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云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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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四方城在鹅毛大雪中迎来了一位旧友。
那是一个穿着石青色道袍,披着牙白斗篷的男子,他的脸隐匿在兜帽之下,左手抱着拂尘,右手提着一坛冷酒,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花,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走到了花下楼的后头。
皇帝驾崩,举国服丧,昔日歌舞不休的花下楼如今也是门庭冷落,一派凄凉。
男子敲了敲花下楼的后门,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声女人的怒吼:“敲什么敲!这个月不做生意!回去找自己婆娘罢!”
男子笑了起来:“不是来夜宿的。”
“喝酒也不成!”里头传来了重重的地脚步声,紧接着是丁零当啷东西落地的声音,女人打开门,张嘴便骂:“大清早的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瞪大了双眼,嘴巴也合不拢了,动了动嘴唇,才发出两个音节来:“……宋玄?”
对面的男子将兜帽脱下,露出那温润如玉的面孔来,正是消失了多年的宋玄:“想容,好久不见。”
那对面的女人已经愣住了。
宋玄抖了抖身上的积雪,露出一个笑:“不请我进去?”
“宋玄,你……”想容呆呆地瞧着他,迟疑了三片刻,第一反应竟是抄起了闩门用的棍子,劈头盖脸便要打:“你还知道回来!?我打死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宋玄连忙跳进门里头,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里逃,想容在后头一路狂追,将人硬是逼到了死角。
宋玄见实在逃不掉了,才伸手去夺想容手中的棍子,腆着脸笑道:“好姑娘,我这在雪里头冻了大半日了,连皮肉都冻脆生了,你这一棍子下来,还不把我砸碎了?”
想容气得跳脚:“我就该砸你个筋断骨折才是,你他娘的还有脸回来,一走就是六年,连个信儿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是死在哪了€€€€”
这话原是怨妇的腔调,可由想容说出来,反倒像是赌场逼债的恶棍了。
宋玄干笑一声:“一言难尽,这些年让人四处追债,实在不敢贸贸然回来,生怕将你也给连累了。”
想容冷哼一声,并不肯相信他的鬼话,神色却终究是略微缓和了,让开半个身子,让他到屋里去:“先进来再说罢,我给你找点吃的去。”
宋玄却忽得叫住了她,将手上一直提着的一坛冷酒递过去:“顺道帮我热热罢。”
想容接过酒,嗅了嗅:“哪里弄来的好酒?说好了啊,见一面,分一半。”
宋玄摇了摇头,笑着说:“下次再给你寻好的,这酒可不行。”
想容贪图酒香又嗅了两下:“小气劲儿,我给你银子就是了。”
“这酒是拿来祭奠一位朋友的。”宋玄说。
想容愣了愣,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去热酒去了。
宋玄独自坐在房间里,将斗篷脱了,抖干净了残余的雪,又将手中的拂尘放到一边,正对上一面铜镜。
里头模模糊糊的还是他那张脸,似乎六年的时光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迹。
他还是那个来去如风,孑然一身的宋玄。
但似乎又有什么变了,让二十七岁的宋玄,愈发的温柔随和起来。
过了一会,想容抱着热酒进来了,见宋玄正站在镜子前,忍不住嘲笑:“一把年纪的老男人了,还照什么镜子。”
宋玄忍不住笑:“老男人才要照镜子,否则邋里邋遢,更是讨不到媳妇了。”
想容忍不住问:“你还没成家?”
宋玄摇了摇头。
二十七岁,还没有成家,这放在整个大尧似乎都是极为罕见的。
他这六年来走南闯北,连同行都忍不住同情他,要给他介绍一两个温柔稳重的姑娘,好让他安顿下来。
“你娶回老家,生个娃娃,留些银子就是了,不耽误你在外行走的。”
不少人都这样劝他。
可宋玄似乎一直在本能地抗拒着什么。
宋玄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斟了一杯放到自己的对面。酒水顺着胃肠下去,连带着身体也暖了回来。
想容有些好奇,忍不住问:“这是个什么朋友?”
宋玄想了想,才回答:“是一个有很多秘密,说话很灵验的朋友。”
想容有些好奇:“比你还灵验吗?”
“我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他想到了,你说灵验不灵验?”宋玄笑着说。
想容点了点头:“那是的确是厉害的。”
“这样厉害的人呐……”宋玄盯着那满满的酒盏,忍不住有些茫然。
在知道姬回死去的那一刻,宋玄才清晰地意识到。
真的已经过去了六年。
他浑浑噩噩地四处漂泊,仍是那个招摇撞骗的宋半仙,只不过每天遇见的都是陌生的风景、陌生的人。当变化已经成了常态,也就意识不到岁月的流逝了。
只有偶尔听到朝堂那边的传闻,才会有时移境迁的意识。
太子的每况愈下,姬云羲的如日中天,方秋棠的崛起,朝堂上的交锋隐约可见,明明是熟悉的名字,可落在传闻中,却变成了陌生的故事。
他逃了六年,仍是没有让自己那颗心安定下来,反而愈发的焦躁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迟迟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如今姬回走了,他竟有一种梦中惊醒的错觉。
仿佛有什么,要悄悄地发生改变了。
第2章 亲信
及至三月,草长莺飞,按大尧的例,国丧过了百日,平民百姓之间便一切如常,婚丧嫁娶,诸多不忌,连带着四方城的说书先生都活络起来了。
“说起某朝某代,有这样一位殿下€€€€”
四方城里的说书先生总是有最新奇的故事。
诸如两年前讲的是某朝太子无德自缢而亡,四年前讲得是某国帝王的长子为爱私奔,七年前讲得是某位皇子死而复生的故事。
而近来最新鲜的故事,也就是先帝故去许久,众臣三请三辞,继承人仍不肯登基的故事。
而依着四方城的规矩,这某朝某代某国某人,也不过就是今时今日、此地此事。
懂得的自然懂,不懂的听着听着也就明白了。
只不过这些胡编乱造的故事,只怕是两分真,八分假,虚虚实实,就是听个热闹罢了。
诸如宋玄,就是早见识过这些说书先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的,是以并不将这些故事放在心上。
反倒是一边的想容听得入神,一边喝着茶,一边还要问:“他们说得是真的?这大尧当真有什么龙鼎龙脉的?要挖出来皇帝才能登基?”
