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眼风不动,就晓得眼前的老者非富即贵,多半不是冲着他来的。
果然,这老者一脸和煦长者的笑意,问道:“道长这船打哪儿来?船上可有旁人没有?”
宋玄不明情况,没有立刻回答:“老先生是要寻人?”
老者笑着说:“要寻一位弱冠男子,体量与道长相仿,相貌不凡,有卫璧人之风,道长可曾见过?”
宋玄听了刚要张嘴,就听见后头冒出一声来:“白相说的莫不是本宫罢?”
宋玄听见这声音便下意识一愣,前面后头敛袖行礼的声音扑簌簌响成了一片,各个口称三皇子殿下。
果然是来寻这位不着调的储君的。
等宋玄回过神来的时候,这附近便只剩下两个直愣愣抬着头的人了,一个是他,另一个站在他的旁边。
“在想什么?”姬云羲问他。
“这老先生吹你是卫€€,你倒真也敢认。”宋玄下意识地说。
姬云羲轻轻笑了起来:“难道在哥哥心里,我比不上他?”
宋玄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哪有一国储君跟人家比美的?
那厢众人已经站起身来,炽热的目光从宋玄转到了姬云羲身上,连头发梢都看了半天,生怕他这出去一回短了斤两。
姬云羲这才淡淡地瞧着那老者:“我这才出去几日,白相倒是消息灵通。”
那白相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位三殿下的行事风格,€€然不动、言笑如常:“如今三殿下的事,于我等而言,可谓是头一等大事,实在是不得不灵通。”
也怨不得这白相早早等在了渡口,这些天上上下下都折腾了个人仰马翻。
历数大尧上下多少代,也没曾见过不声不响消失了的储君。
哪个上位前不是严阵以待、虎视眈眈,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这位倒好,拍拍屁股跑没影了,连个信儿都没留下, 只说会回来,却也不说明白什么时候回来。
众臣头大如斗,位高权重如白相,也不敢当众怒斥储君,只得好声好气地将人哄着供着,小心翼翼地迎回宫去。
这头白相还不忘打量宋玄一番:“这位先生是€€€€”
“你们不是要立国师?”姬云羲眼里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这便是我的国师。”
这一回,众人如遭晴天霹雳,各个都盯着宋玄目瞪口呆。
白相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仔细端详了宋玄半晌,似乎终于回忆起来了:“这位难道是……宋玄,宋先生?”
当年宋玄在盛京风头正劲,却也只在长生宴上头露了一面,众人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可经白相这一提,众人便纷纷向起来了,姬回在时,的确是有这样一位宋先生,传得神乎其神,却是昙花一现。
宋玄这时候就是装也要装出个安之若素的模样,略略一拱手:“宋玄见过诸位大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回礼。
白相目光犹疑了片刻,却瞧见姬云羲那煞神,正目光阴冷、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心下一冷,连忙还礼:“好说好说。”
那冰冷的视线这才一收。
白相笑得如沐春风,眼底却带着隐约的忧虑。
这位三殿下是真的棘手,当年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成为最终的赢家,如今他一无太傅老师,二无母族亲眷,三无妻儿老小,又是个无法无天的主。
这些年白相冷眼瞧着,这三殿下不似一国储君,倒隐隐有些亡命徒的架势。
他是有些怕,若是来日这人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犯起浑来,整个大尧还有谁能拦得住他不成?
若不是没有办法,他们也不会抬出国师这么一个位置来的。
若是抬了个姬云羲的傀儡国师上来,那这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说着,他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两个。
姬云羲正在宋玄耳旁低低说:“哥哥跟我一起回去罢。”
宋玄摇了摇头,哪里肯应:“我想住在外头,好走动一些,再者,多年不见,我还想找秋棠聊聊。”
“你若想见,只叫他过来就是了,”姬云羲哼了一哼:“再者,哥哥不想看看二狗吗?”
说到这儿,宋玄目光一亮。
当初长生宴情急之下,为保二狗一条小命,他将二狗进献给了姬回,走的时候姬回虽说不贪他一条狗,他却也不好带走。
如今隔了这么些年,却是姬云羲帮他养着的,叫他如何能不惊喜。
想到这里,宋玄便欣然应邀,跟姬云羲坐到了一辆车架上,让姬云羲吃了一盏不知名的飞醋,想想自己人不如狗,心里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倒是后头跟着的白相诸人,眉头深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终还是白相率先上车去,看着前头的车驾一骑绝尘,低低叹了一声:“起风了。”
第22章 孽障
宋玄回到京城的前几日,过得是风平浪静、悠然自得。其主要原因,大抵是一直撩拨他的姬云羲,总算是让诸多事务牵绊住了。
正是新君继位的前夕,姬云羲不管不顾地跑了个没影,积压下来大量的事情总得有人处理。姬云羲是百般不舍千般留恋,却仍是没有多少时间缠在宋玄身边。
这反倒让宋玄略略松了一口气,有时间跟方秋棠出来见面。
宋玄在酒楼上头坐着,隔着老远就瞧见了方秋棠的身影,他仍是那副模样身量,气势举止却都与往日不同,举手投足很是倨傲,与过去那只穷酸刻薄的狐狸不可同日而语。
却还是那个方秋棠。
方秋棠一推门进来,就先听宋玄笑话他:“哪里来的阔佬?别晃瞎了我的眼睛。”
方秋棠哼了一声:“哪里来的穷道士,别脏了我的衣裳。”
说着,竟忍不住地笑起来了。
宋玄也笑了起来,给他倒了一盏酒水:“方老板,别来无恙啊。”
方秋棠直接给了他一拳:“还酸呢?信儿都不传一个,要不是傅三爷给我的消息,我都不知道你回四方城了,现在还又被那姬云羲小子忽悠回来了。”
“你他娘的算哪门子朋友?”
