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第138章

  清月与灵星儿暗想,当年与江氏夫妇同居水乡的,只有一名丫鬟、一名管家与一名厨子,其中两人已不在人世,另一人也一早就离开江府,不知去了何处投奔亲戚,想要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牛婶在旁插话,道:“还有一名男子。”

  清月心里一动:“是谁?”

  “我哪知道是谁。”牛婶在围裙上擦擦手,“一个男的,三十来岁吧,看着身材瘦小,贼眉鼠眼的,手上有一大片黑痣,那娃娃猫儿样哭得停不下来,就是他从屋里出来哄的,一抱就乖。”

  清月追问:“胡前辈对此人可有印象?”

  胡不归摇头,完全不记得啊,还有这么一号人?

  “去江家问问吧。”灵星儿道。婴儿啼哭,连江夫人都哄不好,那瘦小男人却一抱就乖,显然是与孩子极熟悉的,八成就是由他从别处抱来,方才能混成如此亲近。

  日暮时分,胡不归与胡鼎鼎站在村口,父子双双身背长剑,深情目送这对年轻侠侣离去,都觉得自己参与了一桩了不得的大事。

  甚是高兴,甚是高兴。

  ……

  玉丽城里又落了一场雨。

  到处都湿蒙蒙的,被晚阳一蒸腾,便如同身处一个巨大的蒸笼中,连胖貂都热得食欲减退,趴在桌上奄奄一息,不愿多动一下。云倚风挽高袖子,手中拿一把折扇摇了半天,一人一貂也丝毫不见凉快,倒是旁边的暮成雪,依旧坐得纹丝不动。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云倚风总觉得这内力至寒的杀手,挺像一块降温用的大冰坨,便不住往他跟前挪动,直至并肩挤坐在软榻上。

  暮成雪:“……”

  云倚风一脸云淡风轻,我就歇会儿。

  暮成雪并未赶他走,只继续专心擦剑:“方才路过厨房,军医正在煎药。”

  云倚风皱眉,煎药?

  客栈里只住了五六个人,地蜈蚣一早就去了腊木林中勘察,那生病的就只有……云门主匆匆去后厨一看,萧王殿下果真正端着一碗药汤,闭眼闭气往下灌呢。军医揣手站在一旁,用胳膊肘捣了一下,王爷,王爷!

  季燕然险些被呛到,放下空碗,有些狼狈道:“你先下去吧。”

  军医答应一声,临走前又小声在云倚风耳边说一句,王爷没事,只不过连日疲累加上天气湿热,有些中暑发烧。

  “怎么也不告诉我。”云倚风上前,用袖子替他沾了沾额头薄汗,哭笑不得,“吃个药还要躲到这里来。”

  “小毛病,睡一觉就好了,不愿让你担心。”季燕然解释,“军营那头还有一堆事,缺不得我。”

  云倚风拉住他的手:“歇会儿吧,哪怕睡半个时辰也好。”

  季燕然试图据理力争一番:“黄武定还在等……喂!”

  云倚风直接扯住此人的天蚕腰带,将他拎上了客栈二楼,腾空飞跃那种。也对,巨型白象都能单手拖着走,还抱不动这区区一个王爷了?

  “告诉黄统领,让他先去忙别的事。”云倚风吩咐完守卫,关门命令,脱衣服。

  季燕然叹气,伸手让他替自己宽下外袍,又道:“晚上我当真得走,就睡半个时辰,嗯?”

  “好。”云倚风无奈,“睡吧,我陪着你。”

  一条拧干的帕子搭在额上,沁凉带走些许头昏,季燕然睡得很快,他也的确是累了。云倚风坐在踏凳上,双手抱住膝盖,像是重新回到了望星城的那个夜晚,连空气中飘散的淡淡茉莉味也是相同的,只是心境却大不一样。从隔着千万层纱的一丝懵懂,变成了几乎要燃尽整颗心的爱慕,看着那眉宇间的深深疲惫,云倚风有些心疼,他俯下身,轻轻将自己的脸颊贴上他微烫的掌心。

  这大梁有那么多人,一亿两千八百三十万,为何偏偏是你,要来守这整片江山的安稳。

  天气越发闷热,窗外连蝉鸣声都哑了。

  晚些时候,季燕然又去了大营,云倚风帮他将案几收拾整齐,恰好几名风雨门弟子也回来了,说是在更南面的偏僻山林里,找到了几名部落族人,似是与雷三有些联系。

  那几人的穿着都颇有特色,手臂图腾刺青与雷三一模一样,说话口音也古怪得很,是极为少见的澶狸族人。自称在本族中,的确曾有一名男子,武功高强头脑灵活,品德却低劣,所以早早就遭到族长驱逐,后来听说加入了野马部族,不知真假。

  被逐男子的面容与身形,听起来皆与雷三有八成相似。澶狸族人继续道:“若他身上真有这些刺青,那就不会出错了,我族人口不多,一共就二十余户,近些年被驱逐的,只有他一人。”

  云倚风微微皱眉,雷三是野马部族的人,目前看来已是不争的事实,那玉婶与芙儿呢?究竟是因为与自己关系密切,所以雷三才会处心积虑接近她们,还是……压根就是同一伙人?

