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飞骑马而过,纳闷道:“平乐王说什么呢,这一路就没歇过气。”
“云儿喜欢听他胡吹海侃,就当说书了。”季燕然道,“我让你查阿碧的事情,可有收获?”
江凌飞答曰:“那可就太多了。”
季燕然不解:“什么叫太多了?”
“关于神仙部落的线索,太多了。”
就像大梁数以万计的民间故事一样,大漠里也有许多世外高人的传说,而且十个有九个,里头都要出现一个歌声动听,又美丽得不像凡人的圣女仙姑。碧瞳也不算什么稀罕设定,蓝的紫的,连彩虹一般七彩流转的都有。
江凌飞继续道:“或许只是阿碧胡说呢,而且云门主的身世,不都已经和蒲先锋与罗姑娘对上了吗,背上刺青可算铁证,怎么又开始查了?”
“云儿在意,我便帮他多问两句。”季燕然看了一眼马车,“况且阿碧是耶尔腾的人,多了解一些,对我们总没坏处。”
江凌飞点头:“行,那我继续派人去查吧,一旦有新消息,再来同你说。”
大军朝着日出的方向,继续前行着,终在一日清晨,浩浩荡荡抵达了雁城。
云倚风原打算让灵星儿回春霖城,却被这丫头一口拒绝,说是哪里都不去,就要待在西北。
身为一派之主,如何能在弟子面前混得如此没有尊严?
他清清嗓子,在冷酷威风的掌门与苦口婆心的爹之间,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和颜悦色问她:“还在同清月生气?”
“什么嘛,我是担心门主,也担心阿碧姐姐。”灵星儿道,“在耶尔腾说完那三个狗屁条件之前,我哪里都不去!”
云倚风头疼:“叮嘱多少回了,姑娘家,说话注意些。”
“而且有我在,将来或许还能多问出一些阿碧姐姐的身世。”灵星儿替他捏肩膀,“我总觉得啊,她一定同门主有关系的!”
云倚风笑笑,也没再接话。
待季燕然回来时,小院里正洒了一片金色的夕阳。前厅摆着火盆,烘得屋子里暖洋洋的,云倚风躺在软塌上,两条腿舒舒服服往前一搭,盖了条狐皮大氅,手边摆着热茶点心果子几本书,身后还有个漂亮姑娘正在替他捶肩松筋骨,一派大好地主老财样貌。
“王爷。”灵星儿告状,“门主今日又吃多了枣泥糕。”
云倚风:“咳!”
“下去休息吧。”季燕然丢给她一颗剔透猫儿眼,“线人也不能白当。”
灵星儿脆生生道一声谢,欢欢喜喜跑走了。季燕然将手里的书信递给云倚风:“风雨门送来的。”
“八成是清月在惦念他的小师妹。”云倚风一边说,一边拆开粗粗扫一遍,却看得一愣,“江家出事了?”
信中写着,江南斗已经好几个月没公开露过面,江家对外说是他身体不适,需卧床静养,却也有另一种传言,江南斗是因为练功时走火入魔,所以疯了,正被用铁链锁在地牢里,没日没夜地挣扎吼叫。
“江大哥知道吗?”云倚风问。
“凌飞没提过,不过我见他这两日情绪消沉,怕也是因为此事。”季燕然接过信函,“无论江南斗是病还是走火入魔,都不算小事,江家本就人心不齐,现在只怕更乱了,我还是让他早些回去看看吧。”
江凌飞从院外跨进来:“我不去。”
“你知道了?”季燕然回头。
“我知道,家里的小厮在前几日,托人偷偷摸摸送了书信来。”江凌飞道,“说是叔父练功练得昏迷不醒,请我快点回去。”至于其他人,叔母也好,堂兄堂弟也好,再或者是别的掌事,压根就没谁记得西北还有这么一位三少爷。
“他们巴不得没我这个人。”江凌飞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经心道,“若我回去,若我想要江家掌门之位,哪里还有那群废物什么事。”
云倚风小心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掌门的位置可以不要,但家中长辈出了事,江大哥当真不回去看看?”
