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十一岁的他,站在兰佩宫中,被一个美丽的女人牵着手,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最甜美的谎言。
“云羲,母妃是爱你的。”
“你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我怎么会不疼呢。”
“云羲,我托人问了,你的宋宣哥哥已经不在了,但是你还有母妃,我们娘俩从今往后就相依为命。”
这是他的母妃。
曾经的宋淑妃。
在淑妃刚进宫的时候,兰佩宫也曾经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宫人趾高气扬,宫中妃嫔谄媚不已。
那时淑妃是宋家的嫡出大小姐,盛京有名的美人,在最好的年华风风光光地被抬进了宫,无人不艳羡她的美貌与运气。
这都是姬云羲在宫人口中听说的,而这些叙述,大多都带着嘲讽和幸灾乐祸的意味。
因为现在的兰佩宫,门庭冷落、荒草丛生,偌大的宫殿,只有淑妃和一个仆妇居住。
而淑妃现在的名字,叫做宋庶人。
她不是风光无限的大小姐,不是高高在上的宋淑妃,只是一个被遗忘在深宫之中、却又美丽的妇人。
这是姬云羲曾经对自己母亲的全部印象。
对于姬云羲这个曾被抛弃的孩子,淑妃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温柔地哄骗着他,却又不间断地暗示着他。
“你这样的身体,除了生身母亲,这世上又有谁会对你好呢?”
“你没有强大的母族,没有健壮的身体,若是再没有精明的头脑,跟废人又有什么两样呢?”
“为什么要哭!你是要让别人看见你有多么软弱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生下来的是个废物吗?”
“云羲,你要帮我。”
是啊。
他要帮她。
就像她说的,那个会无条件的,温柔地对待他的宋宣哥哥,已经消失在他的生命中了。
唯一剩下的温度,就是眼前这个被称为母亲的美丽女人。
这个美丽、温柔、却又不断地提醒着他的弱小卑微的女人,这个不断要求他争抢,要求他出头的女人。
哪怕她明知道,他在宫中的处境有多危险,越是出色,就越是举步维艰。
哪怕她曾亲眼见过他身上重重叠叠的伤痕。
她却还是能够笑着对他说:“云羲,你要帮我。”
“你只有我,而我,也只有你了。”
他一直坚信着这一事实。
直到他在那一天,走进了兰佩宫。
他穿过一层又一层地帷幕,听到后头此起彼伏地喘息和呻吟,听到女人的笑声与低泣。
紧接着,他听到了男人低低地调侃:“我是不是该叫你母妃?怎么,我的皇弟知道你现在的模样吗?”
那个温柔的女声娇嗔:“胡说什么,你总教人为难一个孩子,我还没有说你。”
那男人忽得冷笑起来:“你当真以为我是傻子?”
这声让姬云羲听出来了男子的身份。
太子姬云弈。
“宋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姬云弈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鄙薄和轻蔑。“想扶病歪歪的三皇弟上位?你也不怕折他的寿。”
女人没有说话。
姬云弈继续冷笑:“你若是聪明,就该让他安分些,等到我坐上了那个位置,看在你我的情分上,怎么也会给接你出来,给你个太妃的位置坐坐。若是让我高兴了,赐他一个安乐王也未尝不可。”
“可若是你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那就休怪我翻脸无情了。”
“姬云弈!”女人厉声尖叫。“你威胁我€€€€”
姬云弈冷笑:“怎么,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是什么淑妃娘娘吗?嗯?宋庶人?”
帷幕后的姬云羲愣住了。
淑妃?宋庶人?
他忍不住倒退一步,不慎碰落了瓷器,让里头的男女都停了对话。
“谁!”
里头的声音问。
他被惊得一动不敢动。
里头的男人掀开帷幕,披上衣裳,大步踏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高高举起。
果真是姬云弈,他高高在上的皇兄,大尧的太子殿下,竟和自己的母妃滚在了一张床上。
姬云羲觉得荒谬,他想笑,却又因为窒息感,只能不住地挣扎着。
他不是第一次离死这样接近了。
但是他从没想过,当自己在病中一次又一次挣扎过生死线过后,竟会死在了这样一个情景。
“快住手!”他听到淑妃推开了姬云弈。
“怎么?你心疼了?”姬云弈松开了手,“你的好儿子若是说出去了,你和我都要完蛋。”
“我至多是一个废太子,但是你,秽乱宫闱?你当你还能活下去吗?”姬云弈嘲弄地看着她。
她的神色错愕又慌乱,一会瞧瞧姬云弈,一会又瞧瞧他,半晌终于稳定了下来:“我明白,我会解决的。”
姬云弈勾起了一抹看好戏的神色:“好,我等着看你怎么解决。”
“是要他的性命,还是要你我的前程,你自己好好选罢,宋淑妃娘娘。”
随着这一声充满恶意的称呼,姬云弈终于离开了。
淑妃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来,姬云羲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母妃……”
“我在,”她温柔地俯下身来来,轻声安抚。“乖孩子,母妃不会让你出事的。”
“相信母妃,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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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
姬云羲的睫毛微微颤动,睁开了双眼,正对上捧着药碗的祝阳。
他从卧榻上起身,被褥上还带着宋玄身上特有的气味,让他忍不住留恋。
“宋玄呢?”他问。
祝阳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单膝跪地,将头垂了下去。
姬云羲微微阖了双眼。
还是走了。
祝阳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宋先生也是挂心殿下的,只是……”
“他该走的。”姬云羲低低地笑了起来。
祝阳吃了一惊,不敢接话。
“宋玄那封信呢?”他问。
祝阳连忙从旁边取来,那信被他发怒之下搓揉得不像样子了。
“烧了吧。”姬云羲说。
“这……”
“烧了。”
“是。”
姬云羲眼睁睁瞧着那信纸一点点在烛火中燃烧殆尽,忍不神思恍惚起来。
宋玄不知怎么从姬云弈里知道的这一桩旧事,不知怎么向他提起,还要一再隐瞒,最终再三斟酌,才肯在书信里跟他提到。
宋玄还以为他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内情。
殊不知,他早就撞破了这一桩故事。
说不知道姬云弈赶尽杀绝的理由,只不过是个谎话罢了。
、
甚至于,他还亲手弑杀了这故事的主人公。
他的生身母亲。
姬云羲瞧着自己苍白的双手手,神色愈发地扭曲狰狞起来。
这样的肮脏一双手,怎么配去挽留宋玄呢?
番外 一百五十两
后来,方秋棠每每想到那一天,都会觉得是一切孽缘开始的一天。
那时候、方秋棠刚刚开始做生意。
他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虽然他厌恶着方家,但他骨子里始终流淌着方家的血、受了这商贾之家的影响。
虽然他也喜欢捣鼓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但是一切都比不过物品交易给他带来的愉悦感。
当然,如果达成交易的手段,可以排除掉这些荒唐的酒桌饭局,他一定会更加热爱这份事业的。
那天方秋棠在青楼的后巷,吐了个昏天黑地。
幸好上头那几个吃醉了酒、大腹便便,搂着姑娘嘻嘻哈哈的生意人,看起来对他的招待似乎还算满意。
天知道,最让他痛苦的不是这一肚子的酒水,也不是上头鲜花牛粪的视觉污染,而是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他必须要管好自己的嘴巴,确保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抹了蜜一样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