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思不知如何答话,萧韫曦眉头一蹙,开口道:“多嘴。走罢。”
明月未至中天,戌时刚过一刻。
闻静思写完今日的游记,收齐册子与笔砚,洗净了双手。恰好木逢春来续香茶,见他已经写完,提议道:“今日我听说晚间有灯会,少爷要不要去游玩?”
闻静思点头笑道:“左右无事,去看看也好。”
木逢春随即调派了暗卫跟随保护,自己紧跟其后出了院门。
建昌比不得其他几个州府繁华富足,民风也略略彪悍,但市集上的灯会,却又露出建昌另一种风貌来。红灯高悬,街铺林立,香烟弥漫,路过的男男女女有情的成双成对,也有姐妹结伴赏灯,更有几个粗壮的汉子坐在街边酒肆划拳吃酒。
闻静思随人潮在夜市中闲逛,偶尔会走近观看有趣的物件,无外乎是文人墨宝,坊间野志,金石雅具,甚至在一位摆卖孩童玩物的摊档前停留了许久,拿起那些已许久未碰的东西怔怔地出神。
木逢春看他这般神色,笑道:“少爷思念小公子了?”
闻静思回过神来,看着手上的五彩蹴鞠道:“虽说家中有书信往来,毕竟代替不了亲自陪伴。看到这些,不免想念满月儿,插翅也想飞回家中。”
那摊主听他这样一说,讨巧地道:“孩子大了就不爱爹娘管束,离开了才知道爹娘的好处。公子不必担忧的。”
闻静思淡淡一笑,摇了摇手上的蹴鞠道:“要了。”木逢春摸出十文钱递给摊主,接过闻静思手中的蹴球。
夜市上灯谜是常有。有些谜题如名帖大的一张纸挨个悬挂在街边两侧,五色彩纸印照着灯火,分外好看。有些谜题却是与花鸟仕女一起绘在木制宫灯上,火光透过,清清楚楚,极其雅致。闻静思游兴甚浓,站在谜题下略略看了几张,摘下一条录着“只缘一一是相思”的纸笺,走到揭谜处交给题主,满带笑意地道: “豆!”
那题主点头称对,交给闻静思小小的一个羽毽,被木逢春半途接了过去。闻静思又看了片刻,取下一条“简书不见,情谊仍笃”,道:“亲!”得了一个竹叶做的蚱蜢。第三条“天涯若比邻”,道:“说长道短!”得了一个香囊。等闻静思拿了第四张过去的时候,那题主已经有些挂不住笑脸了,闻静思呵呵一笑,放下题便走。木逢春赶上去与他并排,笑道:“少爷继续猜下去,老奴的手都要拿不下啦。”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街尾,行人骤然少了许多,脂粉气越来越浓,隐隐约约参杂了女子的莺声燕语。闻静思抬眸望去,街尾立着数栋小楼,内里灯火通明,歌舞笙乐传至楼外,二楼露台站着数位彩衣女子,手持花篮,向楼下路过的男子抛洒花朵。两人竟是走到了勾栏艺坊。闻静思不好再继续走近,刚要转身,眼角忽然瞥见两条身影,脚似生了根,再也迈不动一步。木逢春见他面露震惊之色,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恰好看见萧韫曦与温庭馥走进勾栏院大门。心中大惊,正想着怎样安抚闻静思,却见他追了几步,又停步不前,面上平静无波,只一双眸子在灯火之下,泛出夏日艳阳照射湖水的波光潋滟来。
木逢春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二公子此去……”
闻静思摆摆手阻下他的话头,怔怔站立了片刻,轻声道:“简书不见,情谊仍笃,况且我们日日相守呢。韫曦爱听琴,我信他,你也要信他。”
木逢春心中一跳,不再多言。闻静思转身就走,忽听楼上女子一阵尖叫笑闹,木逢春急急一声“小心”,他回头一看,漫天的牡丹花纷纷扬扬朝他兜头散落下来,将他笼罩在内。竟是被二楼的姑娘用整篮的花给泼了。木逢春双袖一扬,替他挡下许多,仍有不少花瓣落在头顶衣服上。闻静思被这一场花雨浇去些许烦闷,慢慢拂净全身,不理会姑娘高声的邀约,快步往回走去。
来时兴致勃勃,回时思绪万千。
闻静思一路上闭口不提,木逢春也不知如何劝起。两人聊了小皇子的近况,又谈到了往后的行程,回到小院时,见雁迟早已等候在门外。闻静思心中一动,开口问道:“阿迟,怎么了?”
