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冰冷,也太过遥远了。
宋玄还是轻声开口:“旧时朝制繁重,且如今圣上身体虚弱,如今不易大动干戈。”
从他出列的那一刻,朝堂似乎就寂静下来了€€€€他们都在等着他的立场。
很显然,宋玄选择了站在姬云羲的身侧。
这并不让人意外,他从一开始,就是为此而来。
只不过在这一刻,宋玄采最为清晰的意识到,姬云羲在朝堂上的孤立。
在踏上帝位的一刻,眼前的这些人,既是他的同僚,又是他的敌人,既是他的下属,又试图控制他的举止言行。
在姬云羲无法掌控他们的时候,他们希望他作为一个勤政的符号,却又不希望他真正拥有自己的想法和权力。
为此,他们不会在意姬云羲本人的状态,他们规范的,只是他们想要的帝王。
会在意的只有宋玄€€€€他如今正站在姬云羲的身前。
白衡瞧着宋玄,目光中带着淡淡地压迫与质疑:“国师是在质疑臣对圣上的忠心吗?”
宋玄滴水不露:“不敢,只不过顾念着圣上安康罢了。”
“况且……”宋玄忽得想起什么来了。“勤政似乎也不单单只在这早朝次数。”
“江西春雨泛滥、岭北匪寇频繁、东南一带恶吏勾连,我曾听闻有百姓跋涉千里前来申冤€€€€”
宋玄一桩桩一件件地数,却又忍不住冲着姬云羲淡淡一笑:“这些圣上可曾收到过奏疏吗?”
姬云羲初闻这一声“圣上”,竟险些笑出了声:“不曾。”
白衡面色瞬间肃然:“你是从何处听到的谣言的€€€€”
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有意隐瞒,官场上难免有些避讳包庇,越是身居高位越不能免俗。
谁想到这宋玄上朝头一日,就将这些都揭了个底朝天。
宋玄笑着问:“您只说有或是没有?”
白衡咳嗽了一声:“山高路远,许是消息还没传来,自然……”
“这是两个月前的事情,”宋玄慢悠悠地说。
事实上,这都是他在四方城听闻的事情,有些事,官员不说,圣上不闻,那些行脚商人却能却能口口相传,人尽皆知。
“两个月的脚程,我大尧哪里的消息传不到?”
“若是我没有猜错,圣上桌上的奏疏,只怕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宋玄淡淡地说。“既然百官身为耳目不明,圣上独自为鸡毛蒜皮而日夜操劳,又有何用呢?”
“别说一日一朝,就是一日十朝,又能治得了什么?”
白衡张了张嘴。
“国师。”
宋玄的身后响起了一个清冷的声音。
宋玄听到这声音,就能猜到身后人的神态。
跟二狗在他面前佯作凶狠的模样是一样的。
“国师言重了。”姬云羲口气里带着不轻不重的呵斥,眼中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白相日理万机,难免有所疏漏。”
“是臣失言。”宋玄面色淡淡垂下头来,后退一步,仿佛当真受了什么管束,意外的乖顺。
白衡一党本有人已经出列辩驳,可瞧见姬云羲出言,竟不知是近是退了。
“尔等的谏言,朕深以为然。”姬云羲脸上浮现了微微的笑,先头木偶似的麻木荡然无存,反而带着说不出的独断意味。“既然你们有心,便隔三日一朝,至于后宫……
“就不必了。”
谁也没想到姬云羲会将这件事挑出来。
“朕身子骨虚弱,如今只怕并不适宜广纳后宫。”姬云羲腔调微慢,不经意间拉长了字句。“待时机成熟了,再议不迟€€€€”
“国师以为如何?”
这话就是说给某个人听的。
宋玄心中忍不住暗骂了一句,面上却躬身作戏:“圣上英明。”
姬云羲瞧着他低头时,墨色的发丝落下一缕,忍不住想要帮他挑上去,顺便揉捏那红透的耳根,看看那颜色会不会晕染到别处去。
宋玄这一手的确打得白衡措手不及,如今这红白脸都让这两人唱了,白相一党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再劝,可瞧着白衡沉思隐忍的面色,终究还是没有继续说什么。
之后才是一些常见的事宜,宋玄便在一旁装起了木头,端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来。
有了他与白相争锋的那一出,众臣在看他这世外高人的面孔,似乎又有了不一样的敬畏。
姬云羲也只是听着,面色冷淡,眸光捉摸不定,时不时落在一旁的白影上,却又忍不住微微露出笑意来,转瞬即逝。
待到散朝之时,白衡冲着宋玄一笑:“国师高妙,老夫真是始料未及。”
宋玄神色不变,目光淡然:“各有立场罢了。”
白衡目光讥讽:“我怎么不知道,国师还有立场?”