  若为后一种可能,倒还好说,只是心里难受些罢了。可若是前一种,那现在芙儿必已身陷险境沦为人质,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先将她救出来。

  风雨门弟子道:“雷三与芙儿的下落,目前还未打听到。王爷下令清空玉丽城,其余地方的百姓便以为会有一场浩劫,有许多也卷着包袱北上逃难了,所以现在整片南域都乱哄哄的,城门口日日排起长队,实在不好寻找线索。”

  “也辛苦你们了。”云倚风道,“先回去休息吧,待我同王爷商议过后,再定下一步计划。”

  至于玉婶,这阵子一直被安排住在临近村落中,据负责保护她的守卫说,只提过一次若王爷与门主不需要人照顾了,可否送她前往滇花城投奔女儿女婿,其余时候便都是在家做饭洗衣带孙子,再做些绣活,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再无异常,都必须要将她重新接回玉丽城中了,为了看守也好、为了保护也好。云倚风连夜出发,策马前往那处小村庄,他多留了几分心,并未率领兵马大张旗鼓,门口守卫见他后想打招呼,也被轻嘘制止。

  “玉婶近日染了暑热,所以一早就睡了。”守卫压低声音。

  云倚风点点头,看此时天光已经发亮,便敲门道:“婶婶。”

  屋内的人并无反应,依旧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婶婶?”云倚风又敲了两下,伸手推开门,“婶婶。”

  他故意推得重了几分,门板“砰”一声砸在墙上,床上的人果然便被惊醒了,撑着坐起来,惊愕道:“云门主怎么来了?”

  “恰好路过,所以来看看婶婶。”云倚风站在门口,“敲了两下门不见开,还当婶婶是病了。”

  “染了暑热,喉咙都哑了。”玉婶咳嗽两声,“快来坐吧。”

  “这几天确实热。”云倚风打开折扇,不动声色道,“还想着能到婶婶这里混一碗冰翡玉蓉降火汤,在东北喝过一回,一直想到现在。”

  玉婶含糊笑道:“哎。”

  云倚风停下脚步。

  玉婶颤巍巍掀开被子,看似想要下床,一道赤色光影却从床帐中飞蹿而出,云倚风眉目骤厉,指间折扇一转,将那红蛇堪堪打落在地,迎面紧接着又是一道寒影。玉婶手持长剑招式狠毒,双目犹如蛇瞳,那掉落在地的红色毒蛇大张着嘴,想要再度咬上云倚风的小腿,却反被一剑划成两截。

  “玉婶呢!”云倚风拔剑逼问。

  “云门主倒是看得清楚。”那假冒的“玉婶”见偷袭失败,便冷笑一声,看似想要说话,却猛然回旋撞破窗框,在地上顺势一滚,想像先前玉英在西北一样,遁地而逃,谁知反被云倚风一剑插到地下,险些捅了个肚腹对穿。

  对方惨叫出声,鲜血汩汩涌出来,双目惊恐:“你……”

  “没错,我也学会了。”云倚风蹲在他面前,伸手撕掉那易容面具,“你可知遁地术是由何人所创?百余年前赫赫有名的飞天大盗,空空儿。”而现在大梁最技艺精湛的飞贼、空空儿不知第多少代的正统传人,正在大梁军营里,唉声叹气给杀手和貂炒着素菜。

  几名守卫迅速上前,替那男子止血,另有守卫惴惴不安,在旁道:“我们确实寸步不离地守着玉婶,从未发现任何异常,这……”

  男子已然昏迷,云倚风吩咐:“先将他带回去吧。”

  屋宅里一切如常,没有丝毫打斗痕迹,也找不到任何线索。应当是玉婶在出门买菜、洗衣或是散心的时候,被人掉了包。至于这冒牌货的目的——究竟是想像今日这样偷袭,还是想再度混进军营,找机会暗害更多人,得等他醒过来后再细细审问。

  客栈中,云倚风撑着脑袋,看着那半截凄凄凉凉的惨淡弯月,叹气。

  季燕然安慰:“玉婶对他们而言并非全无价值,芙儿也是一样,所以这母女二人,应当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早就该将她们送回王城。”云倚风拍拍额头,长叹,“当真是脑子不够用。”

  “你事先也不知雷三有问题,别自责了。”季燕然握住他的手腕,“还有一件事,军医在替那名男子检查时,发现他手臂上有一块红色胎记。”所以十八山庄那时,混在许家煽风点火的,假扮教书匠的,在城中大肆传播流言的,理应都是此人。

  身负如此“重任”,在野马部族的地位不会太低,季燕然替他倒茶:“能将他活着带回来,也算是有功于大梁,我该嘉奖你。”

  “没心情。”云倚风站起来,“我还有一事想不明白。”

  季燕然猜测:“雷三的目的?”

