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第75章

  他语调温柔,声音里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沙哑,原本是养在宫中都放心不下的人,如今怎么就带着一身伤与毒跑来了永乐州。他甚至不敢想他这一路都经历了什么,原本光洁无瑕的左肩,现如今却落下了一处狰狞伤疤,还有擦拭身体时,那些不断渗着血的细小伤痕、腹上的青肿……他双目布满血丝,低低道:“别动,让我抱会儿。”

  云倚风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背,主动保证:“我以后不跑了,真的不跑了。”

  “以后我无论去哪里,即便天涯海角,都带着你。”季燕然道,“只把你独自放在王城两回,两回都跑了来,哪里还敢有第三次。”

  云倚风稍稍坐起来些:“对了,星儿没事吧?”

  “没事。”季燕然道,“那伙流氓一样的江湖人,当真吓到她了,不过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清月,所以昨日就赶回了风雨门。”

  “风雨门近些年得罪的人不少,像王攀那样的,估摸还有一大把。”云倚风道,“不过就如我先前所言,江湖中还是需要这么一个情报机构的,所以清月只要能及时与我割断关系,再发布一篇正派大侠们都爱看的、通篇凛然正气的告知书,此事就算过去了,风雨门也依旧还是风雨门。”

  “此事就算过去了?”季燕然捏起他的下巴,皱眉,“那你呢?”

  云倚风视线闪躲两下,便理直气壮曰:“自然是吃王爷的,喝王爷的,睡王爷的。”

  季燕然用拇指擦过那白皙脸颊,俯身与他额头相抵,轻轻道:“好,那下半辈子,你可要乖乖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准去。”

  下半辈子,听起来便是一个漫长而又美好的承诺,但对此时的两个人来说,却奢侈极了。

  云倚风难得心酸一回,他拉低对方的肩膀,再度颤抖着亲吻上去。

  睫毛像被雨露打湿后的、蝴蝶的翼。

  几日后,众人启程回了王都。季燕然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架大马车,看着奢华又舒适,行驶在路面上时,其余车马都要避让,方能不被卡住。云倚风舒舒服服躺在里头,与来时的狼狈疲累比起来,可谓天上地下,连带着身子也缓好了许多,时不时便掀开窗帘,与在外头骑马的萧王殿下相视一笑,看得江凌飞牙根子直酸,双腿一夹马腹,带着老相好飞速蹿往另一旁。

  临近王城时,他更是索性策马扬鞭,独自先跑回去找干娘了。

  季燕然问:“路边有个茶棚,累不累,出来歇一会儿?”

  云倚风放下手中书卷,愁眉苦脸道:“我已经睡着了三回。”

  这一路行进的速度极慢,正午的太阳大,只有早晚才会走上一阵。云倚风跳下马车,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好奇道:“怎么路上这么多人?”

  “再过一段时日,各国的使臣都会聚于王城,商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季燕然道,“这些算是消息灵通的,再过上半月,还会有更多人蜂拥而至,有的是热闹可看。”

  听听,盛夏的王城,有花有酒有诗有歌,有心上人,还有热闹,惬意快活得不得了。于是云门主便将自己正在被全江湖追杀这件事给忘了!他手中捧着白瓷茶盏,与季燕然说一些途中趣闻,笑得明亮畅快,眼底带春风。

  只是师父虽忘了,徒弟却不能忘。春霖城风雨门中,灵星儿将那一大摞书信都丢进火盆,气恼道:“吃饱了撑得不是,自己门派里头还有一滩烂泥臭着呢,偏跑来管别人家的闲事!”

  清月道:“算是意料之中,风雨门办事向来不徇私,师父平日里性子又冷冷的,没几个能帮忙说话的朋友,此番出事,可不得墙倒众人推。”宁微露勉强算是一个吧,却也只是写了封书信前来,劝自己尽快发出江湖告知书,彻底切断了与前门主的关系,方能保住风雨门——可怎么就前门主了?

