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人:“……”
云倚风想了想,觉得这群人应当还知道不少东西,杀了实在可惜,而且留着或许还有别的用途,于是耐心道:“其实何必如此虎视眈眈呢,世间万物本无定相,就好比这沙漠,之所以为沙漠,是因为你我都认为它是沙漠。同理,灵神之所以为灵神,也是因为你认为他是灵神,一旦没有这个‘认为’,那凫徯就狗屁都不是了。”
“我们说不过你!”鬼面人依旧紧握着刀柄。
云倚风好脾气道:“说不过,是因为道理都站在我这边,还想听吗?若你我都认为对方是朋友,那大家或许就真的会成为朋友。”
鬼面人:“……”
“就算现在回去,你们也已经泄露了沙草荒丘太多秘密。”云倚风提醒,“不如跟我回大梁提供线索,等同于立功,要是还想着要跪拜凫徯,只怕他也不会放过你们,在烈火中弄个银罩子护着是不可能了,千刀万剐杀鸡给猴看,倒是能指望一番。”
“我们……我们还有亲人在那里!”其中一个人道。
云倚风从沙丘后捡起马鞍,架在翠华背上,翻身上马:“所以就更该随我回大梁,尽快商议救人的计划,否则呢?”
“走吧,还愣着做什么。”灵星儿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催促,“再晚一些,天可就要黑啦!”
鬼面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跟了上来。
于是就这样,云门主顺利带回了三十余名鬼面人,任江门三少武功绝顶,硬是没能得到施展的机会。
“喂,你是怎么琢磨出那些……”江凌飞斟酌了一下,将“屁话”两个字改成了“道理”。
云倚风答曰:“平日里多读书,勤思考。”以及在探听消息时,真当风雨门只会蹲在窗外偷听吗?能哄得对方自己乖乖说出线索,才是真本事。
江凌飞:“……”
“走吧。”云倚风拍拍翠花,“那沙草荒丘附近听起来不仅有陷阱,还有迷阵,不可大意,我们得赶紧告诉王爷。”
荒漠之上,烟尘滚滚。
军营里,李珺正在研究腕上的机关。前几日江凌飞要走,林影也不在,他又不敢贴到季燕然身边寻求保护,看着十分可怜巴巴,云倚风便给了他这个暗器,据说威力无穷,只要一按下去,就能杀人于无形。
“若非危急时刻,千万不要乱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云倚风叮嘱了足足七八遍,“记住了吗?”
李珺生平第一回 拥有江湖暗器,十分激动,连连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云倚风双目殷殷:“记住啊,若伤了大梁兵士,王爷可是要斥责我的。”
李珺也很神情凝重,若伤了大梁兵士,七弟对你只是斥责,对我可能就是要命了。遂举手发誓,我真的不会乱按。
云倚风这才放心地走了,倒是江凌飞,皱眉道:“如此凶残的暗器就这么交给他,靠谱吗?”
“假的,那就是个空木头壳子。”云倚风道,“他胆小又惜命,你我不在,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往王爷身边凑,谁敢来军营里绑人?安全着呢。手腕上套个东西,无非让他更安心、少说话罢了。”
江凌飞恍然大悟,竖起拇指,高明。
果然,这么多天里,李珺一次都没有按下过机关,每晚只是当成宝贝轻轻擦一遍,爱惜得很。他听到帐篷外嘈杂,便将帘子掀开一条细缝偷眼瞄,守卫的兵士笑道:“平乐王,是云门主与江少爷平安回来了。”
不仅平安回来,还救回了灵星儿,带回了一群夜狼巫族的鬼面人——相当配合的鬼面人,其知无不言的程度,甚至让耶尔腾与其余部族首领都产生了深深疑惑,觉得这是不是毫猛与凫徯派来的奸细,否则怎么还没审呢,自己就先滔滔不绝开始说上了。
季燕然也问:“怎么回事?”
云倚风思考了一下,觉得说来实在话长,便只道:“他们说的,应当都是真的。”
耶尔腾不满:“这算什么回答?”
江凌飞拍拍他的肩膀:“首领知道什么是智慧,什么是无知吗?”
耶尔腾:“……”
“连日赶路,实在辛苦,不如先让他们休息半个时辰,吃点东西。”云倚风道,“然后再来一同审问。”
季燕然点头:“也好。”
人是云倚风带回来的,其余部族自然没有意见,倒不差这半个时辰,便都各自散去了。唯有耶尔腾,面色一直不悦,走到僻静无人处时,身旁的阿碧突然轻轻说了一句:“自知无知,便是智慧,自知智慧,便是无知。”
耶尔腾停下脚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
而在另一边的大帐里,云倚风已经泡进了浴桶中——对,在行军打仗时,萧王殿下仍然不忘给心上人带个大桶。恰好这一带有不少草丘,倒是不缺水。季燕然帮他仔细按揉头皮,又道:“巨石迷阵?”
