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宋玄的遇险,却隐隐约约让他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念头。
他无所谓自己的生死。
那么宋玄呢?
他应该拿什么去保护宋玄呢?
既然有人会用方秋棠的性命,去威胁季硝。那在自己身边的宋玄,难道就是安全的吗?
这一路上的风雨都有宋玄顶着,才有了姬云羲游历江湖时的安逸。或许是他太久没有享受过来自他人的庇护,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宋玄也只是一个江湖骗子罢了。
他再聪敏,再奇异,在这当官的大过天的世道,他也只是一个在悬崖边上游走的旅人,稍有不慎,就会坠落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宋玄那“三不沾”的规矩,不是没有道理的。
党争权谋不沾,炼丹之术不沾,谋财害命不沾。
宋玄早就知道这行当的危险,才立下这样的规矩,以防自己撞进权利的斗争中,被绞得渣都不剩。
可他的规矩撞上了姬云羲,便起不了任何作用了。
他就是眼睁睁瞧着那是个泥潭,仍旧要义无反顾地踩进去的。
姬云羲此刻才发觉,在这混乱的泥潭中,他甚至没有保全宋玄的把握。
这才是他答应季硝计划的真正原因。
放在以前,他对盐商这等烫手山芋绝对是避之不及的,可如今,他却试图接手这一烂摊子。
因为他想要积蓄自己的力量。
隔了半刻钟,季硝爬上了马车,第一眼瞧见的不是姬云羲,而是黑布里头包裹着的人形,忍不住厌恶地皱了皱眉。
“留着做什么?做纪念?”季硝向来喜欢光鲜奇巧的东西,一身的香囊扇坠都嫌不够,见到尸体更是避之不及。
姬云羲没有搭腔,倚在身后的白绒靠枕里,微微仰着头,露出弧线优雅的脖颈和下颌,阖着双眼,仿佛已经睡过去了。
季硝盯着他,粲然一笑:“祝阮已经躺在这里了,想来就算我们不做什么,不久宋大哥就会开释,殿下如今可以安心了。”
祝阮是季硝光明正大邀请来的,这真不怪祝阮一头撞进局里,他和他身后的主子做梦也想不到,姬云羲非但没死,还会跟季硝沆瀣一气。
他们说不准还以为自己控制住了季硝的命脉,逼着季硝不得不向他们低头来的。
季硝虽不清楚祝阮的后招,但是祝阮死了,姬云羲又控制住了盐商一干人等,又有姬云羲以三皇子的身份向官府施压,宋玄的案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猫腻了。
姬云羲只有在听到宋玄的名字的时候,睫毛颤了颤。
若是旁人,或许此时就已经知难而退了,季硝却忍不住想要试探一下这位三皇子。
他向来不怕冷脸,对着什么样的人都能笑得跟朵花似的:“如今我也跟殿下绑在一条船上了,殿下不妨给我透个底,上头为难您的,究竟是哪一位?”
姬云羲答:“我二哥。”
季硝闻言,忍不住心里一苦:姬云羲的二哥,那不就是当今的太子吗?
虽说他早就做好准备了,但是这潭水还是比想象中的浑。
“那殿下有什么打算?不如跟硝说说?”季硝眉眼弯弯,好似情真意切地替他打算。“硝也好替殿下参谋参谋。”
姬云羲却蓦地睁开双眼,眼底尽是漠然:“你不必试探,盐商的生意我答应接手,就不会放下。”
这对于姬云羲来说,已经是极难得的保证了。
只不过说着,他又露出一个微微嘲讽的笑容来:“还有,是你急着绑上我的船,不是我求着你跟我走。”
“我想救宋玄,有一万种法子,但你想从我二哥那里脱身,只有投靠我一条路可走。”
这话竟堵的季硝无话可说。
从答应他计划的那一刻起,姬云羲就一直是冷冷淡淡,由着他安排的样子,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姬云羲竟是什么都清楚的。
“你我各取所需不假,但是你最好学会安分守己。”姬云羲盯着他的眼睛。“我不会动方秋棠,不代表你也是安全的。”
宋玄对方秋棠那是可以两肋插刀的情谊不假,但对季硝,恐怕就隔了一层。
这些姬云羲都是看在眼里的,宋玄不在意的人,在姬云羲眼中就与其他棋子无异。
季硝后脑勺窜起了一股子凉意,却缓缓眯起了眼睛,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意:“殿下有这股子劲,硝就没什么好问的了。”
他也是条狐狸。
姬云羲若是只老虎,他就是狐假虎威的狐狸。
可姬云羲若是只纸老虎,那就别怪他扯了虎皮做大旗,架空姬云羲自己谋利了。
而这次试探的结果让他发现,姬云羲的确是前者。
这或许是季硝的不幸,也或许是季硝的大幸。
第56章 提审
宋玄在四方城也算不大不小的一个名人,提审升堂的当日,竟引得不少人前来观看。
最有趣的是升堂当日,竟在一旁给姬云羲专设了一个座椅,隔着帘子不说,前头还立着两个侍卫。知道的是他身份贵重、不知道的还以为后头坐了个千娇百媚的大小姐。
宋玄知道后头坐的是姬云羲,便忍不住想笑,反倒让前来围观的众人赞叹宋先生临危不惧、谈笑自若,端的是一个人物。
宋玄倒也有些新奇。
他往日也曾掺和进几桩官司里去,只不过都是些鸡鸣狗盗的小事、只由知县审理了便罢,闹不到府城去。
而这回却是贩盐的要案,又是在府城里捉的现行,便直接由知府审理,再加上有皇子在旁观看,从气势到规模上都肃穆了许多。
宋玄听那些衙役手执水火棍,齐声喊过了“威武”二次,又见那“肃静”“回避”的牌子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惊堂木一声,便开始了审案。
先头那盐商早已认罪伏法,如今审的却是宋玄,分歧在于盐商声称宋玄乃是买家,收购私盐以谋私利。宋玄却称自己是做得正经布匹生意,被盐商诬陷。
两人在堂下跪得规规矩矩,听上头宣读状纸。
宋玄走了神,微微抬眼去瞄那知府的模样,倒的确是个刚正不阿的青天模样。
这人已经知晓姬云羲的真实身份,却并没有为难于他,想来并不是哪方的人,倒也算得上清白。
宋玄在心里盘算着,却忍不住有些担忧。
毕竟姬云羲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了,还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后招呢。
宋玄这头担忧还没散,就听上头那知府老爷问:“宋玄,这状纸上所说,可是事实?”
