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想到他一刀抹断人喉咙时的熟练利落,只怕也没少折腾。
宋玄刚想再说些什么,却瞧见姬云羲眉宇间带着软绵绵的抱怨:“宋玄,这药好苦。”
他似乎瞧出来了,宋玄这人吃软不吃硬,只要别人好言好语,他就很难竖起眉头来。
宋玄磨了磨后槽牙,瞧见那一双眼睛正湿漉漉地瞧着他,那人的眉头微微皱着,好像是个受了多大委屈的瓷娃娃。
他那一肚子的刺,竟然都散了去。
宋玄在桌上给他倒了碗茶水塞给他:“忍着。”
姬云羲捧着那一碗粗茶,小口小口地喝着,竟也带着几分笑意,好像喝糖水似的。
宋玄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关上门出去了。
姬云羲从不怕人冷眼,或者说,比起虚情假意他更乐意看宋玄冷言冷语地给他煎药。
要么怎么说这年头君子吃亏小人当道呢,他也是吃准了这宋玄虽然神神道道,满口谎言,却是个难得有本事又心软良善之人。
在这一点上,姬云羲倒是半点没有看走眼。
过了几个时辰,宋玄又请了老大夫来复诊,得知姬云羲这些日子接连发病两次,次次凶险,更是连连摇头,那一下巴的白须都在颤抖。
那大夫揪着宋玄的耳朵提点他,不许他让弟弟走动,更不能干活操劳,只该好好在床上将养着。
没错,这老大夫以为姬云羲是宋玄的弟弟,宋玄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平白担了一个“粗心兄长”的名头。
姬云羲竟也跟着凑热闹,只当着老大夫的面,轻声细语地叫哥哥,倒真把自己当做了宋玄的弟弟。
待到送走了老大夫,宋玄便道:“那老头老糊涂了,你也糊涂了不成?真敢给你爹认个便宜儿子。”
别人也就算了,姬云羲喊他哥哥,那怕是给皇帝老儿认了个儿子。
姬云羲的笑便带了淡淡嘲讽:“本就是便宜爹,认一个又何妨。”
宋玄吓了一跳:“你还真敢说,什么便宜不便宜的,快别胡说。”
可宋玄说完这话,忽得想起之前那片刻的接触,曾经看到的那段不见天日的回忆,竟不敢再说下去了。
堂堂三皇子,就算再不受宠,又怎么会在宫里落得一个人尽可欺的境地呢。
所幸姬云羲自己转了话头,笑道:“这位老先生倒也有些本事,竟能诊出我这心疾是打胎里落下的。”
“他是游医,就住在后街。”宋玄说着,瞧见姬云羲的神色,又撇了撇嘴。“放心吧,他的嘴严实着呢。这些游医连亡命徒都缝补过,懂规矩的很。”
倒也是姬云羲运气好,但凡换个人,都没法平平安安带他混进这常宁城来。
这对宋玄来说却容易的很,他十二岁起混迹市井,这几年又在北地混出了些因果,有些寻常百姓不晓得的门道,他却门儿清。
他是个江湖方士,在官民面前名声不显,但那些见不得光的行当倒也都敬他三分。
如两人现在落脚这条街,便是一条黑街,虽与外头也是一样的房屋瓦舍,藏着的却尽是一些没落户籍、不从正门进城的人。
亡命、乞丐、游侠儿、走私商人,如今却还多了一个江湖方士和一个落魄的皇子殿下。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如今宋玄想的就是先带着姬云羲窝进这耗子洞,等到风平浪静了,再做打算。
第11章 霁月
次日,外头天已经大亮,院外正有人“哐哐”地砸着门板,高声喊他:“宋半仙,宋半仙,你在吗?”
宋玄颇有几分起床气,被人吵醒时烦躁的很,揣了一肚子火去应门,却不想迎面就被人捶了一拳。
外面壮汉正拿拳捶门,不想宋玄不声不响的开了门,竟迎面挨了他这一锤,不由得尴尬地缩了手。
再一抬头,见宋玄一身衣裳皱皱巴巴,头顶发髻也支棱着乱成一团,一边揉着被捶的肩头,一见来的是熟人,便忍不住抱怨:“陆老六!什么急事要你一早上来扰人清梦!”
那陆老六摸了摸头发,不好意思道:“半仙,已经晌午了。”
宋玄不想自己竟睡到现在,一时没了话。
只请那陆老六坐下,一边自去打了井水洗脸。
陆老六道:“半仙,自打你上回去了安定城,我们盼你盼了小半年,您老可算愿意来我们常宁城落脚了。”
宋玄正取了毛巾来擦脸:“你别跟我客套,只说我让你办的事办了没有。”
陆老六连连道:“办了办了,这街头巷尾的,哪里有不晓得您的名声的,赶明儿我再给你抬个匾额过来,您只等着开张大吉就是。”
宋玄失笑:“算命的要什么匾额?再者我只怕也久留不得。”
陆老六挠了挠头:“咱们这街面乱得很,又都是些三教九流的混子,您不支个牌匾,可怎么找您哪。”
宋玄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子:“算卦算卦,你去买头最大的蒜给我挂在门外,人一眼就瞧见了。”
陆老六听了忍不住竖起拇指:“高,先生果真是高,在下这就去办。”
说着一阵风似的去了。
宋玄对着水盆把自己打理好了,换了一身白色的道袍,又变回了那个仙风道骨的算命先生。
他收拾了些早饭,推开了偏间的门,
姬云羲醒的早,将门外的动静听得一点不落。
他卧在榻上问道:“刚刚那人是谁?”
