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罗入画在逃跑当晚,仓皇抱错孩子,将侄儿带在了身边。但当真存在这种可能吗,李婆婆年迈痴傻,尚且知道惦念少主、疼惜幼儿,更何况是亲生母亲?
越想越乱,越想越要叹气。
原来人当真是贪心的。先前从未奢求过故土,总觉得能知道大致方位,便已经算是圆满,可现在不单有了北冥风城,连模模糊糊的家都有了,按理来说该心满意足才是,怎么反倒还更加得寸进尺,甚至连父母姓氏都想弄个清楚明白。
“先看看你背上究竟有没有刺青,再说往后的事。”季燕然捏捏他的下巴,“太医院明日就能制好药,不过怕是要你一人进宫了。”
第65章 机关秘图
传闻中的孜川秘图, 不仅有宝藏、有兵谱, 还有卢广原于兵败前夕亲手写下的血书,内容虽不得而知, 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对先皇的溢美之词——至于除此之外还有没有更多、更惊人的内幕, 谁都说不准。
云倚风猜出来他的意思:“你不进宫, 是因为不想看机关图?”
季燕然点头:“自皇兄登基以来,就一直在暗中找寻着孜川秘图, 像是极在意此物, 而且也并没打算让我知道。”现在虽说因为袁远思与莲华教,不得已牵扯了进来, 但他还是想尽可能地远离秘密。哪怕过两天就要亲自率军去永乐州长缨峰, 也仅是将机关匣完好无损地捧回来, 再交由李璟亲自打开。
云倚风道:“嗯。”
平易近人的兄长,只会出现在家宴上,而在剩下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季燕然需要面对的都是帝王。倘若那机关匣内当真藏有惊天秘密, 又在某一日不慎泄露了出去, 那么所有见过的人, 都有嫌疑。
不看,的确是最安全的一条路,也最能向李璟表明立场。
虽说无论是王东的供词,还是蒲昌的密信,其中都提到了唯有地图、机关图与罗入画三者同时出现时,方能真正解开孜川秘图, 缺一不可。但现在罗入画已遭不测,为免秘密落入旁人之手,李璟还是打算派季燕然带兵前往长缨峰,哪怕是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往过搜,也要先将密匣带回来。
“明日我会在外头等你。”季燕然道,“别怕。”
云倚风笑:“又不是独自去赴汤蹈火,有何可怕。”
“那药膏涂在身上,到底也会不舒服。”季燕然道,“皇兄已经传旨给太医院,届时所有太医都会守着你。”
阵仗虽说大了些,但一来李璟是真怕云倚风会出事,二来也是为了给季燕然一颗定心丸——他知他二人情深意浓,所以也乐得表现出兄长应有的体贴与关心,毕竟好人谁会不愿做呢?天子也不能免俗。
云倚风又问:“你准备何时前往长缨峰?”
“五日内。”季燕然道,“皇兄也是这个意思,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云倚风想了想:“率军从王城前往永乐州,昼夜不歇,最快也需十天,来回就是二十天,搜山姑且算一个月。若机关图当真在我背上,那在这段时间,我便住在宫里吧,直到皇上亲手打开密匣为止。”
季燕然看着他:“如此小心?”
“紫蟾王酥只是罕见,并非没有,况且还有鬼刺在,他多得是稀奇古怪的物件。”云倚风道,“住在皇宫,最好闭门不见客,再来个人一天到晚盯着我,这样各方才最省事。”
季燕然叹气,伸手将他抱入怀中:“是我委屈了你。”
“住进皇宫,如何能算委屈,也省得武林盟那些人天天送信,邀我去什么光明峰。”云倚风拍拍他的胸口,“皇上派了数千人去找血灵芝,哪怕只是礼尚往来,我也该为他做些事。”
“我会尽快找到东西。”季燕然在他耳边叮嘱,“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云倚风笑笑:“好。”
最近他虽时有心悸咳血,却也没到奄奄一息的份上,比起先前的极热与极寒,反而还要更好受一些,连太医也说脉象平稳。唯有鬼刺,每回都是一惊一乍地催促季燕然去打仗、去找血灵芝,一阵说只能活半年,一阵又说还有三个月,尖声尖气,着实烦人。
所以还是那群白胡子太医要更招人喜欢,说话好听,也很懂行情。看诊完后不忘隐晦提醒一句,再多养一阵子,心悸的症状减轻之后,就能……嘿嘿笑两句,又将声音压得更低,自然,还是需要王爷多注意些的。
季燕然问他:“在想什么?”
云倚风淡定答曰:“没有。”
“……”
“就没有!”
