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去密林时,从来不让我们跟随。”术苗道,“所以那里头都有些什么,我们一概不知,平时也只做些采药养虫的活,再不然就打打下手。”
“什么都不知道吗?”季燕然放下茶盏,提醒他,“藏在腊木林中的那一伙,就算不是叛党,也离砍头重罪不远。本王念你身有残疾身世可怜,本想从轻发落,但也要看你自己的表现。”
术苗脸色白了白:“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过了半晌,又哆哆嗦嗦道,“有……有一件,后院里的那些猪牛,还有蟒蛇,是会发疯的。”
季燕然皱眉:“说清楚!”
“长右不知给那些牲畜喂了什么邪物,一天不吃,就会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癫狂发疯。”术苗道,“有一回我手里事情多,就给忘了,结果两头黑猪拱开圈门,冲进房间里,生生把一具尸偶给啃干净了。”
说到此处,他像是又回想起那血腥画面,干咳着呕了起来。季燕然看着他,脑中却在想另一件事,这药物一断,温驯猪牛都能化身猛兽啃噬人尸,那倘若换成腊木林中的巨猿与灰象——
“吃人了啊!”
街道上传来一阵惊呼喧闹!
云倚风吃饱米线,刚打算去找季燕然,耳边突然就被来了这么一嗓子,登时惊了一惊。推窗向下看去,百姓早已乱了营,正你推我挤向一个方向跑着,摊子被掀翻的、鞋掉了的,此时统统都顾不上收拾了,就好像身后正有一群食人的厉鬼在追。
一团巨大黑影自城楼一跃而下,发出“吱吱”怪叫声,四肢“咚”一声着地,溅起一片泥浆灰尘。
那是一只体型庞大的黑猿,浑身毛发干硬如刺,大张的嘴里流淌出腥风与粘液,血红眼珠暴凸,几乎要跌出眼眶。若说世间当真有地府恶魔,那八成就该是这种骇人模样了。
妇人护着怀中的孩子,蜷缩在一堆破碎的板车里,瑟瑟发抖。她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想要将女儿的双眼挡住,那小娃娃却偏偏好奇地抬起头,恰巧看到那对滴血红目,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稚嫩的声音回荡在空落落的街上,尖锐刺耳。
黑猿受到刺激,长吼一声拔地跃起,直直向着母女二人扑去。利爪在空中如同钢锥伸展,眼看就要穿透小娃娃的颅骨,后颈却骤然传来一阵凉意,沉重的身体被一股巨力抛上半空,红色血雾喷洒,糊住了双目与毛发。
飞鸾剑锋穿透强韧肌肉,云倚风挑着黑色巨猿,将它狠狠抛向一处石桩,摔了个脑浆迸裂,再难作恶。暮成雪将那对母女扶起来,叮嘱二人快些回家,小娃娃却依旧大哭不止,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见越来越多的大猿正争先恐后,如滚石般砸下城楼。
数十只,不,上百只。
估摸着整片腊木林中的猿猴,此时都聚集到了玉丽城中。它们瞪着血染双眼,利爪自青石上一勾,便会留下一串刺啦啦的白色抓痕。
云倚风头皮都要炸裂了。
他此生经历过的恶心事情不算少,但恶心成这样的,也实在不多见。狰狞发狂的猿猴滚落成浪,不用狂风吹拂,便能一波又一波地向前涌来,所到之处,不说寸草不生,房屋却也能被拆个干净,这群畜生对地上散落的鲜嫩果子没有兴趣,反倒一把扯过屠夫摊上的生肉,塞进嘴里大肆咀嚼着,嘴角不断溢出鲜红血沫来。
天地昏暗,腥风阵阵。
云倚风握紧飞鸾剑,目色寒凉,衣摆如飞雪狂舞。
猿群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嗅到新鲜的血肉味,叫声里立刻便多染了一层亢奋,为了能第一个扑上前,甚至不惜踩踏住同类的脑袋,利爪勾破皮肉,七八只狡猾猿猴踏着血蹿到最前方,腾跃直直扑来!