宋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听了个大概,知道那状纸上写的是盐商的指控,哪里会认,立时摇头:“并非事实。”
话音刚落,就听那头那盐商大喝一声:“大人明鉴,小人所说句句属实啊!若有半句虚言,便要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宋玄竟忍不住调侃:“您这唱作俱佳、字正腔圆的,还卖什么私盐?就是去唱戏也比这个有出路。”
外头围观的众人哄笑了起来。
倒让知府连拍了几次惊堂木:“肃静!肃静!”
紧接着斥责那盐商:“本官并未讯问于你,谁准你大呼小叫?”
宋玄笑而不语,他似乎听见那帘子后头有人笑了一声。
他似乎很久没有见到姬云羲了,不知道他笑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那知府又来问宋玄:“这诉状上所写,哪点不实?”
宋玄瞟了一眼那盐商,见他面孔紧张得赤红,慢悠悠地开口:“其一,小人做的是布料生意,当日也是采购布匹去的。这位老板在四方城本就四处宣扬,说其手上有上等布料,小人才会与之合作。”
“你所说的,可有人能证明?”
宋玄笑着说:“花下楼想容姑娘可以证明。”
这话刚一出口,外头围观的众人都忍不住发出了嘘声。
可见宋玄和想容的绯闻有多受四方城民众的欢迎。
宋玄忍不住窥了一眼那帘幕。
安安静静的。
他记得阿羲对想容的反应是很大的,现在不会又生闷气了吧?
那头商人再次提出抗议:“大人,小的早就听闻,那想容姑娘是宋玄的老相好,她说的话,不足为信。”
宋玄忍不住瞧了他一眼。
分明是刚来四方城的商客,对这些事情却知道的这样清楚,说不是有心的都难。
“小人也在四方城识得几位能人,能够证明这宋玄本就是和方秋棠合谋一气,明面上是做布匹生意,实则以买卖私盐为生。”
这时候这盐商说话又利索了:“小人斗胆请求,将他们一并传唤上来。”
这要求倒是正常,知府并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只是宋玄却隐隐约约感觉有些奇怪。
捏造证人并不奇怪,只是他早就得了方秋棠的信儿,季硝一派的盐商早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断不会有人能捏造出什么证据来,难不成这盐商要依靠几个人胡编乱造的口供翻盘不成?
过了一会,想容被请到了堂上来,一并来的还有几个青衣布褂的小伙子。
宋玄细细打量了一番,对这几个人并没有印象,甚至不记得他们是不是四方城的人。
他与想容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显然都对这几人感到陌生。
知府率先询问的是想容的口供,想容早就听闻了这件事,将盐商如何在楼里吹嘘自己布料上乘,又如何将盐商介绍给方秋棠的过程一五一十说了,倒也没生出什么岔子。
还道:“大人若是不信,方秋棠方老板与我花下楼上上下下的姑娘,都是知道此事的。”
那知府又去问盐商请来的几个证人:“你们说宋玄与方秋棠合谋贩盐生意,可有实证?”
那几个证人道:“我等自然有实证,就在外头,已经抬来了,还请青天老爷允许我们展示。”
那知府闻言,见外头果然停放着一口箱子,便要人抬进来。
宋玄心中的不安仿佛更浓重了。
衙役打开那箱子,发现里头空荡荡的,只有一块大石头,顿时众人心生疑惑。
知府更是摸不着头脑:“尔等可是在戏耍本官?”
那证人为首的笑道:“不敢不敢,只是这证据需得我们几个合力展示给老爷,才能瞧的见。”
说着,几个证人便围拢在箱子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