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第93章

  巨石阵已破,荒草沙丘失去屏障,便等于赤裸裸地暴露在外,联盟军队正是士气高涨时,的确适合一鼓作气,攻破敌营。云倚风靠在床上:“那平乐王就随我一道守在后方,等大军全胜归来吧。”

  过了一阵,又道:“我还有件事。”

  李珺赶忙问:“何事?”

  云倚风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李珺面露为难:“我是出门逃难的,哪里还有那风花雪月的快活心思,自然没带。”

  云倚风躺回去,面无表情道:“哦。”

  “但梅先生那里或许有。”李珺压低声音,“即便没有,也一定能想出法子,你放心,这件事只管交给我。”

  云倚风拍拍他的肩头:“有劳。”

  李珺这一路都没能帮上什么忙,乱倒是添了不少,如一个累赘的大包袱般,整日挂在大梁军队里。眼看着旁人都活得轰轰烈烈热血激昂,不说七弟,不说江少侠与云门主,就连烧饭的老李都力大无穷,将一口大黑锅洗得锃光瓦亮,炒菜的姿势更是威风,倒越发显得自己草包无用,白长了一身肉,心里难得惭愧——所以也就越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劳动机会,当下就跑去找了梅竹松。

  梅先生正忙呢,听他说完需求,还当自己出现了耳鸣,胡子都要气歪了。若非看在对方是大梁王爷的份上,险些要发怒将人轰出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风流肠子?

  李珺及时解释,不是我,是云门主。

  梅竹松:“……”

  哦,云门主啊,云门主与萧王殿下,那就不是荒唐了,而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

  他在药箱里捣鼓半天,最后摸出一个小瓷罐,绘一抹鱼戏浅水,飘一股淡雅花香,精致极了。

  李珺连声道谢,美滋滋地揣了回去。

  “相当好用。”他压低声音。

  云倚风压在枕头下,面不改色:“嗯。”

  而这个时候,季燕然正在与十三部族一起,完善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他不想将战线拉得很长,因此决定双路包抄,在五日内结束这场战役。

  先前还是一个月,现在突然就缩成五天,若换做平时,其余部族的首领多少会提出异议,但今时不同往日,在亲眼见过前夜那惊天动地的龙吟一怒后,他们心里或多或少,都对季燕然生出了几分敬畏,便也犹豫着默许了。

  只有耶尔腾提醒:“夜狼巫族所有人都服过药丸,除了能变得力大无穷外,还有没有别的用途,现在尚不好说。此外,他们为何不惧怕魔音,也没找出理由。”

  “不惧怕魔音,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被控制了心神。”季燕然道,“所以最坏的状况,我们将要面对一群没有神智,没有思想,只知道蛮横杀人的傀儡。梅前辈会配好防护的药囊,以免对方抛洒毒虫,至于其它,就需将士们自己提高警惕了。”

  银珠点头:“好,那就这么办,争取在五日之内,将毫猛杀个片甲不留!”

  这一夜的天是暗沉沉的。

  大帐内,火盆在“噼里啪啦”燃烧着,被窝里很暖,云倚风趴在他胸口,扒开里衣,用指尖摩挲过那些或深或浅的伤口,问:“太医院祛疤的药那般好用,王爷怎么也不给自己抹一抹?”

  “没那心思。”季燕然枕着左臂,右手捏起他的下巴,用拇指轻轻蹭着,“况且若没了疤,还如何骗得媳妇心疼。今日我忙得没顾上回来,李珺一直陪着你?”

  云门主淡定“嗯”了一声。

  季燕然问:“聊什么了?”