他这是在说宋玄上位时先攀附陆其裳,复又答应与他同谋,玩弄手段两处开花,如今却翻脸不认人了。
“先头形势所迫,的确并非君子所为,大人若是怨愤,宋某愿登门谢罪。”宋玄笑了起来。“不过我的确不是什么君子。”
“宋某的立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宋玄神色和煦,目光却坚定。“宋某是圣上的人。”
第32章 捷径
宋玄这一番话说罢,也不顾白衡脸上什么颜色,只笑了笑,便往朝堂外头走。
他本就与白衡无甚仇怨,今日也只是对事不对人,自然坦坦荡荡。
但众臣却忍不住分开一条路来,避得离他远些,与其说是出于对国师的尊重,不如说是怕沾了他的边,被白相记住。
只有一个走到他边上来:“你倒是胆子大。”
那人说的云淡风轻。
宋玄转头看去,正是在朝堂上不发一言的陆其裳。
宋玄忍不住调侃了一句:“陆相朝上一言不发,怎么下了朝反倒有功夫来管闲事了。”
陆其裳慢慢地说:“不是一言不发,今日这是白相立威之时,我若出言,便有些坏了规矩。”
宋玄眉心微微一皱:“立威?这怎么讲?”
陆其裳却停住了脚步:“想知道?”
宋玄不明所以,只点了点头。
“上回你与我讲民生吏治,只讲了个笼统大概,我回去整理出好些问题,你若是肯与我详谈,我便跟你说个明白。”
陆其裳仍是那一幅严肃冰冷的脸,宋玄却偏偏从其中读出了一种熟悉的气质。
那是方秋棠每次要坑他的时候,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奸滑。
宋玄忍不住笑着抱了抱拳:“既如此,我摘星阁上有今年的新茶,还请陆大人前来品评一二。”
陆其裳眉毛微微动了动:“你走过江湖?”
宋玄微微一怔。
“这个动作不要再做,”陆其裳淡淡地说。“你现在是国师,不是武夫。”
宋玄笑了笑,点头:“多谢陆大人提点。”
说着,就要在陆其裳前头引路。
陆其裳走了两步,却又忽的说:“你再给我讲讲江湖上的事,我读过红刀客的书,只是不晓得其中真假。”
红刀客是个专写江湖话本子的,笔下尽是些草莽英雄,宋玄读过他的书,却不想陆其裳也有兴趣。
一时之间哑然失笑:“陆大人客气了。”
到了摘星阁上,宋玄亲自烹茶,陆其裳一撩衣摆,做得规矩正经,只是嘴上却不客气:“你这里的摆设,若是放在其他人府上,定是要被参上一本的。”
宋玄笑道:“这可不是在下的家当,是圣上见摘星阁穷困潦倒、不好住人,好心匀了些物件给我。”
陆其裳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宋玄用不惯下人,这摘星阁也自有宫人打扫,只有出门在外才有一两个随从,平日里的杂事也都是他自己动手。
现下他将新茶烹好,又找出些点心来招待陆其裳,忙里忙外走了一圈,不曾假人之手,陆其裳竟也没有提醒,只饶有兴致地瞧着。
宋玄忙活过了,才做到桌边,笑着问:“先头大人说的白相……”
陆其裳抿了一口茶,并不避讳:“你应当猜得到,白衡那上奏二十余条,其意不在劝谏,而在立威。”
宋玄微微一愣:“对圣上立威?”
“非也,对百官立威。”陆其裳淡淡地说。“他不过是要旁人知道,纵是皇位交替,他白衡仍是铁打的内阁首辅。”
“他那二十余条劝谏,明为忧国忧民,实则规劝圣上,要他守礼尊长按规矩行事,至于尊长是谁,规矩又是怎么定的……还不是他白衡一张嘴的事?”
宋玄脸色沉了下来:“他不过是想个傀儡罢了。”
陆其裳冷冷道:“这不叫傀儡,这在叫明君。”
“只要圣上守他们的规矩,圣上就是善纳雅言的明君,他们就是贤臣,君臣相得,岂不美哉?”
陆其裳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陈述一个事实,眼中带着不经意的嘲讽。
宋玄微微一愣,竟说不出哪里怪异。
他不通朝政,只听过本子上说的明君,的确是从善如流的。可若是按照白相铺好的路走,没个自己的决断,只循他们口中的礼、德二字,又与傀儡、活死人有什么两样?
陆其裳又喝了一口茶:“你今日本不该拦着白衡,他们一时半会或许会隐忍不发,但早晚会针对于你。”
宋玄皱着眉:“可圣上……”
“圣上只需面上应承,之后装病几次,以白衡之贤,自然会改变朝制€€€€”陆其裳忽得瞧了瞧他。“以你与圣上之间的关系,提醒他这点事,应当不难。”
宋玄微微一愣,想要解释:“我……”
陆其裳却忽得伸出了手,制止他的解释:“今日我已经说的够多了,你该给我讲讲下吏之事了。”
宋玄心中千头万绪,却还是整理了思绪,一一回答陆其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