宋玄故意玩笑:“这不是怕耽误您老的仕途嘛?如今成了大老板,我总不好上门打秋风吧?”
方秋棠又给了他一脚:“你还越酸越来劲了€€€€”
这一脚刚落下,就听“嗷€€€€”一声,一股劲风袭来,一个白色的兽影已经扑到了他眼前,又被宋玄一手拎了回去。
“二狗,别闹。”宋玄揉了那狗一把。
方秋棠定睛一瞧,果然是二狗,他这些年也瞧见过几次,虽然见天的高壮了,却总是蔫头搭脑的模样,如今宋玄回来了,便又活蹦乱跳起来,一个劲绕着他的小腿转圈。
“你怎么把它也带出来了?”方秋棠瞧着那二狗那摇头摆尾、绕着宋玄撒欢儿的样子,忍不住叹息一声。“平时瞧着也还算威风,怎么傻成这样了。”
宋玄扔下一块肉干来,看着二狗叼住,讨好地摇尾巴,笑着答:“我把他一个人扔下这么久,刚见到我,可不是粘得很。不带上它,我连门都出不去。”
“这就是狗和猫的区别了,”方秋棠眯了眯眼睛,盯着二狗,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你把狗丢下六年,再回来它还是会撒欢儿着来舔你,你要是把猫丢下别说六年,就是半年,只怕它都会狠狠给你一爪子。”
宋玄奇怪地看着他:“你养猫了?”
方秋棠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比猫麻烦多了。”
两人这才说起这些年来的变化。
宋玄倒仍是老样子,坑蒙拐骗、四海为家,过得一穷二白,却落得个潇洒自在。
方秋棠在京城就要凶险许多了,他应了姬云羲在废太子那边做内应,几次三番被怀疑,最后还是在紧要关头,给了太子致命一击。
如今人都以为他方老板是悬崖勒马,最后站到了姬云羲那头,却不想他早先就是姬云羲埋下的钉子,最后也算是求仁得仁,没有白费了这些年的功夫。
真要说起这几年来经历,连方秋棠也觉得凶险,只怕一个不慎,就是要连命也丢了的。
所谓富贵险中求,也不过如此。
宋玄听得入神,顺口问了一句:“那你跟季硝的矛盾,也是有意为之?”
一说这事,方秋棠就忍不住皱起眉头来了:“怎么?这事已经传到外头去了?”
“岂止,”宋玄笑了起来。“你们两个这龙争虎斗的,怕是连话本子都要写出来了。”
“这群说书的就是饭吃撑了没事做,比狗鼻子还灵。”方秋棠骂了一句,才道。“季硝那小子,是真他娘的跟我杠上了。”
宋玄这回倒真有些惊讶了,他知道季硝对方秋棠的心思,哪里会真心实意的与方秋棠为敌呢?
方秋棠摸了摸鼻子:“这事……反正我也不说了……也算是我对不住他,但还是这小子记仇,芝麻绿豆大点的事也抓着不放……娘的。”
“算了,不提那兔崽子了。”方秋棠断断续续说了两句,就觉着烦躁,在空中挥了挥手,给自己灌了满满一大杯酒下去。“讲点高兴的。”
“你小子兜兜转转六年回来,是要升官了啊。”方秋棠说这个,就嘿嘿地笑了起来,狐狸眼分外的不怀好意。“我可都听说了,那可是国师啊€€€€”
宋玄脸上笑意略苦:“这约莫就是命数了。”
方秋棠看他那表情,就晓得他跟几年前一样,并不是上杆子来的:“怎么?又是你那好弟弟?”
“不对,现在可不能这么叫了,过几日就该叫圣上了。”方秋棠嘴上这样说,脸上却不见有多恭谨,反而嗤笑一声。“宋玄,他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比姬云弈高出了不止一个段位。”
“我方秋棠就没服过谁,可若论起心狠手辣,那他是这个。”方秋棠说着,竖起一个大拇指来。
也不知道方秋棠在盛京经历了什么,他对姬云羲,有几分熟稔信服,却又是畏里带着厌。
宋玄心里也清楚,姬云羲这个皇位不是白捡来的,中间有多少姬云羲没有提起的故事,他心里也大约都有个数,只能低低地叹了一声:“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敢回来?”方秋棠瞪着他。“宋玄,你以为你之前走了,是因为他肯放手?是因为先帝活着,他留不住你,现在€€€€”
“现在他需要我,”宋玄淡淡地接了他的话。“秋棠,我跟他约定了六年,六年之后,怎么走,我们另做打算,但现在他需要我。”
方秋棠盯了他半晌,长出了一口气:“宋玄,你活该让他缠着,这就是你的孽障。”
宋玄给他夹了些菜,笑着说:“就当是罢。”
方秋棠哼了一声:“你等着罢,他没登基以前,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宋玄动作微微凝滞:“这怎么讲?”
“他想让你做国师,就必定会给你把路上的绊脚石扫得干干净净。”方秋棠的神色复杂。“你且等着吧,现在朝堂上的那群大人只知道他狠,却不晓得他有多浑,等这次过了,他们就知道了。”
姬云羲要做成什么事,那必然是要做到,且让反对者悔不当初的。
第23章 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