  他说得随意,这本也只是小情人间的闲谈,聊几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后便能熄灯相拥而眠,再普通不过。但再普通也架不住有人心虚,云倚风狐疑顿起,爬起来仔仔细细盯着他的眼睛,想辨出是不是李珺又不顾江湖情谊,将自己给卖给了他的七七七弟。

  季燕然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云倚风裹好被子,“睡吧,明日还要出征呢。”

  季燕然俯下身,在那微凉的唇瓣上亲吻,头发垂下来,脸颊有些痒,心也有些痒。云倚风拉低他的肩膀,闭起双目迎合着,却又难免遗憾。若明日无战事,若此时两人正在雁城将军府,在王城,或者哪怕是在一处安宁祥和的小客栈中,枕头下藏着的玫瑰膏,应当也能拿出来用一用了。

  季燕然在他耳边问:“什么味道?还挺香。”

  云倚风答曰,我香。

  季燕然笑出声,将人抱在怀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哄着睡了。

  帐外火把熊熊。

  银珠将弯刀磨得光亮,又问:“义父还不休息?”

  “睡不着。”梅竹松愁眉紧锁,“明日一战,又不知会有多少将士伤亡。”

  银珠坐在对面,替他倒了一盏热茶:“战争总会有伤亡的,而且我们的伤亡,是为了换取更多人、更长时间的安稳与和平,义父不必忧虑。”

  “剿灭夜狼巫族后,战争真的就会结束了吗?”梅竹松看着她,“别忘了,还有耶尔腾,他的野心,怕是能吞下整个太阳。”

  “但他的对手是季燕然。”银珠道,“若换做我是耶尔腾,即便野心再大,也不会选择与这么一个人为敌,他实在太可怕了,也实在太强大了,近些年经常有传闻,说大梁的皇帝对萧王忌惮颇深,现在看来,倒也情有可原。”

  “皇帝对萧王忌不忌惮,你我不知,可耶尔腾必定是忌惮的,所以才会特意留下第三个条件。”梅竹松道,“想让他老老实实交出血灵芝,只怕也并非易事。”

  银珠试探:“云门主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被前夜的爆炸震伤了,估摸得养上半月。”梅竹松道,“但与蛊毒比起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银珠点点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大战在即,营地中每一位将士都是亢奋的,连李珺亦不例外。他虽不用亲上战场,却也给自己弄了身不怎么合体的盔甲,硬是吸着肚子塞了进去,在帐篷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动,如一块“哐当当”的铁皮,自认正在以天潢贵胄的身份,不辞劳苦,安抚军心。

  众人对这位游手好闲,却又笑容可掬的草包王爷,一向是不喜欢却也不讨厌的,所以都挺配合,“多谢平乐王”喊得也颇为响亮,李珺心里更美了,转弯之后见一处帐篷里漆黑,便想着要过去查看一番,结果却见一个人钻了出来,身材那叫一个魁梧高大啊。

  “原来是乌恩勇士。”李珺认出了他,关切道,“这么晚了,是要去何处?”

  乌恩不答话,只直直冲他扑了过来。

  李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飞在火堆旁,“砰”一声,木柴与火星子乱飞,跟着眼前的金闪一起转。

  乌恩双目血红,又将他一把高高扯起,蒲扇大的右手捏成铁拳,迎面就砸了过来。

  “啊!”李珺惊慌失措地大喊,猛然想起来自己腕上有暗器,于是命也不要地狂按——当然了,什么都没按出来,那只是个空木头壳。

  “大哥!”幸而格根及时追出帐篷,握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拉,怒吼,“你疯了!”

  附近的将士们听到响动,也纷纷赶了过来,将李珺扶到安全的地方。而乌恩已经整个人都发狂了,他拼命挣扎着,嘴里发出野兽的咆叫,力气大了三倍不止,单手握住弟弟的手臂,将他像沙包一般丢了出去。

  “怎么回事!”远处也有人在惊喊。

  是另外那三十名夜狼巫族的俘虏。他们在卸下鬼面后,便一直跟着联盟大军,此时也一起失去了理智,双眼被杀戮淹没,手中拿着长刀,只想将所见之物都砍个粉碎。

  营地里出现了一阵骚动,而更大的威胁已悄悄逼近。

  月光驱散了薄雾,荒草沙丘的边缘,一支阴森的、如同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军队,已悄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所有人都穿着漆黑的袍,被邪恶的上古诅咒与巫术浸透,面目狰狞,双目鲜红。

第92章 心悦君兮

  江凌飞及时赶到, 劈掌将发狂的乌恩打晕在地, 一旁的兵士立刻涌上前,用绳索将其绑了个结实。格根此时也跌跌撞撞跑了回来, 江凌飞吩咐:“所有发狂的人就交给你与周副将了, 这巫术邪门, 若实在捆不住,包括你哥哥在内, 杀无赦!”