“他们的确是这么说的。”云倚风趴在桶沿,“倒也是,否则若哪天大军真的打上门了,总不能只赤脚在火堆里跳几下,就指望能退敌,总要事先做一些防护措施的。”
毫猛在沙草荒丘盘踞多年,谁都说不准他究竟在附近布设了多少机关,可惜这次带回来的俘虏,都是新加入夜狼巫族没多久的牧民,刚被训练成鬼面人,哪怕再配合,能说出的东西也不多。
“还有更糟糕的。”季燕然道,“红鸦教那套关于‘灵神’的理论太能蛊惑人心了,尤其在越来越多的牧民放弃家园后,其他听到消息的人,也就开始蠢蠢欲动。”哪怕他们其实并没有搞清楚“灵神”是什么,但总觉得别人都去了,自己若不去,怕是会错过天大的好事。
由被动地接受煽动,变成主动寻求对方庇护,显然不算什么好事,而这股风气正在诸多牧民之间传递蔓延着,或许很快就要穿过边境、入侵大梁。
云倚风皱起眉头,倘若所有牧民们都聚在一处,他倒是可以再来一回“灵神之所以是灵神”,但这明显不现实,而且这套说辞太过云里雾里,枯燥无趣,想要大规模传开并且深入人心,基本不可能。
“怎么不说话了?”季燕然看着他,“这一路辛苦,我是不是不该再说这些烦心事于你听?”
云倚风回过神,握住他的手道:“正因为是烦心事,所以才更应早些说出来,早些解决。”
水已经有些凉了,季燕然取过一张大毯子,将人裹到床边,抱在怀里慢慢擦干。这般花好月圆、夜深……外头不太静的时候,云倚风笑着躲:“喂!”
“声音小一些。”季燕然松开他的腰,又提醒,“若被门口守卫听到,怕是又要以为我在做些什么。”
“有道理,那穿衣服。”云倚风撑着坐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别让大家等太久。”
美人初出浴,只裹着一张毯子,而自己却要去忙军务。
萧王殿下深深叹气,低头:“亲一个。”
云倚风在他唇角落下一个亲吻,拍拍胸膛以示安慰,无妨,这说明王爷是要做大事的人。
而在另一头的篝火旁,李珺正听得云里雾里,疑惑道:“那我一直就深刻地知道自己无知,这么说来,岂非很有智慧?”
江凌飞:“……”
李珺沾沾自喜,心想,原来我还挺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智慧和无知,是人类思想史中的经典议题。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
第85章 乐土仙国
因为有云倚风的吩咐, 所以那些夜狼巫族的俘虏们, 在大梁军营里得到了相当不错的待遇,不仅有热茶和热饭, 甚至还有一大块烤肉。他们确实饿坏了, 因此也没客气, 狼吞虎咽吃饱肚子之后,便将在沙草荒丘的所见所闻, 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我们是在半年之前, 加入夜狼巫族的。”
那一阵正在闹风沙,连续好几个月没有落下过一滴雨, 牛羊都病了, 刚出生的娃娃因为没有奶水, 被饿得哇哇大哭,大家的日子都苦极了。
云倚风问:“夜狼巫族的人,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是,他们带来了水和粮食。”
也带来了“干旱与贫穷正在大漠中肆虐, 每个人都是有罪的, 末日即将来临, 唯有灵神才是唯一的救世主”。
人在被现实绊住手脚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将希望寄托于未知的力量。而红鸦教正是抓住这一点,为信徒虚构了一个美妙的世界。在那里,没有疾病、战争与灾荒,人们再也不必用辛苦劳作换取温饱的生活,只要洗清身上的罪孽, 就能进入永恒的仙国。
“当时我们的生活实在艰难,心一横,就跟着他们走了,至少能吃饱肚子。”
而在前往夜狼巫族的路上,那些鬼面人们依旧在不断宣扬着“末世”、“原罪”与“洗涤”,牧民们也就稀里糊涂地相信了,要想进入仙国,必须先涤清罪孽。所以在抵达荒草沙丘,看到眼前艰苦的生活环境时,并没有人觉得意外,反而将搭建巨石当成了一种修行与荣耀。在那里,每个人都坚信巨石最终会通往云顶,变成灵神的华美宫殿,而自己是有功的。
凫徯很少出现,或者说很少以“灵神”的身份出现,只有在需要传授“神谕”的时候,他才会请来灵神附体,而在那一天里,所有人都会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牧民们把自己的财产全部奉献给了他,在被训练成鬼面人后,还会抢夺其余部落与商队,照此推算,毫猛与凫徯应当已经积攒了大量的财富。
云倚风问:“大漠中有什么阵法,是需要巨石搭建的吗?”
