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他无法读取南荣君的记忆一样,无论南荣君的能力是什么,似乎都没有在他身上起作用。
宋玄背负了这特异的能力二十余年,头一次发现有人与自己同类,难免震惊。可震惊之余,又难免思量起这南荣君的表现、与话中的深意来了。
正在这时,只听耳畔传来一声马的嘶鸣,紧接着又有男人的声音:“快闪开€€€€”
宋玄觉得不对,下意识就地一滚,正堪堪与那马车擦肩而过,车架在地上划了好长一道辙印,才强行停了下来。
周围目睹了这一幕的人无不咂舌称险,若不是宋玄反应的快,现在恐怕正正好撞在这车架上了,就是不被轧断腿脚,让马踢上两脚也是够受的。
宋玄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失神走错了路,连忙转过身来躬身道歉。
那驾车的青年似乎也是心有余悸:“怎么连路都不看?冲撞了我家公子有你好看的……”
宋玄微微抬起头来:“抱歉……”
四目相对间,两个人都楞在了原地。
“……宋、宋……?”
那青年生的有几分英武,嘴角却挂着惯性的笑,瞧见宋玄,一双眼瞪得滚圆,不是祝阳还能是哪个。
宋玄楞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处巧遇。
随即他立刻就想到,既然祝阳出现在了此处,那恐怕姬云羲也不会离得太远。
他连忙冲祝阳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阻止了祝阳继续喊出他的名字。
祝阳的脸明显出现了片刻的扭曲和呆滞,随即心领神会地说:“宋……送你见官就算了,快走吧,我们没时间跟你在这里耗着。”
宋玄这才松了口气。
祝阳咳嗽了两声,扬鞭要走,宋玄也转过头去,准备钻回人群里去。
却忽得听见身后的一声:“宋玄!”
将他的脚步定在的原地。
那声音度过了少年人的沙哑,蜕变出青年男子的清越来,却依旧是当年那个略带冷意的腔调。
终究是没有逃过。
宋玄低低叹息了一声,转过身来。
街市灯火如昼,那人撩起了马车的帘子,目光隔着穿过车水马龙的繁华与川流不息的人群,静静地瞧着他。
明明是冰雪捏成一样的人,目光却灼热地仿佛要将他烧出一个洞似的。
“……好久不见。”宋玄的嘴角略微牵动,不知是怀念多一些,还是欣慰多一些。
祝阳苦笑着说:“宋先生上来说话吧,这里人多,也不方便。”
宋玄到底是顾及着姬云羲的身份,快步跳上马车,将那车幔放下,遮得严严实实,才转头去面对车上的那人。
时隔六年之后的姬云羲。
他明显抽了条,整个人都变得修长挺拔起来,只穿了一身墨色的春裳,愈发衬得腰窄腿长,衣袖下露出的半截手腕白皙如玉,连指尖都泛着莹润的光泽。
一张也是脸生得愈发惊艳,他原本就生得精致无匹,如今年纪渐长,五官线条稍显硬朗,不似少年时柔软,竟在这美色上头多了几分男子特有的侵略性。
他身子似乎还是没有好利落,眉宇间仍带恹恹之色,肤色苍白,这略微的羸弱却也让他的颜色多了几分妖异,如月下芙蕖,皎皎灼灼,让人移不开眼去。
宋玄打量了半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初见时的那位少年公子,竟然已经出落成了这样挺拔成熟的模样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露出一个懒散的无赖表情来:“这位公子,我见你印堂发黑,两颐灰暗,怕是有不测之灾啊。”
这是他六年前初见姬云羲时说的话,那时他一心只想从这富家公子手中套出些银子来花用,却不想横生出这样多的牵绊来,硬是让他远走六年,再见时却生出无限的复杂情绪来。
姬云羲笑了起来:“那还要请先生为我消灾解难了。”
马车里的空气似乎轻松了些许。
“好说,”宋玄仍是嬉笑。“只是公子需得知道,找人消灾是要不少银子的。”
“这便麻烦了,我身无分文。”姬云羲不动声色地将手覆在了宋玄的手臂上,低声道。“将自己送与先生抵债如何?”
宋玄被这话说的微一失神,紧接着,便对上了姬云羲那漆黑的瞳孔中。那双眼中盈满了浓稠又炽热的情绪,连带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都变得滚烫了。
宋玄忍不住想要抽回手去,却被姬云羲反手捉住,玉雕似的手指硬是插进了他的指缝之间,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连通了似的,击碎了宋玄所有面上的镇定,让他所有的仓皇心绪都浮现在了脸上。
他想要抑制自己慌乱:“阿羲……”
姬云羲却愈发逼近了他,轻声说:“宋玄,这次你逃不掉了。”
昔日那个少年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精明的猎人,将他围困在这逼狭的空间之中,让他坐立难安。
“我是为你来的,”姬云羲在他的耳畔低语。“现在,我捉到你了。”
第9章 春水
炽热的吐息如小蛇一般钻进耳孔,姬云羲整个上半身都覆了过来,让宋玄忍不住的后倾,直至退无可退,倚在了车壁上。
冰冷的木质稍稍降低了他耳根的温度。
姬云羲伸出手来,手指轻轻触碰他的下唇,按压摩挲,带着说不出的暧昧。
宋玄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这是做什么?”
