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第113章

第113章 一座古镇

  江南震似是打定了主意, 要扯上朝廷这面大旗, 只道:“定河漕运贪腐已久,日积月累, 那群蛀虫不知将国库掏空了多少。皇上早年理应有所察觉, 否则不会派钦差仗剑巡视, 但巡来巡去,却并没巡出什么结果, 王爷可知原因为何?并非钦差无能, 也不是那徐煜有通天彻地的手腕,而是有人在暗中帮他。”

  金丰城里有江湖名门, 千秋帮。弟子众多势力甚广, 城中百姓近十万, 一半都能与千秋帮扯上关系。这么一个地头蛇般的存在,若消停倒也罢了,可偏偏又是个不消停的,与徐煜勾结在一起, 黑白两道, 恨不能只手挡去整片天。

  而此番由黎青海出面牵头、准备联合推举江凌寺上位的众多江湖门派里, 自然少不了这颇具分量的千秋帮。

  江南震继续道:“这些年千秋帮帮主邛千与徐煜串通牟利,所有罪证皆记录在这账本中。如此一来,王爷便不能再说朝廷不插手江湖事了吧?”

  季燕然不动声色:“你想让本王出手,替你除掉徐煜与邛千,以此震慑其余门派,好让他们不得不重新考虑, 究竟要不要帮江凌寺?”

  江南震纠正:“这桩生意,我固然有赚头,但大头利润绝对是归王爷。”

  此话倒不假,定河漕运出了问题,往外刮的都是民脂民膏,这厚厚一摞账本,算是替朝廷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云倚风能明白江南震的想法。眼看江家掌门推举已迫在眉睫,再耽搁下去,怕是江凌寺当真会顺利上位,到那时再扳倒邛千,可就毫无意义了。而能在短时间内压住徐邛二人,又权势滔天到足以令其余门派心存忌惮的,唯有季燕然。

  江南震道:“说来也巧,血灵芝距离金丰城并不算远,其实有了这个大范围,王爷想调兵一寸一寸去翻找,想必也是能找到的,我亦无计可施。但若王爷愿意卖我这个面子,不如先动身前往金丰城,将徐煜与邛千二人制住后,再与云门主同去灵芝田,若事情顺利,应当一共也用不了十日。”

  他这话说得语调诚恳,像是全心全意都站在季燕然的立场上考虑,但其中所含胁迫亦是明晃晃的——一寸一寸翻找,说来简单,可这“距离金丰城不算远”究竟是多远,是在山中还是水洼里,抑或是哪户人家的地下暗室,再或者什么机关地宫,一切皆有可能,又岂是一两月所能寻得。

  云倚风问:“若不顺利呢?”

  江南震举手发誓:“如有耽搁,哪怕只是几日的拖延,我也定会先带着王爷前去取药,决计不会令门主受苦。”

  对方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一定要季燕然先出面,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露一露脸,也要以此来打破黎青海在暗中拉拢的、想要支持江凌寺的势力。毕竟邛千一被敲打,其余掌门免不得要思量,这次是千秋帮,谁知道下一回会轮到哪个倒霉鬼头上?人在江湖走,总是会有把柄露在外头的,万一因为站错了队,而被朝廷一把握住,那可就真真不值当了。

  江南震道:“不知王爷考虑得如何?”

  季燕然却问:“江五爷可曾听说,前些时日云儿在你江家翻出了一把琴?”

  江南震瞳孔微微一缩,那琴,他是知道的。江凌旭在来信中特意叮嘱,说云倚风三更半夜跑去雅乐居里找琴,还要遮遮掩掩,行为实在异常。他原打算待时机成熟后旁敲侧击,却没想到季燕然这么快就主动提起。

  “一把琴?”

  “一把有些年头的七弦琴。”季燕然道,“与许多故人旧事皆有关联,甚至还极有可能牵扯到通敌叛军。”

  江南震神情果然一变:“万不可能!”他自然清楚“通敌叛军”四个字的严重性,邛千只是勾结地方官贪了一些银子,便极有可能要赔进去整个千秋帮,更何况是此等灭九族的大罪?

  “可能与否,是要靠大理寺去查的,而非江五爷一句话就能撇清关系。”季燕然道,“若想保住江家,其实在本王看来,唯有凌飞一人够格,他当掌门,朝廷还能勉强放些心。”

  江南震暗自咬牙:“王爷的意思,是不肯帮在下这个忙了?”

