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你。”陆其裳早些年曾在刑部任职晋升,看人的眼神如刮骨刀锐利,上上下下扫视着宋玄,仿佛要将人看穿看透。“我倒没有想到,你会来找我。”
宋玄笑容如常:“久仰大人清名,只是无缘得见罢了,大人不如坐下,与我喝上一杯如何?”
陆其裳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袖子微微一抖:“我与宋先生之间并无交情,既然今日宴请我的并非方老板,那陆某就先告辞了。”
说着,就要拂袖而去。
宋玄却忽的笑了起来:“大人的税法变法之策,实在令宋某惊叹不已。”
陆其裳的脚步停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陆其裳转身瞧着他,眯起了眼睛。“你看过我的奏疏?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宋玄不避不退,笑眯眯地说:“某虽是乡野村夫,却也知道呈给圣上的才是奏疏,陆大人那封,难道不是给三殿下的书信吗?”
“只不过有些可惜,殿下似乎并没有听进陆大人的意见。”
陆其裳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宋先生,你若是想用这个与我做条件,怕是打错了算盘。我陆某人今生不与阉宦弄臣为伍,更不与小人同谋。我不管你在三殿下耳旁吹什么风,都与我陆某人无关,更别想以此相要挟€€€€”
“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宋玄的笑容懒散。“我若是说,殿下之所以无视大人的谏言,是因为大人之策并不可行,大人可相信吗?”
宋玄是最清楚的,姬云羲别说听进意见了,对那封书信只怕是毫无兴趣,大约只看了几眼就扔到一边去了,只可惜陆大人的一手好字了。
只不过宋玄却是认认真真看过的。
陆其裳闻言轻蔑一笑:“好啊,宋先生有这么大的本事,不妨与我说说,陆某人之策为何不可行?”
“大人之策,利国利民,有兴天下之怀,忧百姓之心,可唯一低估的,却是胥吏之贪,与官员无二。”
陆其裳听了这话,面上轻蔑稍减,眉心微皱:“继续说。”
宋玄在桌边为陆其裳倒了一杯酒,略略一伸手:“大人请坐€€€€”
宋玄并没有治国安邦的本事,也没有满腹经纶的才华,但他却是真真实实在市井中打混出来的,在这大尧四方、一步一步游历过来的。
他是亲眼见过这大尧民生百态的人。
他是最清楚的,在贪婪的加持下,一群普通的胥吏与魔鬼无异,在他们的手中,所有的善法都只能是一纸空文,甚至会被扭曲为虎作伥的帮凶。
他不可能指点陆其裳的变法,却能将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
一纸法令铭文,一方胥吏却能换着千百种方法来施行,是恩是威全看他们的眼色,而各地百姓,大都是在这样的眼色下苟且偷生的。
陆其裳原本面带不屑,只是越听,神态却愈发认真起来。
“敝人不通文墨,却晓得大人的确是个好官。我只怕以大尧如今的形势,大人的一番好心未必能够做了好事,若是朝堂之上再有阻力,只怕大人就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敌了€€€€”
宋玄将一肚子的话倒完,便干脆利落地住了口。
只见陆其裳眉头深锁,低低叹息一声。
“官如大鱼吏小鱼,完粮之民且沮洳,官如虎,吏如猫,具体而微舐人膏。”
“税法一事,的确还需斟酌,吏治不清,也不过是害百姓更苦。”
宋玄答:“大人明鉴。”
陆其裳沉默了片刻,目光灼灼:“多谢宋先生指点,先前陆某人失礼了。”
“指点不敢当,”宋玄却是眉目清朗,毫无芥蒂。“宋某不过是有缘得见陆相,为百姓伸冤几句罢了。”
真要说起来,宋玄并不厌恶陆其裳,甚至有着淡淡的好感。
他的确是个胸怀万民的好官,且有与之相匹配的野心和能力。且身居高位,仍不忘这天下百姓的苦楚,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宋玄敬佩了。
“但一码归一码,”陆其裳的表情又冷了下来。“国师一事,我是断然不会……”
“我并无此意。”宋玄笑了起来。“大人无须多心。”
陆其裳绝不会为他出头,宋玄早就知道。
如此一说,陆其裳反倒皱起眉来了:“那你……”
“大人肯与敝人详谈,便已经感激不尽了,哪敢再烦扰大人呢?”宋玄笑了起来。“不知我有这个荣幸,送大人下楼?”
陆其裳虽然疑惑,却也没有立刻翻脸无情,由宋玄一路伴着回了马车。
等他上了车,盯着宋玄:“你……”
宋玄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低一笑:“隔墙有耳,大人什么都不必说。”
陆其裳皱了皱眉,放下了车帘。
马车里传来他的声音:“告辞。”
“大人慢走。”
宋玄又抖开了他的折扇,慢悠悠地晃了起来。
没走上两步,方秋棠就跳了过来,夺过他的扇子,与他勾肩搭背的扇风。
还要问他:“你跟那陆其裳说了什么?竟快两个时辰了?”
宋玄随口道:“没说什么,你帮我去问问,盯梢的人怎么样了?”
“刚刚问过了,有一路回去报信儿了,我估摸着是白相的人。”方秋棠低声说。“怎么办?”