  灵星儿烧掉的那些,只是极小一部分,事实上这段日子,风雨门就没有一天消停过。若再拖着不做决定,那只怕以后找上门的就不是书信,而是更大的麻烦了。清月暗自苦恼,看着桌上摊开的宣纸,提笔便要落墨,却被灵星儿拉住手腕,央求道:“师兄,你若写了,门主就连风雨门这最后的依靠都没了。”

  “我若不写,风雨门就没有了。”清月皱眉,“我知你心疼师父,可为今之计,也只有先保住风雨门,再议其它。”

  “不管,就是不准写。”灵星儿生出娇蛮的小性子,哭着嚷道,“风雨门只能有一个门主,旁的我都不认!”

  清月手下一顿,“啪嗒”在纸上溅开一滴墨,抬头看她:“你当我是贪门主之位,才一定要写这告知书?”

  “……”

  房中寂静无声,灯火惶惶跳动着,映得两人脸上皆是阴影交错。须臾之后,灵星儿低下头,心虚嘟囔道:“我没有,我……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清月亦是头疼欲裂,放下笔道:“罢了,那就再多等几日吧,什么时候拖不下去了,再做下一步决议。”

  灵星儿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拂袖出门,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里也委屈极了。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小声呜咽起来。

  先前分明还是很好的,事情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

  王城里头,护城河畔同时飘着酒香与花香,据说前几日有十几个书生,聚集于此吟诗作对畅饮,却不慎失足跌落水中,也不着急上岸,反倒湿着袍子,趁着酩酊大醉,又提笔写下了十几首诗,现如今已经传遍了舞肆歌坊,被乐师谱了新曲,唱得满城风流,满城风雅。

  云倚风也学着哼了两句,在王府中唱着芙蓉飞花,云生海楼。

  季燕然从院外进来,将披风裹在他肩头:“今日又吃多了梅子?我听老吴说,你吵了一早上胃里发酸。”

  云倚风推卸责任:“酸秀才的错。”写什么不好,偏写青梅配甜酒,听听,青梅配甜酒,这谁能把持得住?

  “你啊。”季燕然笑,屈指敲敲他的鼻子,“若待会太医来诊,又要念叨了。”

  “王爷替我瞒着就是。”云倚风牵过他的手,“还有件事。”

  季燕然点头:“说。”

  “外头现在怎么样了?”云倚风问,“我是说风雨门那头。”

  两人回王城已有五日了,这一路季燕然将他护得极好,不该听到的、不该看到的,半分也未落入耳中、留在眼底,住进王府后,周围下人更是绝口不提——又或者是压根就不知道,毕竟江湖里就算闹得再沸扬,比起此时花团锦簇的王城来,寻常百姓也还是更关心后者一些。

  但云倚风却放不下心,他知道清月的性子,看似温顺恭敬,实则又犟又倔,只怕至今还未做出一个能令江湖人满意的决定。

  季燕然道:“当真不要我帮你?”

  “江湖与朝廷互不干涉,这是数百年都不曾变过的规矩。”云倚风道,“王爷救下我,还能算做私人交情,可若再插手风雨门的事,未免有手伸太长之嫌。黎盟主面上自不会说什么,但此例一开,将来倘若江湖要插手朝廷事,又当如何?那群人中,多得是武功出神入化、头脑却简单异常之流,现在能有个规矩拘束着,便不会越界,可一旦规矩模糊了,反对朝廷不利。”

  过了阵,又问:“现如今,外头如何说我?”

  季燕然道:“无人说你。”

  “不信。”云倚风烫洗茶杯,“江湖人啊,侠客不少,碎嘴小人更多。是太难听,所以王爷不愿让我知道吗?”

  “是当真无人说。”季燕然拉着他的手,将茶杯拿过来,“先前或许有些污言秽语,但后来得了教训,便没人再敢开口了。”

  云倚风微微皱眉:“王爷?”