  “是。”格根后背沁出冷汗, 惊魂未定地点头,“江少爷放心, 我知道该怎么做!”

  江凌飞翻身上马, 向着前线奔去。

  号角划破长空, 天边孤星寒凉。

  季燕然穿一身玄色铠甲,半蹲在床边:“等我回来。”

  云倚风答应:“好。”

  但到底是不放心的吧。在季燕然走之后,他依旧披着衣服走出营帐,想看看外头究竟怎么样了。在压制住那些突然发狂的俘虏后, 大军已经恢复了秩序, 并没有想象中的慌乱与嘈杂, 将士们正按照编制,整齐列队向前跑着,手中握紧长枪,到处都是火把,将夜幕照得亮如白昼。

  李珺一瘸一拐,被两名士兵扶着走过来, 脑袋上缠着的纱布更多了。一来就抱怨机关的事,他心中一片赤诚,丝毫也没考虑是被“江湖好友”所骗,只当自己没掌握好要领,再不然就是这玩意坏了,想问问怎么修。

  云倚风道:“这么长时间,当真从未按过?”

  李珺一拍大腿,那当然没有啊,我一直记得你说的话,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按。

  云倚风回到营帐内,片刻后,取出一枚白色皮质腕带,替他换下了那个旧的木头匣子。

  李珺不解,研究了半天精巧暗扣:“这回又是什么?”

  “真正的暴雨针。”云倚风叮嘱:“大战迫在眉睫,平乐王也要多加小心。”

  李珺连声答应,听到这句“真正的”,也没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戴着的是假玩意,只安慰道:“打一个夜狼巫族,对七弟来说简直小菜一碟,你不必太担心,只管在这里等着便是。”

  不远处,进攻的鼓声已经敲响了。

  有了乌恩与俘虏先发过一次疯,众人心里已经有了底,大概清楚自己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战场上火光熊熊,照亮了盟军战士们热血鲜活的脸庞,而与之截然相反的,则是对面那一整片死气沉沉的黑,如干枯泥淖中生出惨白假面,鬼面将心也变成了鬼。

  林影暗自握紧拳头,试探地望向季燕然。他原本想着,这些鬼面人虽一时鬼迷心窍,加入了邪教与夜狼巫族,但毕竟不算大奸大恶之徒,若能救,还是想救一把的。但此时看来,怕是不可避免要有一场恶战。

  与寻常两军对垒不同的,这回对方根本就没有主帅,甚至连领头人都没一个。毫猛与凫徯不知躲去了何处,只派出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傀儡军队,如滚滚浓烟、又似汹涌惊涛的海浪,嗓子里发出古怪撕裂的吼声,向着联盟军队呼啸而来。

  季燕然长剑出鞘。

  在他身后,是数以万计的年轻战士。他们其实从未见过这样的对手,僵硬狰狞,活脱脱是地府里爬出来的鬼。若平时走在街上,冷不丁遇到一个两个这样打扮的怪人,只怕也会被吓上一大跳,但现在,但此时,在面对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的黑袍鬼面时,大家突然就又不怕了,都只纷纷握牢手中的刀,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他们离开荒草沙丘,决不能让他们入侵戈壁与草原,入侵大梁边境线。

  若从高空往下看去,这支联盟军队,便形成了一条森然的分界线。前方是狰狞可怖的地府恶灵,而在遥远望不见的后方,则是白色的帐篷,是风吹草低的牛羊,是沾湿草叶的星辰与露水,劳作一天的牧民已经静静睡了,整座大梁也睡了。