江凌飞没说话,眉宇间颇有几分烦躁。
“西北这头,你就先别管了。”季燕然拍拍他的胳膊,“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
第95章 雁城冬日
江家在江湖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三大堂主、十八坛主、四十九分舵主, 几乎每人都有各自的关系网,如隐没于地下的老树巨根, 蜿蜒交缠不可分割, 将整个中原武林牢牢牵在一起, 无论其间哪一个环节崩了,恐都会引起一番不小动荡。这些年有江南斗镇着, 倒还好说, 可现在他却出了事,那么一直蠢蠢欲动的、藏在暗处的小心思们, 可就都要伺机爬出来了。
若换做寻常大帮派, 这种情况下, 或许还能将指望放在武林盟主黎青海身上,由他出面来稳住局势,可偏偏是江家——江南斗与黎青海的关系,称一句宿敌亦不为过, 颇有几分“既生瑜何生亮”的意思, 江家的子侄小辈们又如何会信服这盟主?只怕去了还不如不去。
季燕然道:“若江家能挑出一个冒尖的, 我自不会催你走,但现在这局面,可只有你能收拾。”
江凌飞越发愁闷,叹气道:“你不愿生在皇家,我亦不愿生在江家,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云倚风在旁安慰, 俗话说得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有更惨一些的,比如我,想念经都找不到庙。
“有王爷与干娘在,还怕没有烦心家务事?将来有的是你闹心。”江凌飞笑道,“也罢,那我便回丹枫城看看,等处理完江家的事情后,再尽快折返雁城。”
待李珺听到消息时,已是翌日清晨,他长吁短叹,背着手在院中转了三四个圈,又愁眉不展蹲在云倚风面前:“你说,江少侠要走,怎么也不同我打声招呼?我可是打定主意,将来要跟着他走一走江湖的。”关系一直这么疏远,很难达成心愿啊。
云倚风单手撑住腮帮子,打着呵欠吃酸杏干:“不是说好要随我一道,去江南买宅子吗?怎么又改成行走江湖了。”
李珺嘿嘿笑道,这不人生苦短啊,自然酸甜苦辣都得……不是,酸酸甜甜,都想尝过一遍。
“江家的事若处理不好,整个江湖都要乱,平乐王想要酸酸甜甜的人生滋味,还是等下一回吧。”云倚风站起来,“困了,我再去睡会儿。”
“又睡啊?中午饭还没吃呢。”李珺看他背影摇晃,赶忙上前扶住,“怎么路都走不稳当了。”
云倚风看了他一会儿,气定神闲地说:“嗯。”
李珺:“……”
我以为你们昨晚一直在陪着江三少,替他出谋划策,共商波澜壮阔江湖事。
云倚风客客气气将人“请”出去,自己反手关上门,方才深深出了一口气。
冬日里衣裳穿得厚,伸手一摸,里衣已经湿透了,估摸能拧出一把水来。他强压下胸口翻涌的血气,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时辰,总算缓过一口气。就如梅竹松所言,霁莲露的药效是会慢慢退去的,初时奇效,后来便越喝越像一碗清水,现在估摸就是那“清水”之时了。但他不愿告诉季燕然——一则不想让他过分担心,二来不想令他关心则乱。反正还能勉强撑着,每日多吃多睡少乱跑,像个土财主一般躺着烤火晒太阳,暂时也能敷衍过去。
眼看着就要到腊月,今年估摸是得留在雁城过年了。虽说西北天高地广,颇有一番别处没有的壮阔风情,但他其实还挺惦记两人许下的那场王城灯火,正月十五元宵夜,灯笼上写着谜题,桥上人头攒动,天边火树银花。
明年复明年啊……他裹着被子,带着满腹酸溜溜的愁绪睡了。
头昏。
官道上,高头烈驹快要跑出一道红色闪电,离开了雁城,会叫它“小红”的就只剩下了江家三少,其余路人有识货的,都晓得此马名曰“赤霄”,据传乃上古名剑所化,四蹄雪白,恰如凝霜结寒刃。
客栈小二惊道:“嚯,这可是好马!”
“那便记得喂它最好的草料。”江凌飞丢过去一枚碎银,“有劳。”
客人出手如此阔绰,小二自是喜笑颜开,嘴里连连答应着,又给他整理出最好的上房——说成上房,但这贫苦之地的“上”字,显然不能同王城相比,也就稍微干净些罢了。幸好江凌飞不挑,只把所有门窗都关紧,自己从包袱中取出一枚药丸,就着温水吞了。
窗外云霞渐隐,日头在山后打了个滚,像被黑云吞下的金红蛋黄,瞬间就没了影。
小二打了个呵欠,正昏昏欲睡做着美梦,突然门就被人推开了,一股冰冷的风夹裹着同样冰冷的声音,还有分量十足的银锭子,在高柜上“骨碌碌”打了个滚:“一间上房。”
“……是,是,贵客这边请。”小二揉了揉眼睛,心花怒放地想,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客人一个比一个阔绰贵气。上楼时忍不住偷眼打量,就见此人一身黑衣,披风上带着帽子,将眼睛遮去大半,只露出下半张脸,没有血色的薄唇微微抿着,藏有几分笑意。单手托在胸前,那里鼓囊囊的,似乎包了一个活物。
不会是个孩子吧?小二这么想着,被惊了一跳,再细看时,却又觉得似乎太瘦小了些。原想再问两句,可一看他背上那把寒光森森的长剑,便把什么疑问都咽回去了。
“贵客您先歇着,我这就去烧水。”
待他走后,暮成雪手指一掻。
雪貂“咚”一声跃在桌上,震的茶壶“哐”飞起半尺高。
轻盈。
外头的天已经彻底黑透。
临近腊月,天寒地冻,客栈里统共没住几个人,门口的破灯笼被风吹熄之后,就更像黑店了。有头一回宿在这儿的客人,裹在不断散发异味的被子里,听着外头鬼哭狼嚎的风吼,怀中紧紧抱着钱袋,吓得睡不着。好不容易捱到子时了,有点困意了,偏偏楼上好巧不巧传来一声闷响,登时惊得跳起来就要跑,可再凝神时,耳畔却又只剩下了风的声音。
于是便再度提心吊胆地钻进了被窝。
桌上烛火惶惶跳动着,在墙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影子。
江凌飞坐在床边,冷眼看着面前的人:“是谁要买我的命?”