云倚风手腕翻转,还未来得及出手,身后金龙却已怒咆出鞘,似四野皆崩裂,带着千钧内力,将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震得肝胆发颤,“吱吱”怪叫着跌落在地,晕头转向,踟蹰不敢再向前。
云倚风松了口气:“王爷。”
季燕然将他护在身后,冷冷一眼扫向前方。剑身尚在嗡鸣,那细小声音穿透空气,像一根看不见的银针,刺痛了猿群的耳膜与双目,畜类对上古神龙的敬畏与恐惧,是天然融于骨血的,它们不约而同虚软地后退两步,连蹿带爬逃出了城。
这场变故来得快,去得更快,若不是满街混乱狼藉,那些躲在屋中的百姓们,几乎要以为这一切都是幻觉。衙役与官兵已经听到消息,陆续赶来了,街上有了熟悉的人声,百姓们战战兢兢跨出残破的门槛,看着如被恶匪洗劫过的街道,面色灰白神情惶恐,有胆小的妇人与幼童,已经开始小声哭泣。
“王爷,云门主。”县令石东也受惊不浅,仓皇解释,“玉丽城虽靠近密林,却从未发生过这种——”
“先带人去清点受伤的百姓与受损的房屋,将大家安排好。”季燕然打断他,“一个时辰后,与黄武定一起来客栈找我。”
“是,是。”石东连连答应,带着师爷去忙了。
云倚风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长右有关。”季燕然道,“先回客栈吧。”
暮成雪在将那对母女送回家后,也独自折返客栈,胖貂一见他便扑上来,用那肉嘟嘟的爪子勾住衣摆,豆豆眼娇弱半睁,显然也被吓得不轻。而老父亲此时已经没心情再去眼红“为什么刚才我回来时你不扑”,俗话说得好,貂大不中留,还是先想想要怎么救下全城百姓要紧。
“能令牲畜发狂的药,那是什么?”
“术苗也说不清,只知是长右精心炮制过的。”季燕然道,“今日猿群虽说凶残,倒也不至于毁天灭地,但若换成白象与巨蟒,或是数千数万条毒蛇,只怕……”
此等画面,光是想一想,云倚风便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问:“那王爷还要继续养着长右,用他做饵,来钓出更多野马部族的人吗?”
“怕是养不住了。”季燕然道,“需得尽快弄清楚究竟是何物让猿群发狂,否则下一回再来巨兽,整座玉丽城八成都要被踏平。”
云倚风点头:“嗯。”
城外漆黑大宅里,长右还在念念叨叨,专心炮制着瓷盅里的毒虫。他并不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就算知道了,也并不会觉得会牵扯到自己。多年来的横行霸道,连地方官员都要退让三分,这处屋宅更是无人敢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唯一的意外,便是昨夜术苗的落崖,虽说有些可惜,但……侏儒并不罕见,将来有合适的,再找一个便是。
他小心翼翼夹起一只毒虫,甚至还哼了两句轻松小调。
云倚风道:“我去。”
季燕然微微皱眉。
“说不准他身上就藏着什么毒物,王爷还是率军守在外头吧。”云倚风道,“听话。”
萧王殿下自打过了八岁,就没再听过“听话”这两个字,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原想多说两句,云倚风却已拉着他的衣领,凑近亲了一口,“回回都是被王爷拦在身后,这回也让我试试护着心上人的滋味,嗯?”
季燕然道:“黄武定他们还在门外。”
云倚风道:“嗯。”
季燕然道:“你方才说的话,他们都能听到。”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一阵纷杂脚步声,轰轰远去,宛若逃命。
云倚风气定神闲:“现在听不到了,还亲吗?”
第141章 意外收获
走廊里“轰隆隆”蹿走的那群人, 大多是军营中的武夫, 平日里看惯了五大三粗的糙汉,难得见一回白衣落雪的清雅公子, 先前还在纳闷那般斯文的样貌脾气, 如何能掌管整个风雨门, 现在却都有了答案——毕竟能将萧王殿下都调戏得说不出话,那还有什么是云门主做不到的?失敬了, 失敬了。
于是再见面时, 众人眼里便都多了几分肃然崇拜。西南驻军统领黄武定亲自搬来一把雕花镂空的红木八仙椅,“咚”一声放在地上, 恭敬道:“门主, 这边坐!”