“要的就是他们报信儿。”宋玄半个身子都搭在了方秋棠的身上。“走吧,小棠子,扶我回去。”
方秋棠啐了他一口:“那还有一路的人呢?”
“不用管,八成是阿羲的人。”
这话刚落,方秋棠跳离了他足有一尺多远,仿佛他身上带了什么病菌似的:“你早说啊,我小命还想要呢。”
宋玄狠瞪了他一眼,他才跳回来:“现在去哪啊?刚刚没吃好吧?盛京这两天新开了家衡阳菜馆子,去不去?”
宋玄摇了摇头:“不用,我得饿着肚子等晚上。”
“等晚上做什么?”
“等人请我白吃白喝。”
宋玄笃定地说。
第25章 白衡
宋玄这个算命的江湖骗子,倒还真有些料事如神的本事,到了傍晚,果真有人送来请帖,说是白相近来得了一个太岁,今夜设宴,想请宋玄前去鉴评一番。
宋玄欣然应允,到了傍晚,与方秋棠一同登门拜访。
白衡乃是世家出身,并非寻常权贵可比,从府邸到家仆,处处都是不着痕迹的贵气风雅。
方秋棠比宋玄更有眼光,一路来频频倒抽冷气,宋玄忍不住瞧他一眼,笑着问:“你这是嘴巴坏了还是脑子坏了?”
方秋棠瞪他:“没见识的,你晓得这园子有多贵重吗?”
宋玄不以为意:“这我哪知道?”
方秋棠摇摇一指:“就那朵牡丹花儿,都比你要值钱。”
宋玄瞧了瞧,那牡丹的确是光彩照人,摇了摇头:“它长得比我好看,是该比我值钱。”
方秋棠被他这话一噎,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照你这么说,今晚我就该捧着这盆花回去,把你留这儿?”
“那感情好。”话音未落,后头正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两人转头看去,正是白衡笑着迎了上来。“方老板,咱们可说好了,宋先生留给我,这宅子里的牡丹,你都只管搬走。”
两人转过头去便要行礼,白衡却稳稳地扶住了宋玄地手臂,将他扶了起来,笑着说:“今日宋先生是上宾,不必客气。”
说着,便引这二人入席。
这宴席正正好设在这牡丹园中,满园的牡丹错落有致,倒是分不出哪株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来了。
“魏紫姚黄首案红……”打一落了坐,方秋棠就在宋玄的耳边低低念着,仿佛是在打算盘似的。“宋玄,这都是银子啊。”
宋玄笑着问他:“方老板如今也是腰缠万贯,还在乎这点银子?”
“腰缠万贯算什么,我这是富,白衡这叫贵。”方秋棠念叨着。
“那你知道我这叫什么?”宋玄指着自己。
“叫什么?”
“叫穷。”宋玄给方秋棠倒了一盏茶。“咱们是空手套白狼来的,方老板,你可别让几盆花给吓软了脚。”
方秋棠瞪了他一眼,这才缓过神来:“胡说八道,我方秋棠什么没见过,还能让这点子东西给镇住了?”
两人正说着,只见人已经到齐,方秋棠只略扫一眼,便晓得这些人俱是白衡一党,且将宋玄奉在上座,宋玄再三推让,仍是被白衡笑吟吟地推了上去。
“今日不过是得了件奇物,请了友人与先生来品鉴品鉴,不必在意那些虚衔。”白衡坐下后,便命人将那太岁捧了出来。
太岁也就是肉灵芝,被传得神乎其神,说是有延年轻身地功效,这几年丹药方士大行其道,有不少人说将此物炼进了丹药,更是可以炼做仙药。
那肉灵芝一捧出,众人便啧啧称奇,有不少引经据典地称赞起来。
白衡笑吟吟地问宋玄:“先生以为如何?”
方秋棠左右瞧瞧,这席上的方士只有宋玄一人。此时便感觉到了一丝怪异,宋玄从来只有卜卦灵验的传闻,而赤丹衣才以炼丹著称。
这白老头放着赤丹衣不请,反倒要宋玄来品鉴,这是个什么道理?
宋玄却安之若素,滴水不漏地答道:“这的确是个罕有的物事,恭喜大人了。”
白衡问:“传闻这太岁炼丹能治百病,果真如此吗?”
宋玄笑着说:“术业有专攻,炼丹一事,在下不敢胡说,大人不如去请教赤丹衣天师?”
白衡轻捋胡须,笑得云淡风轻:“若我就是要请教先生呢?”
宋玄微微一滞,周围原本正在说笑的众人似乎也停了一停,紧接着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继续维持那说笑声,掩盖了的停顿。
“我随口一说,先生不必放在心上。”白衡笑着拍了拍宋玄的肩膀,又吩咐下人传菜。
宋玄面色不变,方秋棠却微微皱起了眉,凑到宋玄耳边问:“这老头儿到底什么意思?”
宋玄以酒杯掩口,轻声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果然,酒过三巡,又有家中伶人歌舞作乐,白衡便若无其事地与宋玄相问:“我听闻,宋先生今日曾见过陆相?”
宋玄笑着点了点头:“不瞒大人,正是如此。”
白衡的目光一凛,神色却依旧和气:“陆相向来清介孤直,宋先生能与其相得,本事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