“不是买命,是买清静。”暮成雪剑未出鞘,只用冰凉剑鞘抵住他颈间动脉。
江凌飞额头沁出冷汗,脊背僵直着,一动周身便痛如撕裂。他幼时曾受重伤,险些丢了性命,因此每到固定的日子,便要服药运功疗伤,期间断不可被人打扰,这算是他的致命软肋,多年来一直藏得严严实实,连季燕然都被蒙在鼓里,知道实情的、甚至知道自己需在哪几天服药的,无非也就那么几个。
江凌飞眼前出现幻影,咬牙道:“江家根本没出事。”
“江家有没有出事,我不知道,亦不关心。”暮成雪手腕翻转,“但有人嫌你碍事。”
一股炽热内力打入血脉,江凌飞身体瘫软,彻底昏了过去。
……
腊月底,一封书信送到了西北雁城,将军府。
“是江大哥。”云倚风拆开仔细看过,“他说江南斗没事,但江家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估摸得五月才能回来,让我们不必担心。”
“一竿子撑到五月,看来这回的确有些棘手,你写信问问他,看有没有什么是我们能帮上忙的。”季燕然替他捏核桃吃,“还有,中午的时候,皇兄也派人送来了八百里密函,说已经安排御林军护送谭思明西行,最快年后就能到。”
云倚风闷声道:“一扯起耶尔腾,我就觉得脑袋疼。”
“这么有空,不如多想想你相公,想什么耶尔腾。”季燕然捏住他的嘴,“腊月二十八,城里家家户户都要杀猪宰羊,我带你去看热闹?”
“杀猪有什么好看的。”云倚风闭起眼睛,对这乏善可陈的文娱活动相当没兴趣。他最近正躺得骨头酥身子软,很有几分养生养过头的意思,总之越发容易犯困了,坐着就不想起来。
季燕然看得哭笑不得,将人打横抱回房中,解开了腰间盘扣。云倚风浑身打了个激灵:“光天化日的,你要做什么?”
“有些事,光天化日做才有意思。”季燕然剥掉那身柔暖寝衣,露出白生生的一把腰,“再不出去走走,真要在家中闷坏了。”
云倚风友好提议:“脱都脱了,不如就地睡一觉。”
季燕然听而不闻,取出冬衣替他一件一件仔细穿好,将人裹了个严严实实。
云倚风很是遗憾,一拍他的肩膀:“不解风情啊,萧王殿下。”
“留到晚上,风情和这一身衣裳,我一并替你解了。”季燕然将人圈在自己怀里,在那细白的脖颈间亲了一口,“但现在,别想偷懒。”
云倚风:“……”
调戏不成,反倒稀里糊涂欠下一个晚上,他觉得自己甚亏。
而且还要在这大冷天里出门,只为了看人杀猪。
眼泪都要落下来。
季燕然牵着他的手,两人一道走在大街上,颇有几分神仙眷侣的意思。
就是没人再扔帕子了,满城的姑娘小姐都伤心得很,还没缓过劲来。偶尔有几个坚强些的,想着要赶在年前去月老庙中求一段新姻缘,结果香还没烧完,就见萧王殿下和云门主十指相扣,说说笑笑地走进来了,先在姻缘树下站着聊了一会儿,又买了个姻缘牌,提笔写下一行字,挂到了最高处。
至于云门主写的是什么呢?
待两人走之后,有好事人端着梯子,硬是爬上去翻来看。
太阳明晃晃照着木牌,字迹洒脱飘逸,真如缱在云间的一缕轻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