雁迟道:“二公子要我回来和你说一声,他今晚回得迟,不必等他了。”
闻静思愣了片刻,轻叹口气,语带疲累道:“今日辛苦你了,早些歇息罢。”说罢,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木逢春跟到门前,对雁迟偷偷使个眼色,才向房内的闻静思道:“我去备热水。”
闻静思应了一声,从箱笼里翻出一方紫檀木匣,揭开盒盖,取了小指大的一丸沉香,丢入桌案上燃着的熏炉内。笔直的一尺袅袅青烟,从镂空的万寿字内丝丝升起,忽然卷曲,纷乱四散,仿如水中的一头乌发,又仿如闻静思此时此刻的思绪。那香初闻有些苦涩之意,过了半刻,散出持久的醇厚甘甜的气息,又夹杂了微微的奶香。香韵丰富悠远,令人身心沉醉。这是萧韫曦用做熏衣的香品,闻静思无意之中取来用,熏得满屋都是萧韫曦的气息,让本已烦乱的心绪,更添一丝苦闷。
闻静思盯着青烟怔怔出神。木逢春这边已经令两个侍卫抬来浴桶,注满温水,关严门窗,围好屏风。等他回过神来,遣退了三人,束高头发,脱去衣物浸入水中。屋中香气弥漫,撩人心绪。闻静思记得当初萧韫曦捏着一颗香丸对他道:“这香味并非十分让朕喜欢,静思知道为何朕会选它日日熏衣么?”又笑着解释道: “这香的三种气味像朕的一生。初为争夺帝位之时,苦涩难言,身登大宝后与你相知相守,苦尽甘来,如今有了皇嗣,又如满月儿身上的奶香扑鼻。”
闻静思静静地感受那淡薄的奶香气味,一会儿想起往日与萧韫曦的种种,一会儿又思念满月儿的伶俐乖巧,在浴桶中坐了许久,直到水中透出股凉意,才匆匆洗净身体,出来着衣。又让木逢春撤去浴桶,洗漱完毕,解散了发髻靠在床头翻了几页前朝正史,觉得屋内闷热,便起身披衣推开扇窗。正好雁迟在窗前空地上习完一套剑法,缓缓收势,见闻静思看过来,走近笑道:“大人劳累一日,还不睡?”
闻静思合上书页道:“屋里闷气,有些睡不着。”见雁迟额头脖颈上汗水淋漓,屋外又是凉风习习,不由关心道:“未至盛夏,当心着凉。”
雁迟笑道:“我理会的。”目光触及闻静思眉间淡淡的郁色,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闻静思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见有人在屋外说话。过了一阵子,背上贴近来一具温热的身躯,腰间横过一条臂膀,闻静思陡然惊醒,伸手一抓,指尖触及熟悉的戒指,终于放下心来,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萧韫曦便发现了不对劲。闻静思一贯早起晨读,但通常他起床之后,闻静思会过来替他穿衣着袜,今日竟然叫来木逢春伺候。吃过早膳之后,闻静思遣走侍从,沉吟片刻试探道:“昨日我见温公子……”话说到一半,恍然醒悟,莫说两人或许听琴吃酒,谈论商政,就算萧韫曦真的临幸坊间好女,便是皇后也无权过问,况且是做臣子的呢。忽然觉得询问这事没半点意思,指甲重重地掐了掐掌心,低眉闭口不言了。
萧韫曦听他说了一半,还未意会过来,又见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愣了一愣才道:“温庭馥怎么了?”
闻静思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一言不发换过套朴素的衣衫与发簪,走出房门,带着雁迟乘坐驴车去城外农庄走访,午膳更是在农庄吃了。
萧韫曦被他的异常举动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板着一张冷脸叫来木逢春一问,才知道发生何事。木逢春见他脸上忽而沉思,忽而悔恨,忽而窃喜,真真是精彩至极,不由张口就问:“您不会真的……”说到一半,又觉得这是天下最大的荒谬。
萧韫曦瞪了他一眼,喃喃地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嘿嘿一笑,吩咐木逢春去醉不归订下一桌闻静思喜欢的菜肴后,往元明清的县衙去了。
闻静思晚上回来时,萧韫曦正在窗边看书信,耳边忽听熟悉的声音隐隐传来,抬眸就见他与雁迟边说边走,笑意盈盈,忙收好心思换过正经的脸色。闻静思与雁迟进了屋,看见满桌的菜,先是微微一怔,又见萧韫曦捏着书信满面凝重之色,不禁心中一惊,顾不得行礼,急忙走上前道:“京城来信了?都说了些什么?怎么这般摸样?”
萧韫曦嘴角一抽,将捏着书信的手背到身后,盯着雁迟一言不发。雁迟眉头跳了跳,忍着笑意躬身告退,轻手关闭了房门。闻静思看他遣退了雁迟,心中更加焦急,催促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让你批复?政事么?还是满月儿……”
萧韫曦虽说心中早已乐得没了边,但看着闻静思越蹙越紧的双眉,越来越苍白的面容,也不敢再逗下去,微微一笑道:“你早上想说什么?”