季燕然嘴角上扬,将他抱得更紧。
窗外阳光融暖,静静笼在两人身上。
人影重叠,花香浅淡。
翌日清晨,德盛公公前来萧王府,将云倚风接进了皇宫。
太医们已经准备好了药膏,用玉盏盛放,闻起来有一些呛鼻的香。
李璟道:“应当会有些麻痹刺痛,不过太医们都已经守在外头了。”
“无妨。”云倚风褪下衣衫,将脊背露给他,转头宽慰道,“先前受过的伤多了去,这不算什么,皇上尽管试吧。”
那药膏冰冷,遇到肌肤便化成了水,云倚风半撑在桌上,紧张其实要远大于不适,脑中一根弦紧绷着,倒也不觉得难受。
“有吗?”过了会儿,他问。
李璟看着左肩那缓缓浮现的纹路,松了一大口气:“有。”
云倚风微微吃惊,心里半是喜悦半是五味杂陈,原来当真有?
“很小,只有巴掌大小,不过很清晰。”李璟仔细辨认着,“待药水干后,很快就模糊消失了”
“那皇上还是画下来吧。”云倚风提醒,“药膏毕竟不多。”况且我也经不住隔三差五来涂一回。
李璟虽能过目不忘,不过还是命德盛取来纸笔,又在他左肩涂了三四回药膏,方才将整个复杂的图形拓了下来。
云倚风穿好衣服,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个大任务。
“这回真是辛苦云门主了。”李璟道,“宫人已经准备好了住处,是先前燕然的居所,你应当会喜欢。”
德盛也在旁笑道:“方才王爷已经亲自去看过了,这阵正守在殿外,又问了我几回,怕是等不及要带云门主去住。”
李璟亲自将云倚风送出大殿,又低声打趣:“朕这弟弟,打小就吊儿郎当,像是全天下都入不了他的眼,还从未对谁如此紧张上心过,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
萧王殿下远远见两人都在笑,心里顿时生出几分狐疑来,问了一路:“皇兄同你说了什么?”
云倚风随口道:“说王爷三岁就能打架,八岁却还在尿床。”
季燕然沉默片刻后,命令:“以后不准你再单独去见皇兄。”
不准就不准吧。云倚风推开面前厚重木门,映入眼帘便是满院子的姹紫嫣红,还有两株粗壮的海棠,粉粉嫩嫩重重叠叠,开得旺盛极了,另有几只猫,正懒洋洋地趴在屋顶晒着太阳。
他兴致勃勃地,将每一处宅子都逛了一遍,觉得又怡人又清静,房中还有不少书,算是个喝茶养病的好地方。
如此看来,往后的日子倒也不算难消磨。
“皇兄每日都会派太医过来。”季燕然替他倒茶,“听说鬼刺也嚷着要一同进宫,你让清月拦下了他?”
“我有分寸的,你放心。”云倚风实在不愿多提这人,于是又指着左肩道:“皇上说机关图就刺在这一片,只有巴掌大小,你说,我会不会真是蒲先锋的儿子,我们长得像吗?”
季燕然思索片刻:“听廖老将军说,蒲先锋身形魁梧,声如洪钟,皮肤黝黑,两道浓眉。”
云倚风:“……”
可王东也说了,罗入画生得很美,鹅蛋脸杏核眼,城里的未婚青年都喜欢。所以哪怕蒲先锋威猛粗狂了些,也不打紧,生出来的儿子照样有可能是清雅公子。
鉴于机关图确实在自己背上,所以云倚风决定,还是先不姓罗了,改姓蒲。
而对于这种又认真苦恼、又随心所欲的“认祖归宗”,大抵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总之萧王殿下觉得甚是可爱,于是便更加舍不得离开,将人抱在怀中看了半天,道:“真想带你同行。”
“同行是做不到了,不过王爷倒可以快些回来。”云倚风道,“听说王城六月的景致最美,还会有河灯会,比中秋节更繁华热闹。”
他先前其实并不爱凑热闹,但今时不同往日,一旦有了喜欢的人,像月老庙、集市、赏花节、河灯会……都是要一同逛一逛的,毕竟话本里都这么写。
当然,倘若真能将身体养好,他还有更多的地方想去,想去江南看看婆娑烟雨,去蜀中看看险峻青山,以及,更重要的是要去西北雁城,在街上叉着腰耀武扬威走上一圈。
绣一块帕子还是颇费眼睛的,往后莫要再往元帅府里胡乱丢。
颇为理直气壮。
……
三日后,季燕然清点兵马,昼夜不停前往永乐州长缨峰。
江凌飞也一路同行,他原本是要留在王府的,但江家最近事情实在太多,信函一封接着一封往过送,看着实在闹心,倒不如出门躲清静。
云倚风独自在宫里住了几天,慢慢也便习惯了,捧着一本书就能消磨掉一天。李璟闲时也会过来,像普通人家的哥哥一般,说些季燕然儿时的事情,说他自幼顽劣,冬天砸雪球夏天抓小蛇,搅得整个学堂都不安宁。
“虽如此,父皇还是最喜欢燕然。”李璟道,“若非后来天象异动,也不会舍得将他送往西北。”
“王爷倒是很喜欢西北。”云倚风替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先前也经常同我说起,说雁城天高地阔,不必守规矩,比宫里要畅快许多。当初天象生异,或许就是为了替皇上寻一位戍边大将,好守住这大好河山。”
第66章 旧时卷宗
季燕然率军前往永乐州, 云倚风也搬进皇宫暂住, 萧王府里自然就变得安静起来。少了江凌飞那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干娘”,老太妃耳根子倒是消停了, 可心里却难免越发牵挂, 幸好还有玉婶经常过来, 虽说两人身份悬殊,能聊的话题不多, 但至少能消磨掉一些时光。
“外头都在传王爷与云门主的事。”玉婶小心问她, “太妃知道吗?”