  “放心,王爷什么都不知道,更没坏你的江湖规矩。”季燕然替他斟茶,“是暮成雪做的。”

  杀手办事,从来都不会告诉对方理由,说成受人雇佣也好,说成欣赏云倚风、主动要替他出气也好,总之只需要让众人知道,一旦口出恶言,是必要倒霉的,就好。

  只可惜,胖貂依然没能要回来。

  云倚风笑道:“多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季燕然看着他,叹气道,“况且若非因为我,你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福祸相依,倒未必全是坏事。”云倚风牵住他的手,“但我的确要写一封书信给清月了,催促他早做决断,此事已经拖了太久,再有一月,怕是连武林盟主都会亲自登门,那时风雨门可就彻底毁了。”

  两人正在说着话,外头就有管家来禀,说宫里来了消息,皇上请王爷立刻过去一趟。

  “还当能难得消停一日。”云倚风松开手,“去吧,早些回来。”

  季燕然凑近,在他侧脸迅速落下一个亲吻:“估摸又是为了孜川秘图,我若回来得晚,你便早点歇着。”

  云倚风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小院,自己也回屋去写信了。

  当年一手创立风雨门,早已将那里当成了家,现如今要亲手切断联系,自是万分不舍的,可再不舍也得舍。况且……自己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若是运气好,能多拖个三年五年,那待在王府里观花听雨沐秋风,有心上人陪着,有老太妃惯着,总要好过像先前那样,日日奔波于江湖中。

  如此一想,便释怀了,落笔时也稳了许多,不会再夹裹着满腹愁绪,悲切切颤巍巍露出破绽,在徒弟面前失去做师父的尊严!

  皇宫里,李璟正坐在御书房,翻看面前一摞折子。最近国家风调雨顺,边关安稳,像是事事如意,折子都只是些请安的空话,看多了便昏昏欲睡,比安神药更管用。

  德盛公公正候在外头,见季燕然自花园中出来,便赶忙迎上前,笑容满面道:“王爷,是好事。”

  季燕然也乐了:“什么好事,能让公公这般见过大世面的人,都高兴成这样?”

  “王爷见到皇上后,便知道了。”德盛公公笑得越发乱颤,若在面上印墨再糊张纸,取下来八成就能拓出一个年画娃娃……不是,年画公公。

  季燕然笑着拍他一把,自己进了御书房。

  而李璟的心情果真也极好,连君臣礼都免了,直接丢过来一本书册:“快看看。”

  季燕然接住翻了两页,就见那是一本剑谱,像是有了年岁,连印章也已晕开,再一看落款,不由吃惊:“长安王?”

  “这十几天里,翰林院的官员们不眠不休,将宫中每一本藏书都翻遍了,方才找出这个。”李璟走下龙椅,“朕已从私库中挑了些看不出年份的金银珍宝,装了满满两箱,届时与这长安王剑谱一道秘密送往长缨峰,藏于地宫内,让那些江湖中人再去寻一次便是。”

  何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万没想到宫中竟会藏有此物,季燕然心中大喜:“多谢皇兄。”

  “此番也是朕太过心急,才会令你困于机关,令云门主陷入困境。”李璟道,“此事就交由那位江三少去办吧,他是你的人,在江湖中又颇有地位,最合适不过。”

  季燕然点头:“是,我这就回去吩咐。”

  “先别急,这只是一件好事,还有另一件好事。”李璟道,“还记得三年前,你去千伦草原巡视,从狼嘴中救下的那位老者吗?”

  “记得。”季燕然想了一会,“那似乎是位兽医,还医好了飞霜蛟的腿疾。”

  “不是兽医,而是草原游医,医你的飞霜蛟只是顺手,前些时日,他听说你在寻找血灵芝,要解蛊王毒,便进献来了一样宝贝,虽不能解毒,却也是极难寻得的疗伤圣品。”李璟命德盛公公端了进来,“此物名曰霁莲,太医院已经看过了,都说是好东西,煎后让云门主服下,往后就能舒服许多,不必再靠着鬼刺的汤药续命,也能与你一道骑马练武了。”

  季燕然又问:“还有第三件好事吗?”