季燕然抬起一脚, 将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孙子踹到旁边:“说正事。”
县令石东起先也跟着“嘿嘿”干笑了两声,后又及时觉察到不合适,便赶忙摆出苦瓜脸,将城中现状一一向季燕然禀明。那猿群虽说凶猛, 但一进城门即被拦截, 所以伤亡与财物损失尚在可控范围内, 百姓的情绪也勉强稳定,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说完之后,又惴惴难安地补了一句:“但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回还好,两回三回,怕是……实在顶不住啊。”尤其这还是在白天, 倘若换到三更半夜呢?倘若猿猴换成白象呢?石东越想越心惊,额头上也渗出一层薄汗。
云倚风问:“听说石大人的儿子,一直在靠着长右的药物调养?”
提及此事,石东脑门上的汗就更多了,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倒是旁边的师爷解释,说大人初来玉丽城时,便想过要除去那为祸乡民的巫师,却反被对方设计,母亲与独子皆为巫术所害,所以……唉。
不算好官,也称不上昏官,就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愿为百姓伸冤做主,又放不下自己的家人,便一直这么稀里糊涂地拖着。石东羞愧道:“还请王爷恕罪。”
云倚风道:“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忧,我会留长右活口,再不济,过一阵这玉丽城中还会来一位名医,也能替小公子看诊。”
石东连道:“是,是。”
那栋大宅里毒物不少,若长右在情急之下全部放出来,那玉丽城便要遭大殃。季燕然命黄武定率精兵两千围住大宅,若实在控制不住局势,便直接浇上火油来烧,总之断不能让那些红目毒蛊爬进城中。
行动定在子时。
这一晚恰好挂了满天的星光,罩得四野莹莹发亮。临出发前,季燕然又叮嘱了一回:“小心。”
“放心吧。”云倚风笑笑,“等我。”
言罢,便闪身攀上房梁,如一片轻盈雪花那样,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衣摆那叫一个白啊,飘逸。
黄武定略微担心,小声问:“云门主怎么也不换一身利落的夜行服?”
季燕然看他一眼:“你还要管云儿穿什么?”
黄武定:“……”
黄武定落下泪来:“王爷恕罪,我这就闭嘴。”
据术苗供认,长右的功夫“高得出神入化”,很是吓人。但鉴于他只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鳖,所以话语间的水分还得再挤一挤。云倚风倒是不担心对方功夫有多高,只在意要怎么悄无声息下手,让对方全无机会放出毒虫。
房间里亮着灯光,窸窸窣窣的,长右正站在桌边忙碌,一群毒虫蝎子在墙上乱爬,地上一片干涸血迹,倒是同先前的迷踪岛有些相似。云倚风向来就不是顾影自怜、伤春悲秋的性子,但此番看到熟悉场景,还是忍不住问候了一句鬼刺,唏嘘,我这以前过的都是什么鬼日子?
他暗自摇头,指间悄无声息滑落几枚银针,刚欲动手,却见内室门帘一闪,竟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女人——这下更像迷踪岛了,连蛛儿都是现成的。
多日不见,她照旧同以前一样,穿着红裙戴着花,却丝毫不见半分女子娇俏,面色蜡黄黝黑,细声细气问道:“蛊毒研制得如何了?”
“已经好了。”长右拿起手中琉璃盏,半透明折射出粼粼鲜红的光,“你且拿去交给神医,保管好用。”
蛛儿伸手欲接,长右却偏往后一闪:“我要的东西呢?”