  “本王能不能帮这个忙,全看江五爷自己如何选择。”季燕然冷冷道,“江家搜出叛臣旧物,按理来说,朝廷现在就算调兵围了丹枫城,旁人亦挑不出一丝毛病。江五爷身为江家掌事人,恐怕免不了要到王城监牢里蹲上几日。不过不必担心,过个三年五年,若卫烈查明江家与叛党确实无关,那皇上是会封赏一些银两,聊表歉意的。”

  江南震:“……”

  江南震道:“王爷无凭无据——”

  “那把琴不是证据吗?”季燕然打断他,“凌飞本就无意当什么掌门,全为保住江家,才勉强答应接手。现如今有人愿意出面整肃家风,替他一肩扛下这责任,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可你若一定要拿云儿的命来做要挟,本王眼下虽只有答应一条路可选,但往后还有漫漫几十年,江五爷最好考虑清楚。”

  江南震的面色青红。

  是了,他与耶尔腾终究还是有些区别的。葛藤部族地处西北,到底不归大梁管辖,可江家不同,所谓“朝廷与江湖互不干涉”,前提条件必须是“江湖”要规规矩矩。只要这江山还姓李,那么得罪了李家人,对江家山庄而言没有半分好处。只是他先前一直以为,按照云倚风在季燕然心里的地位,加之自己又已如此低声下气,事事皆以朝廷为先,那对方无论如何也该顺水推舟才是,却没想到会碰到硬钉子。

  季燕然问:“江五爷考虑好了吗?”

  江南震苦笑:“若我说还没考虑好,怕是也不能离开这苍翠城了吧?”

  云倚风坐在一旁听他二人交谈,或许是因为太紧张,又或许是因为太焦虑,总之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额上冒出一层薄薄细汗不说,连带着眼前景象也花了起来,全靠单手撑住桌子,才没有一头栽倒。而待他耳边嗡鸣退去时,恰好听到江南震说了一句:“木槿镇。”

  木槿镇,大梁是有这个地方的,不出名,就是千千万万个小村镇中的一个。云倚风苦于方才正头晕,没搞清前面的对话,又不好在这种时候表现出身体不适,便只能继续稀里糊涂地往下听。

  季燕然继续问:“血灵芝在木槿镇?什么方位?”

  江南震答:“就在镇子里,不分方位,整座木槿镇里都是血灵芝,长满了整条峡谷。”

  季燕然眉头微皱,显然不大相信这番说词。他虽极少来江南,却熟记大梁各州图志,木槿镇位于槐山脚下,因家家户户皆栽种满院木槿而得名,何来峡谷里到处都是血灵芝?

  江南震解释:“王爷年轻,怕是没听说过这件旧事。现如今那槐山脚下的木槿镇,并非真正的木槿镇,而是许多年前先帝下令新建的一个镇子,那时正好南方闹疫情,逃难的百姓不少,便都统一安置了过去,这才慢慢定居壮大。”

  而真正的木槿镇,其实是一座有几百年历史的古镇,一直就名不见经传,安安稳稳在岁月的长河中流淌着。后来因为土壤硬化的关系,居民也越来越少,到先帝一朝时,早已差不多成了空镇。

  季燕然又问:“那真正的木槿镇在何处,金丰城附近?”

  “是。”江南震点头,“金丰城往南,前往勐腊州的方向,就在大面山下。那一带一直就有怨灵索命的传闻,是禁地中的禁地,听说曾失踪过不少百姓,所以后来官府干脆出面,将那整片山、整个镇都围了起来,外人再难踏足。”

  云倚风心想,怪不得,怪不得朝廷接连派兵,满大梁地搜寻血灵芝,却始终一无所获,原来是长在这种诡异的地方。可是话说回来,一座空了近百年的古镇里,又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森森白骨?

  江南震道:“我是前些年遭人追杀,才会不慎滚入山谷中。血灵芝就在那里,王爷若不信,我愿亲自陪同前往。”

  季燕然点头:“江五爷请放心,掌门一事,本王说到做到。”

  ……

  两人从客栈离开时,已近深夜。

  云倚风犹豫:“那个木槿镇,听起来似乎有些诡异。”

  满地白骨诡异,先帝费尽心思,要建一座新的木槿镇更诡异——木槿花,开时如紫色云霞烂漫,美则美矣,花期却只有一天,向来是很不祥的征兆。哪怕起个狗尾巴草镇呢,至少寓意蓬勃坚韧,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不都喜欢这种长长久久的稳定含义吗?