  云倚风点头:“嗯。”

  若对方是野马部族的人,那为何要主动供认出巫师长右一事?继续留着这枚棋子,让他制造出更多蛊毒,源源不绝地、将整片腊木林中的猛兽与毒蛇都变成杀人武器,给大梁制造更多更大的麻烦,不好吗?

  云倚风道:“除非是为了更大的好处。”

  季燕然若有所思,雷三此举,所造成的后果只有两个,一是南域动乱,百姓大批北上;第二……总数七成的西南诸军,都被召集到了玉丽城中,势必会造成其余地区布控单薄。

  “来人!”季燕然道,“将黄武定找来!”

  云倚风有些担心:“王爷……”

  “你去审问那名黑衣人,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撬开他的嘴。”季燕然拍拍他的脸,“辛苦。”说罢,便出了卧房,云倚风叹气,又打开那桌上那卷西南地形图。虽说南域不比西北幅员辽阔,各地驻军的距离不算远,但架不住地势实在复杂,有时地图上短短一截路,便得足足走上半月一月,若此时某地突发战乱,那处于玉丽城中的大军究竟要如何迅速支援,的确是个棘手问题,也难怪季燕然会如此担心。

  他转身去了监牢,那名男子腰间缠着绷带,正半死不活躺在床上,见到云倚风进来,干脆闭上了双眼,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嗤声。

  “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云倚风问。

  男子道:“你有种便杀了我。”

  “我自不会杀你。”云倚风冷冷提醒,“不过你也别以为自己身负重伤,便不会遭到严刑拷打,风雨门有的是药,能在吊住你这条命的同时,让你生不如死。”

  男子道:“那你便试试吧。”

  在这个问题上,云门主相当配合,立刻就试了试——现如今局势危急,也实在无暇再细细审问,风雨门弟子一拥而上,男子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灌了一肚子不知什么药。

  “啊!”

  “我一个时辰后会再过来。”云倚风道,“到那时你若仍不肯说,我还有新的法子。”

  男子浑身瘫软,只有气无力地怒视着他。

  但很快,便连这怒视的力气都没了。

  如此整整一夜,天明时,他终于松了口,用轻飘飘的声音颤道:“滇花城。”

  ……

  云倚风匆匆前往主帅营,还未进大帐,就见一名骑兵正飞驰而来,上气不接下气滚落马背:“报!滇花城、滇花城那头,有逆贼自立为王,反了!”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山贼二愣子,是悍匪,货真价实的悍匪,手下有一整支装备精良的军队。滇花城附近的驻军虽已前去剿灭,但对方人数不少,又擅长制作各种暗器,所以只用了不到一天一夜,就攻下了滇花城,还将那里定为王都,国号为……为……

  骑兵鼓了半天勇气,方才大逆不道曰,定国号为“吞梁”。

  说是国号,倒不如说是明晃晃的威胁与羞辱。云倚风看了眼季燕然,道:“据那名男子供述,野马部族多年来潜心经营,共招得兵马五万余人,地宫中只有不到五千,其余人皆隐匿在滇花城外的飞鸟山中。人数虽不多,却多以蛊养身,功夫邪门,不好对付。”

  季燕然问:“凌飞与玉婶呢?”

  “江大哥像是一直关着禁闭,他没见过,只听过。玉婶则是在三天前,就被绑到了地宫中。”云倚风道,“滇花城局势危急,王爷只管调兵遣将,就不必再挂念玉婶了,我会想办法救她。”

  季燕然点头:“对方狡诈,你也多加小心。”

  云倚风又回到了关押人犯的地方,他还有许多事情要问,比如说地宫的入口。那男子奄奄一息,摇头道:“地宫是依上古阵法而建,现如今我既失踪,那他们定然已封死那扇门,永远不可能再找到了。”

  地蜈蚣在旁插话:“你只知道那一扇门?”

  “是。”男子道,“地宫中的掌事者,共有十三人,每人进出都只能走属于自己的一扇门。”

  可谓再谨慎不过了。

  另一头,季燕然正在紧急调拨大军,由黄武定亲自率领,北上平叛。这支军队中的绝大多数士兵,祖辈皆居于西南,因此对地形与天气都相当熟悉,连夜便整装完成,浩浩荡荡出发了。

  这是一个注定无法寂静的夜晚,军营里乱哄哄的,火把在山道上蜿蜒成巨龙,映亮整片天穹。季燕然站在高处,夜幕中飞着的,也不知是雨丝还是细雾,让天地万物都变得朦胧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窸窣脚步声,云倚风抱住他,将脸贴上后背,闷闷道:“王爷怎么跑这儿来了,让我好找。”

  “嗯。”季燕然回神,“想出来吹吹风。”

  云倚风道:“腊木林中有数百头疯象,就算我们那时猜到对方有诈,王爷一样需要调兵来此。”

  “但至少能更谨慎一些。”季燕然头疼,“不过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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