“尸体与银子,都已经备好了。”蛛儿道,“往后几日会陆续送往老地方,你只管来取便是。”
长右笑了两声,将瓶子放在桌上,又上下打量她:“我倒喜欢你的病态模样,不如留下来,同我一道过日子吧。”
蛛儿狠狠瞪了他一眼。
长右继续道:“我知道,你喜欢那风雨门的门主,但他那样的神仙郎君,怎会看上你这阴沟里的丑陋怪胎?这世间只有我,只有我啊……”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
蛛儿啐道:“你最近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你能比得过萧王殿下?”长右继续凑近,双目亢奋颤抖,像是从这污秽言语里收获了不少快感,“你能让他在床上欲仙欲死?”
蛛儿尖着嗓子叫嚷:“你闭嘴!”她声音如刀,刺得长右耳膜微微一疼,伸出小指想要抠挖,却觉得指尖像是顶到了什么,耳中又是一阵剧痛,半边身体也麻痹了。
云倚风原也没指望几根毒蜂针就能放倒这两个老毒物,他破窗而入,雪白衣摆翩飞,单手拔剑出鞘,先将蛛儿一掌打晕在墙角。长右此时已经恢复了八成,见云倚风来者不善,本想踉跄向外逃跑,却反被重重踢回桌上,“叮铃哐当”打碎一堆药盅。先前那琉璃盏也碎了,红色的药液流淌出来,长右胸口剧烈起伏两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像兽类一样趴伏在桌,伸出鲜红的舌头,迅速将那玩意舔了个一干二净。碎渣将他的唇舌都割破了,鲜血淋淋漓漓流淌,引得满屋蛊虫越发躁动。
云倚风:“……”
长右舔了舔血迹,嗓子里发出古怪的声音,浑身青筋暴凸,双眼也从先前的漆黑变成了暗红……直至鲜红。
他像巨猿一般拔地跃起,黑袍宽袖张开,又不知从里头爬出了多少密密麻麻的虫类。云倚风看得心惊,反手持剑一挡,“噗嗤”一声,也不知是刺破了什么臭玩意,一股恶腥登时弥漫开来,连墙角昏迷的蛛儿也被熏得咳嗽了两声。
长右看起来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只如疯狂的野兽一般盲目追着“猎物”,也无痛觉。云倚风只与他过了三四招,身上便已落了七八只湿哒哒的大虫,心里登时又冒出一万句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粗鄙之言,后见那巫师还在大张着嘴乱咬,灵机一动,干脆不打了,只拖着蛛儿飘飘摇摇向外跑去。果不其然,长右也跟了上来,三人就这么掠过屋顶、树梢,一路轰轰隆隆地冲到了密林里。
数百精兵一拥而上,费了好一番力气,方才将“嗷嗷”咆哮的长右制服在地,用铁网兜了起来。
黄武定受惊不浅:“他疯了?”
“先前王爷只担心这群人会将猿猴换成白象,现在看来,他们八成还想过要换成人。”云倚风道,“先将这两人带回去吧,也不知道药效退去后,他还能不能清醒。”
以及另一名灰衣侏儒,也被从床上揪了起来。整座漆黑大宅都被官兵暂时封锁,等着季燕然与黄武定翌日再来查看。
而云倚风回到客栈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洗了个澡。边洗便感慨,由奢入俭难啊,先前鬼窟一样的日子,还不是照样咬着牙挺过来了,现在却连衣袖上落几只臭虫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泡在香喷喷的水里,云门主积极反省,最后得出正确结论,这都是萧王殿下的错——谁让他惯的?
季燕然在外敲门:“云儿。”
“如何了?”云倚风擦着头发打开门。
满室生香,美人温软,只可惜手头还有一堆琐碎烦心事。季燕然接过帕子:“两人都被水泼醒了,蛛儿不肯说话,长右倒是一直在鬼叫喊冤,说他并未作恶。”
“他若不算作恶,这世间就没恶人了。”云倚风摇头,“不过话说回来,连鬼刺都要从他手中买药,此人还真是有些本事。”
“装神弄鬼,以蛊害人,这种本事还倒不如没有。”季燕然道,“不过你既说他又贪财又好色,那照我的经验,这世间贪财好色之徒,大都是软骨头,落在黄武定手中,只怕连半天都撑不过去,他就哭爹喊娘要招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