  “贪得无厌!”李璟笑着骂了一句,“知道你挂念着府中人,就不留你在宫里用膳了,早些回去吧。这霁莲明日太医会带过去,亲自看着煎。”

  “若云儿身体当真能因此物好转,我将来定亲自去草原道谢。”季燕然道,“皇兄,我还有另一事想问。”

  李璟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关于孜川秘图,藏在鸣鸦寺的机关匣,可要尽快取来?”

  “自然,不过这回无需你亲自去取,横竖近来东北无事,朕便命少城回来了,由他去办这个差事。”李璟道,“虽说有些对不住张将军,但谁让你是朕的弟弟呢?自然要更徇私照顾些。”

  柳少城是朝廷镇北大将,擅长雪中作战,也是李璟的心腹。

  季燕然笑道:“那我可得请少城喝杯酒。”

  “你在西北也辛苦,难得闲下这段时间,就多陪陪云门主吧,他为了你,当真吃了不少苦头。”李璟收起笑容,叹气道,“当日的烙铁,朕是万万没想到,亦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

  “皇兄言重了。”季燕然道,“云儿的脾气我知道,他过去苦惯了,尝得一点点甜,便万般珍惜,亦万般小心,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想给旁人多添一丝麻烦。”

  “去吧。”李璟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云门主像是极喜欢那把凤栖梧,明日朕还是命人送去萧王府吧。”

  季燕然:“……”

  他在十几岁时,曾因顽劣不服夫子管教,而在街上买了一把类似于唢呐、声音又巨大的西域乐器,送给了夫子的宝贝儿子,教他吹上了瘾,据说三天就吵疯了满宅子的人。当初只有恶作剧得逞的喜悦,现在倒是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行径有多么恶劣——魔音贯耳,确实连心都像是被钳子拧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太妃颤着声音道:“这……云儿是不是在练什么邪门功夫?”

  江凌飞捂着她的耳朵,潸然泪下。我下午便要动身去长缨峰埋宝藏了,只留干娘一人在家,可务必要保重啊!若实在受不了,就去宫里找惠太妃聊聊天,或者干脆住到甘武殿。

  季燕然忍无可忍,甩起衣摆坐于云倚风身后,握住他的双手。

  云门主纳闷:“咦?”

  “这曲子不好听,太杀气腾腾了些。”季燕然硬着头皮夸完,便道,“我教你另一首。”

  云倚风奇道:“原来王爷还会抚琴?”

  原是不怎么会的,但与你相比,人人都能称一句会。

  季燕然捉着他的细长手指,依次抚过琴弦,轻拢慢捻抹复挑,缓缓流淌出含情脉脉的调子来。

  这是宫中乐师谱的曲,据说那是一个六月的夜晚,王城的灯火很亮,年华正好的姑娘们挤在河边,放着桃花形状的河灯,期盼能遇到情郎。水里倒映着漫天星河,有个书生站在河对面,不由看呆了,直到被同行的人推了一把,方才回过神。仓皇低下头,水中却恰好飘来一条绣花帕子,他捞了起来,对面便有个姑娘羞红了脸。

  乐师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他也高兴极了,觉得这个朝代真好啊……回去之后便谱了此曲,连名字都没有取,就迫不及待进献给了帝王。

  以后就叫无名曲了,只是虽无名,却有情,听得人心旷神怡,骨头都软了几分。

  一曲终了,府中下人都松了口气,想着老太妃终于能安心午睡,而云倚风也已靠在季燕然怀中,只在这满园的绚烂夏花中,穿一身雪白的衫子,看着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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