  林影一马当先,率先冲入敌军,长剑所到处,皆喷溅扬起红色血雾。耶尔腾率军自右路杀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勉强算得与季燕然一条心,手中拖一把青锋长刀,轻而易举便能斩下数十人的头颅,而在他身侧围着的葛藤部族大军,更全部是一等一的彪悍勇士,骑着最好的战马,杀声震天。

  一名云珠部族的勇士被打落在地,周围的鬼面人立刻像闻到鲜血的水蛭一般缠了上去,喉咙里发出贪婪的古怪声音,幸而银珠及时赶到,挥刀将他救起。原打算再杀去前方,却又有一个鲜血淋漓的影子扑了过来,重重趴在她的马背上,张嘴就咬。

  “首领小心!”背后有人大呼。

  银珠一脚将其踹落,心里闪过一个惊慌的念头——这些人是打不死的。

  又或者说,除非被砍得站不起来,否则他们似乎根本没有痛觉,哪怕已经血流如注,也会摇摇晃晃爬入下一轮厮杀。

  很快,其余人也发现了这件事。不怕死的敌人已经很难对付了,而这回对方不仅不怕死,甚至连疼都不怕,仅凭这一点,双方人数上的差距便能被抵消。更令人胆寒的,寻常军队在被击溃时,或许会投降、会主动丢下手里的刀枪求饶,但他们不会,这群没有理智的鬼面人,是要盲目而又疯狂地战斗到最后一刻的。

  凫徯压根就没想让他们活着。

  而在这个时候,罪魁祸首或许已经离开了荒草沙丘,带着从信徒手中搜刮的巨额财富,重新找一处地方,隐姓埋名开始了荒淫享乐的生活。邪教不就是这样吗?用数万家庭的破碎与血泪,供奉起一座光鲜亮丽,沾满鲜血的“神”,临到最后,还要留下“萧王殿下与十三部族的首领血腥残酷,大肆屠杀灵神信徒”的传闻,用来铺垫自己下一次的翻天覆地、东山再起,肮脏极了。

  耳边是绵延不绝的惨叫,战火点燃了整片草丘,随着呼啸大风向远方蔓延着。月亮终于从乌云后露出半张脸,战场被照得更亮,也更如鬼域地府,昂首高嘶的战马踏过烈火,在杀红眼的战士们身侧,是摇摇晃晃、只剩半边身体的鬼面人,尘土与内脏混在一起,淋淋漓漓。

  江凌飞满身都是血,别人的血。从月升到月落,早已数不清究竟杀了多少人,战场、烈焰、伤亡……他双眼漆黑,黑得如最深的湖水,反倒没有了任何情绪。此时此刻,死亡已经成为了一个最稀松平常的字眼,在冥冥中,他甚至觉得有某位名将的魂灵正在穿云而来,率领千军万马,与自己一道杀敌突围、浴血奋战。

  盟军的营地也遭遇了袭击。

  一小股鬼面人不知从哪里绕了进来,举着刀到处砍杀,李珺头一回见这大场面,吓得魂都要飞了,本能地就往云倚风身后躲:“我们快快快些回帐篷!”

  云倚风无奈:“我给你的暗器呢?按啊!”

  李珺恍然大悟,将左臂直直一伸,右手“啪”一打。

  数百牛毫毒针齐发,穿透了那些鬼面人的胸腔。对方却只是微微摇晃了一下,便继续向前扑来,李珺完全没看到银针弹射,只欲哭无泪道:“怎么又是坏的?”命苦啊!

  云倚风掌心发凉,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将李珺拎着衣领拖入帐篷:“好好待着!”

  “不行!”李珺急道,“你自己还有伤,要去哪里?”

  云倚风却已经拿起桌上飞鸾剑,大步出了营帐。

  这一小队鬼面人数量不多,驻守营地的兵士足以应付。云倚风便没多耽搁,拉过翠花马鞭一甩,逆风向着前线冲去。待李珺腿脚虚软追出来时,只来得及看见一抹雪色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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