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头湿滑积水,又难闻,我还是送你上去吧。”季燕然连一点泥星子都舍不得让他沾,换了个单手抱的姿势,另一手攀住绳索,云倚风却突然道:“等等!”
季燕然不解:“什么?”
云倚风扬扬下巴:“角落里有东西。”
那是一截被破布包着的棍子,被土埋了半截,众人合力刨出来:“王爷,是把铲子。”
铲子不稀奇,但出现在幽深地下的铲子,可就稀奇了。云倚风接到手中一看铭刻,心下微微一动,当即便回到玉丽城中,招来几名风雨门弟子,命他们火速去找一个人,是铲子的主人、也是大梁数一数二的飞贼,地蜈蚣。
季燕然感慨:“可当真是福星。”
“风雨门出来的,凡事自会比旁人多留几分心。”云倚风道,“不过王爷既觉得我能招福,是不是得弄些瓜果点心供着?”
“玉婶今天替你煮了四顿饭,不准再吃了。”季燕然拍拍他的脸颊,“我还有件事要同你说。”
“嗯?”云倚风顺势靠在他身上。
季燕然道:“今晨近军来报,没有在滇花城中找到雷三与芙儿。”
云倚风:“……”
情是不能再调了,云倚风站直:“所有商队都寻过了吗?”
“是。”季燕然替他倒茶,“他们夫妇二人是跟着周家商队去做买卖,可老周说在商队刚出发时没多久,雷三就称芙儿身体不舒服,要在村落里暂歇几天,往后就再没了消息。”
云倚风微微皱眉。前段时间玉丽城中百姓皆被疏散,他担心雷三与芙儿听到消息后会着急,季燕然便吩咐护卫军队在路过滇花城时,顺便说一声,让他们暂时安心住在那里,等事情结束后再回来,可谁曾想,竟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有了江凌飞一事,哪怕再亲近依赖,也不得不再多留几分心。但光是想一想“玉婶一家人可能有问题”这件事,云倚风就已觉得头晕目眩,食欲顿失,很想趴在桌上唉声叹气。
“也未必是呢。”季燕然拉着他坐起来,“不管怎么说,得先把失踪的人找到。”
云倚风点头:“你吩咐沿途官兵多加注意,我也会命风雨门弟子去寻。”
路过厨房时,玉婶还守在炉火边,正“咕嘟咕嘟”给众人煮着宵夜,怀里抱着咿咿呀呀的小孙子,怎么看,她都很慈祥。云倚风在门外站了一阵,思前想后,脑子也糊涂了,只能暗叹一声,也没道理自己身边的人全都是别有用心之徒吧,总得有一两个正常人不是?
玉婶的身世,当初在初下雪山时,就已经粗粗查过,普通乡下大婶一个。至于雷三,云倚风在前阵子也派人去打听了,说是南边山林中的采石人,父母双亡家境贫苦,直到前几年改行经商,天南地北到处跑着,日子方才好了起来,还娶了王城里的白净媳妇,似乎……也挺正常。
晚上睡前,季燕然道:“还有种可能,要不要听?”
云倚风来了精神,是什么?
季燕然道:“野马部族的人知道你厚待玉婶,所以绑了雷三与芙儿,以做要挟。”
云倚风抬起胳膊挡住眼睛,有气无力道:“你还是别说话了。”种种分析都如此令人头秃,今晚怕是再难入眠,但干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又实在没有那份心情,便邀他:“喝酒吗?”
“大战在即,我若放纵饮酒,便要自领军棍了。”季燕然道,“不过可以看着你喝。”
云倚风撇嘴:“不喝了,无趣。”
季燕然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云儿可当真难伺候。”
云门主扯住他的头发,我哪里难伺候了。前几年春霖城里有个李财主,娶了个娇贵媳妇,去酒楼吃饭,非得相公亲手一根根挑干净鱼刺才肯动筷子,那才叫难伺候。我这样的,统称粗糙好养活。
季燕然笑着亲亲他,两人在被窝里闹了一阵,云倚风总算有了困意,只是眼睛刚闭上没多久,门外便有人轻声禀道:“门主,人已经找到了。”
云倚风一时没反应过来,找到谁了?
弟子道:“地蜈蚣。”
云倚风:“……”
中午刚差人去寻,晚上飞贼就被带到了卧房门口,绕是风雨门门主,也不由产生了一种“本门做事何时变得如此高效利落”的迷惑,他披衣出门,迎面便是一张强挤出笑的大脸:“云门主,别来无恙啊!”
弟子在旁解释,说最近有不少大盗都聚于西南,所以刚出城就碰到了。
这里的“大盗”,纯属看在地蜈蚣的面子,找了个相对好听的描述。事实上自打季燕然调动西南驻军开始,全大梁的偷儿们便都动了活络心思,一窝蜂地涌来西南了。趁乱好下手嘛,一群以偷鸡摸狗为生的下九流,难不成还能指望他们心存正义,放过战火流离地,放过国难财?