“陆老六,是城里的地痞头子。”宋玄道。“早年我替他避了一桩人命官司,这小子一直欠着我的情。这院子也是早年我从他手里买的,有一两年不曾住过了。”
说话间,宋玄已经将早饭摆在小桌上,端到了姬云羲面前,顺便还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不过他不知道你也住在这里,”宋玄道。“你不必管他。”
姬云羲问:“你打算在此重操旧业?”
宋玄点了点头:“一来是吃饭的营生,二来也好做个掩饰,只是公子身份高贵,也不知能不能看惯?”
这话里带着些刺,姬云羲却仍是一脸温和,没有半分的抵触,倒让宋玄有些犹豫了。
自那夜以后,宋玄不知自己怎么的,说话总乐意刺上姬云羲一刺。
不晓得是不是姬云羲明白这一点,从醒来以后就一直是乖乖巧巧的模样,连宋玄刺他的话也尽数接下,仿佛那一夜的血光戾气都是宋玄的一场梦。
“我比谁都好奇,又怎么会看不惯。”姬云羲神色柔和。“再者我在这房里下不得床,横竖也是无趣,倒不如听听。”
他如今去了玉冠锦缎,穿了一身宽松的白色麻布衣裳,长发在背后用发带微微束起,眉宇之间也少见戾气,瞧着就好似那山间的隐士少年,反而更顺眼了一些。
一时间宋玄竟也不好再拿话挤兑他了。
经了这一出,宋玄便当真在这巷子里做起了巾门生意,那陆老六买的蒜足有男子拳头那样大,高高地挂在了宋玄的门前。
从此便陆续有人来求他算卦。
宋玄在这北地几城百姓之中也算是有些名声,号称十卦九灵,哪怕在安定城蛰伏了许久,倒也有不少人记得他宋半仙的名声。
求姻缘,求子嗣,问官运,算吉日,卜凶吉,甚至还有请他捉鬼除妖,或是询问他延年益寿之法的。
宋玄早就自有一套坑蒙拐骗的胡话,只是那姬云羲在屋里头听多了,竟越发分辨不出宋玄的深浅来了。
有时姬云羲觉得他有些神通,可听听他说的那些话,含含糊糊,神神道道,与江湖骗子无异。
可真要说他是骗子,他说的那些有一一应验,若说有些事情是能从人的外表看出来的,有些却是万万看不出来的,偏偏宋玄却都能说的准。
有时姬云羲存心试探,宋玄却敷衍:“公子只把我当江湖骗子就是了。”
如此一说,姬云羲反而更有些好奇了。
这院子里只有两人,姬云羲又操劳不得。因此宋玄除了算卦,还要顾着些做饭打扫的俗务。
他便干脆在门外贴了个条,言明一天只算三卦,众人反倒更觉得他有本事了。
所谓人性本贱,大抵如此,物品越是稀少,便越觉得好,来寻他算命的人就更加恭敬起来。
姬云羲愈发地摸不清宋玄的底细。
说他真是先知,他私下却一身市井气,浑身上下除了那皮囊,再没有什么能沾上“仙”字的边儿的了。
可若当真说他是个市井骗子,他又太过于玄异了。
就这样修养了几日,姬云羲总算能下床来走动一二,便听宋玄正在外头给一个老妇人解惑。
那老妇人的儿子是是个病秧子,前两日买了个儿媳来冲喜,谁料那病秧子本就身重病在床,挣扎精神折腾了这一回,竟在新婚当夜就一命呜呼了。
这老妇人便将此事都责怪在了儿媳头上,说是她带来了霉运,活生生将她儿子给折没了。
如今正将那儿媳关在家里,准备让宋玄做法,化劫解煞来的。
宋玄听那老妇人絮絮地抱怨了好些时候,又批了八字瞧了手相,算了好一些阵子的卦,才作出一副惊讶非常的样子:“老夫人,您这儿子了不得呀!”
那老夫人正伤心呢,冷不丁被说的一愣:“怎么了不得?”
”令公子乃是仙人误投了胎,落在这肉体凡胎里的。”
那老妇人本新丧了儿子,一脸郁结之气难舒,却听宋玄一说,连忙追问:“大仙说的可是真的?”
“您儿子肩膀上有一枚七星胎记,是也不是?”宋玄问。
“正是正是,您怎么知道?”那老妇人一拍大腿。“半仙您真是神了。”
宋玄面含三分浅笑,他本就长得好看,如今更有一副天人作派:“老夫人,您的儿子本是破军星君座下一员文书,犯了些小错儿才被折下了界受苦,是以常年病弱,如今他期满了,便回天上去了。”
“那胎记就是星君给他烙下的印子。”
那老妇人听的入神,宋玄便慢条斯理地将他儿子的一桩桩小事挑出来说,处处都能掰扯出异于常人之处,只差没将小时候尿床画出的地图都说出神迹了。
宋玄见那老妇人已经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的,便又安抚道:“您也不必再伤感,是您前世行善积德,才与仙人有了这一段母子缘分,还请您珍惜才是。”
老妇人又问:“那我那儿媳……”
宋玄笑道:“我方才瞧了她的八字,也算是个有福之人,只是老天爷要召令公子回去,她哪里拦得住。”
老妇人眉头渐展,显然是信了宋玄的话,心里头的郁结去了大半。
临走前谢了又谢,给宋玄添了些许散碎银两,说道:“我儿落葬的日子,还请半仙多多费心。”
宋玄点了点头,这老妇人的儿子过两日就要正式出殡落葬,是该有个通晓阴阳的人镇场的。
老妇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去了。
宋玄被老妇人念叨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好容易将人送走了,忍不住松了口气,懒洋洋地卧在藤椅里头,摸了一册话本,翘着脚读了起来。
姬云羲从屋里转出来,忍不住问:“她那儿子,当真是天上仙人转世?”
宋玄随口道:“怎么可能,你当仙人是地里的庄稼吗,哪那么容易就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