季燕然道,“袁远思平日里恪尽职守,为人也还算清廉,建坝修桥都有一套,皇兄对他颇为倚重,估摸着过两年还会升职。”

  “昨日我离开袁府时,在院中捡到了一个令牌。”云倚风道,“像是莲华教的东西。”

  那是江湖中顶下流的门派——人品下流,做的事更下流,一群乌合之众,偷鸡摸狗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将不要脸当成招牌,除了本事太小、翻不出大风浪之外,其余行径与魔教也无异。

  “而且莲华教的老巢在晋地,那里该是平乐王李珺的地盘?”云倚风道,“先前王爷让我查朝中内奸,这个倒像是现成的。”

  或者退一步说,哪怕与李珺无关,袁远思身为工部侍郎,与这群乌七八糟的败类扯上关系,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吃完饭后,将有关莲华教的事情都写下来吧。”季燕然道,“我派人去盯着袁远思,看是否有人与他暗中勾连。”

  云倚风喝了两口粥:“不如将此事交给风雨门来做。”

  “牵涉到袁远思,这件事不算小,朝廷不可能完全放任。”季燕然道,“完全交给风雨门……”

  云倚风及时道:“我不收银子。”

  季燕然看着他:“是因为鬼刺住在袁府?”

  云倚风放下筷子,方才因为酣梦与暖阳带来的好心情,再度溜了个无踪无影。

  暗中监视袁府,就势必要盯着袁远思。

  而鬼刺要替袁珍看诊,又势必要同袁远思碰面。

  他不知道两人会说什么,更不知道若鬼刺发现了王府的暗卫,会不会故意说些什么。毕竟那是个疯子,疯子是毫无理智可言的。

  季燕然往他手中塞了一杯热茶,耐心道:“你若不想说往事,我便不问也不听。但袁远思是朝廷命官,中间还夹着个李珺,此事我需尽快查明,才好向皇兄禀报。”

  云倚风叹气,倒也未再坚持,只将昨日拾到的令牌递给他:“陷进后花园的泥泞里,若非一脚踩到,我也不会察觉。”

  季燕然接到手中,见那令牌雕工精美,还镶着黄金宝珠,似是造价不菲。云倚风看出他的疑惑,主动解释:“莲华教虽说听上去乌烟瘴气,却一点都不穷,只要雇主出钱,那群人什么事都愿意做,因此富得流油。不过也嚣张不了几天,过段时间再开武林大会,盟主大概就要正式下令,将这群人逐出中原了。”

  “武林大会?”季燕然将令牌收起来,“在哪里?”

  “光明山。”云倚风道,“百丈高峰悬崖峭壁,隐于云雾与密林中,若没有一身好轻功,怕是连爬都爬不上去。”

  季燕然又问:“每年都在同一个地方?”

  云倚风想了想:“也不是。”

  前几年挑的地方倒是挺好,山清水秀风景秀美,骑着马坐着车就能到,但也恰是因为太好找了,所以来了不少诸如“砍刀帮”“野虎帮”“刘二馄饨寨”“张麻子剪刀门”的门派,武林盟主在第十八回 被“葫芦帮”的老帮主攀为亲外甥后,终于忍无可忍,下令将地点统一在了险峻的光明山!

  季燕然笑道:“那你会去吗?”

  “不去。”云倚风给两人添茶,“风雨门只管做生意,从不参与武林事。”

  聊了一阵杂七杂八的江湖秘闻,关于鬼刺与袁府暗探之事,总算是勉强被盖了过去。见天边还留有半抹残阳,季燕然邀请:“出去走走?”

  话音刚落,吴所思与江凌飞就在外头齐齐咳嗽了一声。

  这暗号打的,果真一点都不明显。

第54章 迷踪旧事

  而与此同时, 吴所思其实也很惊慌。在初听到“王爷与云门主怕是那种关系”的桃色传闻时, 他还当又是像上次灵星儿一样的误会,想着派人出去解释一番就会散, 可谁知这回竟连王府暗卫自己都说, 亲眼见到了王爷在同福楼给云门主喂汤, 那个含情脉脉,那个眼神啊……谁看谁知道。

  江凌飞拍拍他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季燕然推门出来, 将两人径直拎到了院外:“咳什么?”

  “不是,王爷。”吴所思小心翼翼往里看了一眼, 低声问得百转千回, “那个, 云门主……你们,现在外头都在传……同福楼,真的假的?”

  季燕然言简意赅:“真的。”

  吴所思没有一点点防备,稍微有些头晕目眩。

  真的就真的吧, 可又有一个新的疑问, 他继续用接头的语调道:“可风雨门的弟子为何都在外头辟谣?”

  季燕然来了兴趣:“哦?风雨门怎么说。”

  “说云门主与王爷并无亲密关系, 此番前往王城只是收钱办事,顶多算普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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