“他们敢说,你就敢信?”宋玄忍不住笑:“听他们的,你连年都能过错。”
想容踹他一脚:“就你是明白人,你有本事,你倒是给我说说看看?”
宋玄自顾自地喝茶:“皇帝老儿的事情,我们哪能知道。”
想容嘀咕了一句:“就是好奇而已,那椅子不都争着抢着坐吗?现在倒好,椅子洗干净了,就差一个屁股了,反倒不去坐了。”
宋玄听了好笑,也不去详细解释。
自姬回殡天过去已过了三月有余,宋玄便在这四方城滞留了三个月多,深居简出,只偶尔与想容一道吃茶谈天,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养老的乡绅。
说来也奇怪,前些年宋玄还是个停不住脚步的家伙,这阵子竟是莫名安生下来了。
大抵是走的多了,走的累了,便总要找个地方歇歇脚的。
四方城最大的好处就是消息灵通,姬云羲迟迟不肯登基称帝,也是让宋玄颇为费解。
按照大尧的例,过了百日,群臣三请三辞,姬云羲早就该走马上任,坐上那天下至尊的位置了,可直到如今,官府都没有下发告示,民间对于姬云羲的称呼,也迟迟停在“三殿下”上。
倒是引来了无数离奇荒谬的故事来。
这边正说着呢,忽得听见外头一声喧闹,外头竟涌进了一群官兵进来。
宋玄和想容俱是回头去看,便瞧见一个衣着华贵、面容姣好的男子,正大步流星地踏进来,用下巴尖朝着那 说书人:“我听闻这里有人妄议朝廷,果然如此。”
宋玄微微一愣,仔细去瞧那男子的眉眼,的确是个不曾见过的陌生面孔。
妄议朝廷,这天大的一顶帽子说书人哪里敢接,也没弄清来人是谁,只晓得这些都是官府的官兵,连连告饶,连茶楼的老板也出来说情。
“把人带走,店给我砸了。”那男子却趾高气扬地喝骂,一副有恃无恐、盛气凌人的样子。“若是再让本公子听见你们胡说八道,有你们的好看。”
那男子旁边跟着的官兵头子倒也是宋玄的熟人€€€€赵捕快,听闻男子要砸店,忍不住劝了什么。
“怎么?本公子说话不好用?我说让你砸,你就给我砸 。”男子冷笑一声。“区区一个捕快,难道要反了不成?”
这男子不明身份,帽子却扣得一个比个大,吓得那赵捕快闭了嘴,一众官兵将吃茶的客人驱赶出去,抄起桌上的碗碟杯筷一气儿乱砸,一时之间,只能听见那茶馆老板焦急的劝阻声、和瓷器破碎、桌椅翻倒的响声。
众多客人不知其中缘由,生怕惹祸上身,纷纷避退开来,只有宋玄忍不住瞧了一眼,低声问想容:“这又是哪路的神仙,我离了四方城这些时候,竟连天都变了不成?”
“小声点。”想容用手肘大力戳了戳他。
宋玄被这一下顶得没防备,连连咳嗽,险些连方才吃进肚的茶点都吐了出来。
想容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是两个月前来的神仙,人都称他南荣君的,你还不知道?”
“南荣君?”宋玄微微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九流三教,的确都没这样一个名号,这才摇了摇头。“是外城来的?”
“是盛京来的,”想容压低了声音,低声说。“我听客人说,这小子是三殿下的亲信。”
宋玄微微一怔:“什么?”
现在人们口中的三殿下,只能只姬云羲一个人。
想容并不大清楚宋玄当年的旧事,也不太明白他跟姬云羲的纠葛,只当他是好奇:“就是现在的那个三殿下,这个南荣君是他身边儿的人。”
“听说是来替那劳什子三殿下办事的,整日里正事没见他做一件,敛财滋事倒没少做,上头那帮官员都疯了似的给他送礼走门路€€€€”
宋玄不知怎么,仿佛走神了似的:“走什么门路?”
“走三殿下的门路啊!”想容奇道。“你不是傻了吧?”
“先皇三个儿子,一个失踪,一个自缢,现在连三岁小儿都知道,那位置铁板钉钉,就是那三殿下的了,官员不趁着现在走门路,还什么时候走?”
宋玄敷衍性的点点头,他在听到事关姬云羲的时候,他的神思就已经飘忽到不知哪儿去了,连带着后头想容的话,一个字儿都没听进脑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