“我又没有老糊涂。”老太妃剪掉枯枝,“不过这样, 倒也好。”
玉婶有些吃惊, 倒也好吗?云门主虽说俊朗清雅, 翩若谪仙,可终归是男人,话本里写得再神仙眷侣,百姓嘴里再说着羡慕, 到底有悖常理, 或者更实际一些, 哪个长辈不想着早日抱孙儿呢?太妃竟完全不想着劝一劝?
“在宫里头这些年,什么没见过。”老太妃洗干净手,“燕然离经叛道,连家与子嗣也不顾着,惹来朝臣与百姓非议,反倒能换个安稳。”说完之后, 又道,“况且云儿的性格我也喜欢,只要能将身子调养好,他二人能平平安安度过余生,也就别无所求了。”
“也对。”玉婶扶着她坐下,“太医这两天怎么说?”
“还是老样子,没好转,也没变得更坏。”老太妃叹气道,“有那机关图在,我也不好进宫,怕引来皇上多心,只能盼着燕然与凌飞早日回来了。”
玉婶不解:“我们又没有什么蟾酥蝉蜕的,光是去探望云门主一眼都不成吗?”
“成自然是成的,皇上也不至于拦着,可万一将来那机关匣被旁人打开了呢?”老太妃耐心解释,“云儿独自住进宫里,就是为了避嫌,这些事情太复杂,说了实在闹心。”
“那便不说了。”玉婶宽慰,“从这里到永乐州,听说往返也就二十天,王爷很快就会回来的。”
老太妃答应一句,眉间依旧难掩愁思,往返虽只需二十天,可加上搜山,就不知道要用多久了,毕竟那长缨峰险峻陡峭,地势极为复杂,普通的成年男子,只怕连攀爬也难。
“这一路可真够热闹的。”行至途中,江凌飞坐在树下捶着腿,“大大小小的江湖门派,少说也遇到了十几二十个。”
“今年的武林大会像是极为声势浩大。”季燕然问,“怎么,你们江家不去?”
“江家前两年争武林头把交椅,争败了,现在恨不能成日里画个圈诅咒盟主,哪里还会捧场。”江凌飞摇头,“况且那大会确实无趣,一群小喽啰打来打去,还得意得很,你说是不是脑子有病?像云门主那般年年置身事外,才是聪明人。”
他话音还未落,就又有几辆马车自官道上粼粼驶过,十几名年轻弟子身着云纹锦衣,在后头说说笑笑跟着走,看似轻松随意,却个个身姿轻灵,脚下若踩风踏浪飘忽无影,显然内力深厚——就如云倚风先前所言,能攀上光明峰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只有像江门三少这般甩手不管家务事、又看不上家中兄弟的浪荡纨绔,才会在背后酸溜溜出言诋毁。
中原武林,强手如云,还是很靠谱的。
皇宫中,德盛公公打开珍宝库的门,笑着说:“云门主,皇上吩咐过了,您若是有喜欢的,尽管挑。”
云倚风虚伪客套,这如何好意思?使不得。
转头就钻进了天子私库,一样一样仔细摸过去,乐不思蜀。
凤栖梧还在,这回没人催促了,他悠闲端坐在案几前,“咚咚铛铛”地弹了大半天,觉得心情甚好。弹完琴之后,又记起那人骨拼成的椅子,于是在墙角翻来捣去,没找到。
遗憾得很,看吧,好东西如此抢手,上回就应该搬回萧王府。
德盛公公在门口伸长脖子,揣着手好奇地问:“云门主,您找什么呢?可要人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