那指尖便微微探入口中,被濡湿了顶端。
宋玄的烧了起来。
姬云羲这才收回手来,带着微微的笑意:“我见你嘴角沾了东西。”
宋玄的一颗心声如擂鼓,哪里有功夫管自己是不是真的沾了什么,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再一回过神来,姬云羲另一只手似乎还牵着,便要挣脱了去。
却见姬云羲反而握得更紧了,低声说:“这次我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找哥哥帮帮我的。”
他的眉头不展,一双明眸千愁万绪,似乎的确有什么难事。
再一听这软绵绵的称呼,宋玄就忍不住心软,一时之间也顾不得挣脱了:“怎么回事?”
姬云羲目光向下,神态说不出的委屈,明明已经是成年,却好似一只委屈的、毛茸茸的动物:“我现在不能登基。”
“摘星阁如今与朝堂勾结,逼我立赤丹衣为国师,为我授冕。”姬云羲说。
这事说来也不意外,姬回不在了,新君姬云羲又摆明了是一副不敬鬼神的模样,摘星阁这群天师总要想法子找个出路。
天师名义上是尊贵,可说白了,若是没有帝王撑腰,怕是连个七品小吏都比不过,更别提超然物外。就算是姬回亲口封得道官,那也是说搁置就搁置了,哪有什么道理可论。
你就是找上门去说理,只怕人家还要问你,你一个方外之人,何故留恋钱财权势?
摘星阁进退两难,为首的大天师更是尊荣不在。
而赤丹衣想出来的法子,就是成为国师。
天师是个为帝王服务的摆设,但国师就不一样了。
那是大尧开国之时就有过的位置,地位超然甚于丞相,非但能光明正大的参政,连皇帝都能辖制三分。
也正是因为这个位置的特殊性,早就被历代帝王废止,若不是有姬回这个摘星阁天师的先例,只怕都没人想起这样一个位置来。
“姬回倒是走得痛快,偏偏留给我一个烂摊子。”
姬云羲仿佛是一肚子的委屈,总算找到了人倾倒。
宋玄忍不住问:“朝堂上的那些大人,不是最怕这些方士干政?怎么如今反倒拥立起赤丹衣来了?”
“那是姬回在的时候,”姬云羲冷笑一声。“姬回是个甩手掌柜,诸事不管,他们大权在握,自然不愿别人来乱了规矩,分了权柄。”
“现在,他们是想怕辖制不住我。”
宋玄这才明白,姬云羲这几年跟太子龙争虎斗,倒也让这群大臣多少摸透了他的脾气,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又不肯娶妻,后宫连个人都塞不进去。
眼下的情形是姬云羲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帝王了,那群人怕辖制不住这个无法无天的人,便要将赤丹衣推上国师的位置。
左右赤丹衣是个没有根基的,上了位还是要靠着他们,只是靠着国师的位置和群臣的声援,总是能压制姬云羲一头的。
宋玄暗叹这些朝堂上的人心思复杂,真真是迷宫似的心肺肚肠,却又问:“那你想让我帮你什么?拆穿那赤丹衣吗?”
人心就是这样奇怪,当年宋玄弃姬云羲而去,若是姬云羲只是来寻他叙旧的,宋玄难免会有些愧疚回避。
可姬云羲来寻他帮忙,他反倒坦荡亲近起来了,再加上姬云羲一口一个哥哥喊着,竟将他先头的窘迫都给冲淡了许多。
“要拆穿他却也不难,早在姬回去之前,秋棠就跟我说过,他那丹药是有问题的。”宋玄细细地琢磨。“如今姬回仙去,更是说明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是骗局罢了€€€€”
“没用的,”姬云羲说。“走了一个赤丹衣,他们自然会扶其他人上那个位置。”
宋玄微微皱起了眉:“这……”
姬云羲却忍不住直勾勾的盯着他:“宋玄,我想让你来做国师。”
宋玄立时瞪大了双眼,几乎是立刻回绝的:“这不行,绝对不行!”
姬云羲盯着他:“为什么不行?”
宋玄抿紧了嘴唇,神色郑重:“阿羲,我早跟你坦白过,我不会呼风唤雨,不能测算命运,只是个江湖骗子,有点异于常人之处,混口饭吃罢了。”
“那又如何?”姬云羲的眼瞳黑白分明,真诚地让宋玄难以回避。“我早就知道了。”
“国师跟天师不同,是接受万民敬仰、为帝王授冕的人,我一个江湖骗子,怎么能……”
“江湖骗子又怎么了?”姬云羲反问。“现在摘星阁那些难道就不是骗子了?他们就比你有本事了?赤丹衣那些药丸就是多半害死姬回的元凶,不照样也敢往那个位置上爬?”
“可……这……”宋玄也顾不上久别重逢的愧疚了,他与姬云羲对视。“阿羲,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做这样的事。”
“我骗的人够多了,为了糊口谋生也就罢了,现在还要冒名贪功,蒙骗天下人吗?”宋玄急急地解释。
“所以六年前你就逃了。”
姬云羲忽得说。
宋玄没想到他会在这时提到六年前的事情,忍不住僵了一僵。
姬云羲没有指控,只是平淡地叙述这一事实,却让宋玄如坐针毡。
“现在还要在逃一次吗?”姬云羲一瞬不瞬地瞧着他。“把我一个人扔在盛京,随便让什么人坐上国师的位置,在朝堂上搅风搅雨,管他什么事,终归也不干你宋半仙的事。”
宋玄抿了抿嘴唇,忍不住微微错开了头。
他错过了姬云羲幽深似海的目光,却仍是能听到他平缓却郑重的叙述:“宋玄,若说封禅祭天那日,我希望有谁站在祭坛上为我加冕,那便只有你。”
“我希望成为国师的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
马车骨碌碌地碾压过小巷长桥,赶车的青年对车内逐渐转变的气氛浑然不知,只见那明月当空,夜幕下柳绿花红一片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