地蜈蚣嘿嘿干笑:“我先前也在西南一带,就四处瞎看看,瞎看看。”
“这把铲子,是你的吧。”云倚风丢给他一个布包,“别说不是,上头有你的火铭。”
地蜈蚣打开一看,爽快点头:“是我的,不过已经遗失了很久。”
“丢在哪儿?”
“就在这一带。”地蜈蚣道,“那阵我初出茅庐,只有十三四岁,听说这里是古国旧址,地宫里埋有金银,就带着家伙来挖宝贝了。”
结果宝贝没挖到,只挖到一处空荡荡的地下城,心里失望得很。
云倚风不动声色:“说说看,那地下城是什么样子?”
“没什么样子。”地蜈蚣仔细回忆着几十年前的事,“除了大,纵横交错的,能装上万人。里头一无金银,二无珍宝,连壁画也揭不下来一幅。”
云倚风追问:“墙上没有镶嵌明珠?”
“可拉倒吧。”地蜈蚣一脸嫌弃,斩钉截铁道,“没有,什么值钱货色都没有。”
云倚风与季燕然对视一眼,按照两人先前的猜测,地宫、明珠,以及野马部族这么多年来私下活动所需的银两,或许都是上古遗留,可现在看来,似乎只有地宫是出自古人手?
那鹧鸪是从哪儿弄来的银子?不说满墙明珠,单说整个部族、整支军队的吃穿用度,这么多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地蜈蚣问:“我能走了吗?”
云倚风道:“来都来了,还走什么。”
留下做事吧。
第144章 象群来了
地蜈蚣孤身闯入腊木林, 细算起来, 已是三十余年前的事了。当时他仅靠几个上古传说,一张不知真假、破破烂烂的《雀氏古国图》, 便当真摸进了地宫, 也算是天赋惊人。只是如今那古国地图早已不知遗至何处, 地蜈蚣满脸假笑道:“那也……实在找不到啊,早都忘了, 云门主不如放了我吧。”
“行啊。”云倚风轻飘飘一句, “既不愿留下帮忙,那便去官府投案自首, 坐牢吧。”
地蜈蚣闻言炸道:“我那都是盗窃江湖门派——”
“江湖门派也属大梁子民, 官府自然能管。”云倚风瞥他一眼, “还是说你想拉着各大门派,北上造反?”
罪名不要随便乱扣啊!地蜈蚣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萧王殿下,眼泪都要落下来,哀道:“好好好, 我留下, 留下便是。”
云倚风很是满意, 亲自将他带去隔壁:“暮兄,我给你带来一个帮手。”
四目相接,四方寂静。地蜈蚣也是万没想到,居然还能再遇到缥缈峰上老熟人。看着暮成雪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心中顿悟,八成也是和自己一样, 被云门主强留下的。
得嘞,江湖第一杀手尚且如此,那自己就更无脱身可能了,还是老老实实留在西南,做事吧。
季燕然将一张地图铺开在桌上。
云倚风替他剪亮灯芯:“西南地形图,王爷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还要看什么?”
“我在想当年的事。”季燕然道,“三十余年前,正是西南卖官成风,四野动乱之时。野马部族也是因为不堪忍受贫苦与剥削,才会隐入深山沦为流匪。”
“我不懂西南局势。”云倚风坐在他身边,“鹧鸪一夜暴富,确实无法解释,王爷怎么想?”
季燕然眉头微皱,犹豫片刻后,方才道:“当初卢将军平定西南,朝廷曾拨下数十万白银,充作军费,以及用来安置百姓,或许……”
鹧鸪与卢广原私交甚笃,又骤然就拥有了巨额财富,这的确是最为合理,也最为不合理的一种解释。合理是指前后因果承接顺畅,不合理是指,卢广原为何要这么做?传闻中刚直不阿、爱兵如子的天生战神,当真会做出私吞国库这种事吗?
往事的谜团正在一层一层揭开,可似乎又坠入了更深的云雾间。云倚风想了片刻,道:“应当不会吧,先帝为人谨慎细心,即便西南天高皇帝远,但这么一大笔银两凭空不见了,他如何能觉察不出?更何况后来还有割腕取血救那谢家小姐,明显仍是看重卢将军的。”
“我也就随口一说,你听听便是。”季燕然道,“天也快亮了,去睡一阵。”
“明日我便带人去官府,看看还能不能查到几十年前剿匪安民的相关记载。”云倚风合上地图,“王爷也休息吧,别将身子熬垮了。”
窗外吹进来几丝丝的风,倒也凉快。云倚风靠在床边,用指尖沾了安神膏,在他太阳穴附近按揉,宽袖轻柔地垂下来,恰好挡住窗外半分光亮。季燕然闭着眼睛,原只想眯一阵,偏偏身侧之人手法太温柔,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劳心劳力多日,难得在这一地鸡毛里睡个安稳觉,睁眼竟已到了下午。
亲兵正在门外,说是云门主一早就去了官府,临走前特意叮嘱,谁都不准吵王爷休息,连院子里的打鸣鸡都被捏着嘴抱走了。
玉婶也端着早饭过来,笑道:“还有这千层玉蓉饼,也是云门主吩咐要做的,说是王爷最近上火,饮食得清淡,再想吃酸辣也不准。”她穿一身粗布蓝衣,爽朗利索,与大梁数千数万农家大婶一样,实在看不出任何异常。但雷三与芙儿失踪已成事实,季燕然还是多留了几分心,问道:“雷三夫妇二人,现在应当已经在滇花城中安顿下了,婶婶想不想与他们团聚?”