各部族的首领都摇头,蛊术与迷阵,应当是西南那头多一点,而西北游牧民族之间哪怕起了矛盾,也基本是用武力来解决,什么巨石阵,闻所未闻。
“无论那巨石阵中有什么,它都已经是存在的事实,我们此时的猜测并不能改变什么。”银珠道,“不如先想个办法,阻止夜狼巫族的扩张和掠夺,否则在我们赶往荒草沙丘的这段时间里,怕是会有更多的牧民加入他们。”
关于“灵神”与“仙国”的吹捧,几乎已经传遍了这片风沙弥漫的土地,哪怕牧民们都知道大梁与十三部族正要联合剿灭夜狼巫族,却也有另一种说法在随着风儿大肆传播——就连大梁的天子也忌惮灵神的存在,所以才会派出千万雄兵,妄图毁灭理想仙国。
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这种传闻可不太妙。别的不说,前几天大军在途经一处小部落时,就连小孩子们都在冲着马队吐口水,原本应当清澈无邪的眼睛里,装满了与年龄不相符的仇恨,看得人心里发酸。
耶尔腾道:“云门主既能说服这些人,理应也能说服其余牧民。”
云倚风:“……”
能倒是能,但前提条件是,你得先让所有人都聚到我面前。不过这话说出来有些像故意找茬,所以他换了说法,委婉道:“红鸦教并没有具体描述出何为仙国,所以不同的牧民,各有不同的理解。要打破幻想,我便得先知道什么才是他心中所想的仙国,否则怕是无的放矢。”
耶尔腾不满:“所以还要一个一个将牧民带来你面前?”
云倚风与他无辜对视,我没说,你自己说的。
另一个部族首领脾气急躁,已经大声道:“那就直接打吧,推平巨石阵,将凫徯与毫猛都杀了,仙国的谣言自然也就散了。”
银珠叹气:“若实在想不出办法阻止流言,也只有这样了。只是不知在这段时间里,又有多少部族要被煽动得家破人亡。”
在众人商议的时候,阿碧依旧陪坐在耶尔腾身边,像是在神游天外。只有在云倚风说话时,才会回神看他一眼,碧绿的瞳仁透着翠色,眼线上挑,睫毛又长又卷,似乎眨一眨就会落下光——也难怪李珺这两天对她避之不及,太漂亮的美人啊,确实会摄魂。
江凌飞莫名其妙,看向身边的人,你掐我干什么?
李珺拼命暗示,你看云门主,一直在盯着那雪妖,是不是被摄魂了?啊?是不是?我好慌张!
耶尔腾也觉察出异常,他不悦地皱起眉头,刚打算带着侍妾离开,却听云倚风道:“或许还有另一个办法。”
所有人都看向他。
季燕然问:“什么办法?”
云倚风答:“我们也造一个仙国。”
一语既出,其余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江凌飞已经率先表示赞成。他是亲眼见过大场面的,深知论起忽悠人的本事,风雨门若排第二,江湖中怕是没有谁自称第一。建一个仙国算什么,哪怕建十个八个,也是信手拈来的,到那时,哪里还有凫徯老骗子的生意做。
季燕然猜道:“所以你也要仿照凫徯的方法,来建立一个更好的理想国?让他们相信不必离开故土,不必放弃一切,一样能获得想要的生活?”
“具体要怎么说,我还得再想一想。”云倚风道,“但红鸦教关于仙国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大漠,我若照猫画虎编一个,哪怕情节再精彩,能起到的作用也不大,倒不如搭建一片真实存在的乐土,来得更加直白震撼一些。”
银珠想了一会儿,笑道:“那可好玩了。”
“我回去之后,会先将计划写下来,大家再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改动。”云倚风道,“此外,最好能找到一处适合装神弄鬼的地方,不需要太大,能泛起白雾最好。”
“这就交给我们吧。”银珠道,“正好这一片是草丘,夜晚若漫上露水与星星,倒还真有几分像仙境。”
耶尔腾虽说不悦云倚风与阿碧的对视,却也知道这主意不算烂,能打败谣言的除了真相,其实还有另一个更大的谣言。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阻止邪教教义的扩张,都是对战事有利的,值得一试。而其余部族首领们,见大梁、葛藤与云珠三方都无异议,自然也不会出言反对,这件事就算是暂时定了下来。
李珺也挺兴奋,他原以为打仗嘛,定然无聊得很,却没想到还有装神仙这种有趣的事。因此在商议结束后,还意犹未尽想与云倚风再聊一会儿,结果却被江凌飞自后领一把扯走,小别胜新婚,听没听过,你凑什么热闹。
大帐内,梅竹松替云倚风把完脉后,道:“虽说连着赶了十天路,倒也无大碍,只是稍微有些虚弱,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季燕然问:“那霁莲露不必再服了吗?”
“暂时停一阵吧,药吃多了总归不妥。”梅竹松道,“云门主内力深厚,若能试着不靠霁莲,就能维持住现在的状况,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明白。”云倚风点头,“多谢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