  除非那满地白骨,与先帝有脱不开的关系。朝廷为了遮掩什么,才会另在别处又新建一座木槿镇,好将旧址与往事彻底从历史中抹去。

  想到这里,云倚风难免有些毛骨悚然,隐隐约约觉得,这怕又是一件与皇家秘史有关的惊天阴谋,想诱导季燕然去挖掘些什么,找寻些什么。

  “我不要了!”他果断地说。

第114章 共赴木槿

  “我不要了。”

  说这话时, 两人已经回到住处, 季燕然正在将灯火仔细点燃。一盏一盏的暖晕微光跳动着,照亮桌上杯盏椅凳、屋角半扇屏风, 还有墙上的画、柜中的花, 都是先前逛集市时, 精挑细选买回来的,不是值钱货, 却是顶有滋有味的人间烟火。

  一个连遗书都已经写好的人, 突然就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希望,若说心里毫无波澜, 自然是不可能的。可一旦想到做交易的另一方是江南震, 以及他背后还隐藏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阴谋, 云倚风就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直到被人拉进怀中,方才从浑噩中醒来。

  “你不要了,那我怎么办?”季燕然在他耳边问。

  云倚风:“……”

  “有阴谋也好, 有别的什么都好, 只要能有血灵芝, 我总得去试试。”季燕然抱紧他,微微闭起眼睛,嗓音沙哑,“在西北时,我已为家国百姓放弃了你一次,当时我就在想, 若哪一天你当真再也撑不下去,我却还要挑着那八十万大军,挑着大梁安稳,要照顾母亲,竟连戏文里常演的、同生共死都做不到。”

  云倚风眉头一皱:“不准胡说。”

  “我不胡说,你别胡思乱想。”季燕然捧起他的脸,一字一句道,“也未必就有阴谋,或许是老天爷看你我实在般配,不忍心拆散,所以才额外多给了这次机会呢,嗯?”

  云倚风想了想:“那老天爷还挺有眼光。”

  但有眼光归有眼光,有关木槿镇的往事也不能不考虑。云倚风琢磨了一会儿,光冲着先帝费尽心思重建新木槿一事,便足以说明那旧镇里的白骨与他脱不开关系,或许连所谓“冤魂索命”、“离奇失踪”的传闻都是官府有意为之,以此来驱散百姓,遮掩秘密。

  大面山下,从地图上看,理应是个很荒凉的地方,土壤硬化不宜居,还闹鬼,可不得轻而易举就成了禁地。

  而就在云倚风盯着地图猛看的这段时间里,季燕然已经招来城中近军,令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送了封书信前往丹枫城江家山庄,将这头发生的事情大致告知江凌飞。又就近抽调三万大军随时待命,另择精兵五千人,一路随行。

  近军统领领命:“是!王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季燕然道:“找两个人来,去厨房烧几桶热水。”

  “……”

  热水里还被撒了一把花瓣,是邻居小姑娘送来的,泡出一股子玫瑰蔷薇香。云倚风还在稀里糊涂想事情呢,就被扒光衣裳放了进去,水温微烫,烫得他一个激灵,雪白的皮肤立刻泛上一片红。

  他今天毒发了一回,匆匆忙忙跑出城,在梅竹松那里服了药扎了针,本就已精疲力竭。醒来后饭没吃几口,又遇见江南震,冷不丁听到血灵芝,还得知了木槿镇与先帝的遮掩。惊愕、希望、阴谋、忐忑、猜测、恐惧……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像一把巨大的锤子,将本就奄奄一息的病躯砸得越发缓不过神,偏偏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还放松不了,一动就扯得天灵盖刺痛,此时被热水一蒸熏,方才勉强轻松些许。

  于是连骨头都软了,趴在浴桶边沿,整个人昏昏欲睡。

  或者干脆说是昏昏欲昏迷。

  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脑海里却被灌进了糨糊,一根棍子乱七八糟搅和着,硬生生在一片黑暗中搅出了层不出穷的金光,晕得相当陆离光怪。

  季燕然将他抱出来,小心地放回床上。因里衣还在柜子里,便取来床边自己的替他换好。原本就纤细的身子骨,被这宽大衣裳一裹,更是像纸片一般单薄,脸色苍白,几根细瘦手指伸出衣袖,软绵绵垂着。

  现在想想,当初于风雨门初见,那一碰就要咳嗽的病秧子,竟算两人相处时,他最健康的时刻。季燕然难免心疼,将他拥进怀里,用唇轻蹭着那墨黑的长发,睁着眼睛,一夜未眠。

  翌日,待云倚风醒来时,梅竹松已经背着包袱,坐在屋外喝完了好几壶好茶。听到血灵芝有了下落,他心里十分欢喜,可不管什么大梁先皇的阴谋阳谋,只恨不能立马动身取药,并且也谆谆教云倚风,就算有阴谋又如何呢?先将病治好要紧,养好了身子,还怕不能帮着王爷破解小人暗算?你可是堂堂风雨门门主。