闻静思不料他旧事重提,想起昨晚之事,即便他信任萧韫曦不曾相负,但亲眼看见他走进勾栏艺坊,也不免心中微苦。他自认心胸宽广,更是一贯能忍,早上那如怨妇一般的询问,冷静一想,当真悔恨难言。乍一听萧韫曦问起,不禁暗叹自作孽,只好如实道:“早上的事,我不想再提。”
萧韫曦听他说得坚定,退一步道:“你真想知道……”看闻静思凝神倾听,心里忽生一计,将脸庞凑过去道:“就亲亲我。”
闻静思起初反应不及,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说的话,过了好一会,才渐渐地意会过来是萧韫曦有意戏弄。一早一晚两件事,令他心中又惊又悔,又羞又怒,脸色骤沉,朝萧韫曦近在眼前的下巴一口咬了下去。萧韫曦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虽然咬得不太疼,也留下两排清晰的牙印。闻静思咬完便放,转身洗净手脸,坐下吃饭。萧韫曦见他双眼眼角隐隐有湿光,自知欺负太过,捂着下巴不敢喊疼,老老实实坐在他身旁。他有心缓和,便殷勤地为闻静思添菜端汤,剔骨去皮。闻静思这一口是一时气昏了头,咬过之后就后悔了。正满心无措间,萧韫曦伸来一个梯子,他便顺梯而下,将碗中的菜默默吃净。萧韫曦这才放下心来,匆匆吃了几口,伸过筷子试探道:“静思,我要鱼。”
闻静思听罢伸筷夹鱼,萧韫曦看了心中大喜,见那筷子越过鱼身,轻轻巧巧夹住鱼尾,微一用力折断下来,萧韫曦不禁浑身直冒冷汗。闻静思原本是想折了鱼尾给他,真是折了下来,又暗责自己心胸狭窄,不成体统。将鱼尾往自己碗里一丢,一手捏了勺子,一手将鱼腹上大片的肉夹了下来,细细挑除鱼刺,才放进萧韫曦的碗中。萧韫曦叹了口气,从闻静思筷下抢过鱼尾扔在桌上,又拨了勺子上一半的鱼肉给闻静思,轻声道:“快吃罢。”两人默默吃饭,再无一句赘言。
饭后撤除残席,木逢春奉上清茶瓜果,退到门外,留给两人单独相处。萧韫曦将信递给闻静思,信中并无重要之事,只是照例将朝中诸事一一奏来,另有一页是宋嬷嬷叙述近期小殿下的成长。闻静思看这一页特别仔细,看到宋嬷嬷写到小殿下不慎打翻了砚台污损自己的白裙子后,用手指沾染了朱砂点在墨迹上,使之变作红梅一图,夸赞小殿下悟性甚高,不禁淡淡地笑了起来。
萧韫曦心中微动,将闻静思拉到腿上坐了,双手搂过柔韧的腰身道:“这下可放心了?”
闻静思挣动几下,见萧韫曦坚持,便任由他抱着自己,小心地折好信笺,道:“朝中无大事,宋嬷嬷又管教有方,我没有不放心的。”
萧韫曦伸指点了点闻静思的胸膛道:“口不对心!我来问你,昨晚你去勾栏艺坊做什么?”
闻静思神色一凝,道:“我没有去。”
萧韫曦正色道:“我今日听温庭馥说,昨夜香楼有个姑娘将一篮子的花都倒在一个公子身上,据香楼一贯传统,这个公子可以与那女子共渡一夜,而无需出资。他问过那女子的意中人,样貌,衣衫,甚至随从,无一不是指向了你!”
闻静思看着萧韫曦,沉声道:“我是被她泼了满身,却没跨进大门半步。”
萧韫曦戏谑一笑道:“那你看到了什么?”
闻静思一愣,昨夜那幕仿佛就在眼前,心中难过起来,咬着嘴唇用力去掰他的双手。萧韫曦看他双眉紧蹙,脸颊微红,情不自禁一口亲了上去,柔声道:“你看到我进去了?”
闻静思逃不开他那双手的禁锢,唯有闭上双眼,头偏向一侧,不去搭理。萧韫曦看他这般摸样,轻笑一声,心底一片柔软,在他耳鬓处厮磨一番,才轻声道:“你换香了?让我猜猜是什么?”装模做样在他脖子上闻了闻,笑道:“有糯米,谷糠,大曲,啊呀,好酸啊。”见闻静思脸红更甚,越发羞窘,见好就收,不再作弄,笑问道:“你信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