“当然想啊,但王爷与云门主待我不薄,现如今城里正乱,我留在这里打打杂,哪怕做几顿饭也是好的。”玉婶手脚麻利收拾着桌子,“雷三对芙儿不错,我不担心他们,也不担心西南会真的打起来。”
季燕然问:“为何不会打起来,军队可都来了。”
“军队越多,就越不会打。”玉婶笃定,“那野林子里拢共能藏多少人,看到朝廷的数万大军,不说主动投降,至少也该缩着头不出来才是。”
季燕然笑着说:“婶婶倒是看得明白。”
“我虽不识字,不过平日里就爱听说书,三十六计都能背。”玉婶在围裙上擦擦手,“那我先回厨房了,炉子上还替暮公子炖着汤呐。”
这客栈里住的人不多,口味却各不相同,也着实辛苦她,一人要管一群人。季燕然暗想,当务之急便是要找到雷三,才能查明这一切,只是此时西南正动乱,茫茫如大海捞针,实在难寻。
饭菜虽验过无毒,但毕竟有了新疑点,所以两日后,季燕然还是找了个借口,安排近军将玉婶与那小婴儿送去城外村镇暂住,同时派人密切监视着,一有任何异常,即刻来报。
厨子换成了军中伙夫,三餐也由精心烹制换成只求粗饱,云倚风吃得腮帮子生疼,嘴里叼着半块果子,手中仍在翻看一摞发黄账本。卢广原安抚西南流民,毕竟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期间光是府衙就搬迁了两次,各种文书更是遗失无数,不过就找到的这寥寥几本来看,账目是没问题的。
“何止是没问题,简直就是……说成青天大老爷也不为过,我粗粗推算了一下,若每家每户都能拿到这个数目,那按照当时西南人口,卢将军不仅没有藏私,甚至还要从军费中挤出一大部分,用来资助穷苦百姓。”云倚风道,“那个年代可不比如今,朝廷情况刚刚好转,各个部门都穷得叮当响,大将军能做到这种地步,着实令人钦佩。”
那么问题就又回到了原点,若野马部族的财富与雀氏古国、与卢广原皆无关系,那究竟是从哪捞来的?
……
昏黄地宫内,谢含烟道:“所有这些,是你的外祖遗留下的。”
江凌飞看着面前的字画,有许多都是珍贵孤本,只是那原应恬淡的山水兰花上,却被溅上了深浅不一的血点,有些已经成了暗褐色。
外祖,谢金林,那位臭名昭著的叛国丞相。江凌飞问:“为何要让我看这些?”
“谢家虽不像你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忠臣良将,却也为大梁尽忠职守,鞠躬尽瘁数十年。”谢含烟道,“只是后来位高权重,让先帝心生忌惮,再加上皇后母家趁机挑拨,他便寻了个通敌的借口,绞杀了谢氏满门。这些血迹斑斑的字画,便是你外祖通敌的证据,你信吗,信他只为这几幅字画,就投敌了?”
江凌飞道:“不信。”
“是啊,谁都不会信,可偏偏大梁的皇帝就信了。”谢含烟转身,恨恨看着他,“在那一年里,我哭干了所有的眼泪,明白了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你的父亲,我的父亲,眼泪只会让他们的英灵更加难安,唯有仇人的鲜血,才能替枉死之人洗清冤屈。”
“毁了李家的江山,父亲与外祖就能安心吗?”江凌飞坐在台阶上,“战火绵延,民不聊生,应当是父亲最不愿看到的吧?”
“若你当年肯出手杀尽李家人,令江山改姓,现在早已是天下太平。”谢含烟道,“我最开始便提醒过你,优柔寡断,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若将来真有战火绵延民不聊生,真有更多的鲜血与杀戮,那这一切也是你造成的。”
江凌飞没说话。
“我曾经是想过同萧王合作的,只要皇位上不是那妒妇的儿子,只要不是姓李的人,我甚至连季燕然都能接受。”谢含烟微闭双目,“只是他不肯,白白错过机会,也怪不得旁人。”
江凌飞叹气:“你有什么计划?”
谢含烟却问:“大梁军队已至玉丽边境,你猜,若是你的父亲尚在世,会不会将这区区几万人放在眼里?”
……
云倚风站在高岗上,正在活动筋骨,他方才帮忙搬了几十捆防护软甲,有些筋骨酸痛。微风迎面吹拂,雪白衣袖与长发都翩然飘起,衬着身后壮阔夕阳云卷,伙夫一边烧火一边想,可不得了,云门主要飞升。
侍卫甲重重拍了同伴一巴掌:“看什么呢!”
侍卫乙委屈:“王爷也在看啊。”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军营中难得见个神仙,还不能多看两眼了。
侍卫甲恨铁不成钢,王爷看和你看,那能是一回事吗?王爷还能去牵云门主的手,不然你也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