  “道理我自然懂,但……皇家的事,复杂着呢。”云倚风没什么精神,头依旧很晕,更提不起气与他仔细分析讲道理,便只胡乱道,“我就是担心王爷,毕竟若没遇到我,也不会有这许多糟心事。”

  梅竹松盯着他看了一阵,觉得这浑浑噩噩的精气神不大妙,怕是撑不到木槿镇,便一拍桌子:“若没遇到,那王爷可就要娶别人了。”

  云倚风心不在焉倒茶:“嗯。”可不嘛,没有自己,便会是别人,堂堂萧王殿下,总不会一辈子打光棍。

  梅竹松继续说,那八成就是在王城里寻个门当户对的千金,由皇上指婚。千金小姐好啊,又娇又美,定是成日里穿金戴银钻在王爷怀中,打个雷都要吓得嘤嘤哭起来,然后王爷就心疼啊,就哄啊,各种甜言蜜语。至于那满院子的茉莉与兰草,都太素净了,不如铲了喂猪,再移栽一些大红大绿的金边绣球,富贵气派!

  总之,他就滔滔不绝、绘声绘色描述着“若没有你,王爷与旁人该是如何卿卿我我”的大好缠绵画卷,听得云门主头皮炸裂,牙都要倒——先前只顾着想若自己不在了,那对方最好能尽快走出阴霾,将该忘的忘,该舍的舍,方才能继续好好过下去。可一旦这种“忘与舍”以具体鲜活的形式体现出来,比如说娇滴滴的、可以光明正大钻进萧王殿下怀中的姑娘,还要铲了自己心爱的兰草茉莉去喂猪,云倚风立刻就觉得,不行,心里那叫一个酸啊……都快赶上大原城祖传的老醋坛子了。

  连带着在钻进马车时,也是一脸杀气腾腾,靴子“咚”一声踩上踏凳,将马与王爷都吓了一跳。

  季燕然纳闷,小声问:“阿昆向云儿说什么了,他没事吧?”

  “没事。”梅竹松摆摆手,又叮嘱,“这一路可得抓紧时间。”

  季燕然点头:“我明白。”

  马车一路粼粼,向着城外驶去。

  云倚风靠在窗边,静静看着外头的白墙黑瓦、浅草黄花,湿漉漉的雨雾浸透远处山岚,景还没赏够呢,人也没住够,却就得匆匆忙忙走了,连向左邻右舍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白吃了人家那么多的粽子与咸鱼鲜笋汤。

  梅竹松看出他的不舍,便安慰:“养好身子后,再回来也不迟。”

  云倚风放下窗帘,问道:“前辈先前去过木槿镇吗?”

  “这还当真没有。”梅竹松摇头,“我喜欢大梁不假,年轻时也的确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城镇村落,但大都是有些名气的,像木槿镇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连听都没有听过,更别提是去了。”

  云倚风道:“也对。”

  其实若实在想查清,也不是没法子,派人去那新的木槿镇里问问,说不定会有一些线索。但这回时间紧迫,实在等不及派人一来一回、再摊开细细分析。

  前路漫漫,一头雾水。

  若换做平时,面对这种吉凶未卜、而且有极大可能为凶的行程,云倚风定是要仔细斟酌、思前想后的,但这回赶上毒发膏肓,勉强吊住性命已费尽全部力气,着实分不出空暇再去想其它,倒是反而能睡个昏昏沉沉的安稳觉。

  江南震亦随众人同行,骑着高头大马与季燕然并肩,心中三不五时便要懊悔一番。

  早知会是这种结果,那倒不如在刚开始时,就做出一副诚恳姿态双手送上血灵芝,待云倚风养好伤之后,再徐徐图之,一步步提出自己的条件,到那时人情也卖了、姿态也做了,无论如何都该获得一些回报才是。现在倒好,虽也得了季燕然一句口头承诺,但到底是靠胁迫未遂换来的,总不对滋味。

  丹枫城,江家山庄。

  江凌飞看完朝廷驿馆昼夜兼程送来的书信,问面前的少年:“家中最近消停吗?”

  “一点都不消停。”江小九道,“五叔迟迟不肯回家,大哥断定他是为了拉拢更多江湖门派,所以已经在谋划着,要拉下江家大少爷的面子,去亲自拜会武林盟主,好谋求支持了。”

  他言语间多有不屑,不过却也正常,江家上上下下能人不多,草包不少,勉强挑出来两个能看的,资质也就麻麻,算计外人不行、算计自己人一样不行,实在拿不出手。

  至于江凌寺那头,倒是没什么大动静,斯文儒雅的四少爷,依旧日日都摆出一副亲和面孔,听说前几天还亲自将砍柴伤到腿的下人背回了大杂院,引来众人一片赞誉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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