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辣得直呼气:“这能吃吗?”
“非但能吃,还好吃的很。”方秋棠狐狸眼眯了眯。“你这是没吃惯,等你吃惯了,怕还馋呢。”
姬云羲连忙给宋玄递了盏茶水,宋玄一饮而尽,才觉得好受了些。
他是衡阳人,生来嗜甜,几乎没怎么吃过辣,经这一口,便怎么都不肯下筷。
反倒是姬云羲,好奇之下连夹了几块,虽然嘴唇眼角都红彤彤的,却竟也受得住,一边咳嗽、一边吃得兴起,倒让宋玄钦佩起来了。
“阿羲,你少吃些。”姬云羲诸多忌口,反倒是让宋玄有些担忧。
方秋棠看好戏似的瞧了一眼:“宋玄,你不如改名叫宋嬷嬷算了,你瞧瞧这腻乎劲得。”
宋玄瞥都不肯瞥他:“您倒是英明果决啊,方公公。”
季硝没忍住笑,发出了短促的气声。
方秋棠欺负不了宋玄,便拿季硝撒气,瞪着他那一身花蝴蝶似的打扮骂道:“你倒是看了好戏,季娘娘?”
季硝笑得更厉害了,竟也对着姬云羲道:“圣上认我这娘娘不认?”
姬云羲竟也乐意陪他们胡闹,牵了牵宋玄的手,示意道:“问正宫。”
这下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宋玄也跟着笑,只不过抬眸时正瞧见姬云羲辣得一双眼眸都水光盈盈,眼中却隐约带了罕见的笑意。
那万年阴冷疏离的气势,竟也在此刻消散了些。
这让宋玄忍不住有些惊讶。
四个人吃的热火朝天,竟一时也忘了身份尊卑,仿佛又回到了四方城的时候,喝酒吃肉、胡言乱语。
姬云羲不在意,宋玄更不在意。
方秋棠喝多了些,便拿二人的事情打趣:“当年我在四方城,就见你们两个有不对。如今一看,果然如此,好你个宋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宋玄也吃了些酒,便忍不住示意了季硝一眼:“我当初的确是拿阿羲当亲弟弟看待的。”
“狗屁的亲弟弟,”方秋棠大着舌头说。“亲弟弟是你这么腻乎呢?“
说着,大力拍着季硝的肩膀:“瞧见没?就这小白眼狼,日日在背后给我捅刀子的€€€€这才叫亲弟弟,半点情面良心不留的。”
季硝的桃花眼弯弯,笑容半点没变。
宋玄却笑出了声:“你这叫什么亲弟弟。”
“怎么不叫?我供他吃穿养他长大、教他算账背书,别说亲弟弟,就是亲儿子也够的上。”方秋棠扯着季硝说。“你说是也不是?”
季硝笑着点了点头:“公子说的是。”
他酒品差,也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大都不与他针锋相对,也只有宋玄会跟他斗一斗嘴。
方秋棠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坐回座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亲生兄弟?亲个屁。别说我这买来的兄弟,就是亲生的也就那么回事€€€€上次那朝辞你记得不?”
宋玄带着三分微醺,只当他是酒后闲谈:“记得。”
“他那还是亲妹妹呢,如今硬是要将她逐出家门、送到山上当姑子去,你说这叫亲?”他胡乱喝着酒,却不觉周围的异样。
季硝的神色微微凝固。
姬云羲正安静地涮着锅里的一片笋。
宋玄这下隐约清醒过来,盯着他问:“他要逐温朝颜出门?为什么?”
“不晓得,说是丢了家里的脸。”方秋棠醉得不知东南西北。“宅门里头的事,老子哪里知道。”
宋玄原本被酒麻痹了的脑子,此刻却渐渐清醒了过来。
能让温氏兄妹的事,还能是什么呢?
无非也就是温朝颜让他保密的事情。
这下桌上彻底安静了,只剩下锅里汤水“咕嘟咕嘟”地沸腾着。
“扑通”
宋玄还没来得及说话,竟是季硝头一个跪了下来。
“公子酒后失态,万望圣上赎罪。”季硝丝毫不在意地上的油污,鲜亮的布料铺了一地,仿佛是孔雀的尾羽,连颈子都低低地匍匐着。
哪里还是那个骄横的季老板。
姬云羲捞出锅里沾了红油的笋,笑意盈盈地夹到宋玄的面前:“哥哥,你吃。”
宋玄合了合眼睛:“让季硝起来,你随我出去,我有话问你。”
姬云羲乖巧极了:“好。”
说着,抬了抬手,命季硝起身,自己跟着宋玄乖乖地出去了。
姬云羲与宋玄面对面立着,宋玄心中暗自描摹过姬云羲少年时的五官,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已经长大了太多,连轮廓都不同了。
而长大的,又何止于外貌。
宋玄张了张嘴:“阿羲,你给我那封信……”
姬云羲笑容淡淡:“是我命人逼着温朝颜写的。”
“她的行事也是我令人告知温朝辞的。”
宋玄抿紧了嘴唇:“你这是何必?我早就跟她谈好了条件……”
“她没有资格跟哥哥谈条件,”姬云羲轻声细语。“这次不过是警告,我已跟她说过,若是有下次……我要温朝辞生、他便生,我要温朝辞死,他也绝无葬身之地。”
宋玄当真有些动了火气:“阿羲,温姑娘并没有伤害你我,此事未免太过不讲道义。”
“我从来就没有道义。”姬云羲目光隐约闪过一丝锐利,对待宋玄却没有半分的不耐。“哥哥,你是江湖出身、又是好心肠,你讲规矩。我却没有这个耐心。”
“我要她的本事、要她的势力,更要她消失在哥哥眼前。”姬云羲低声说。“这是我的规矩。”
宋玄微微一愣,竟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那你为何不跟我商量?”
“哥哥不会答应,我怕哥哥生气。”姬云羲说。
“那现在又为何全说了?”
“我不想对哥哥撒谎。”
姬云羲的眼眸一直是幽沉的,可面对宋玄,却又如一口净澈见底的深井,如纯粹得毫无杂质的寒冰。
直白的让人不忍斥责。
而姬云羲的姿态又从始至终放得极低,让宋玄高高抬起,却又只得轻轻放下。
宋玄最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你不许温姑娘见我,若是我去见温姑娘呢?”
姬云羲的面色一冷,不肯说话。
“阿羲,你现在比我还有主意一些。”宋玄摸了摸他的头发,姬云羲的身高让这一举动变得并不是很顺手。“但我是人,不是什么财宝。总会认识新的人,你不能一直守财奴似的守着我,谁碰一下都要生气。”
若是放在六年前,宋玄指不准还要跟姬云羲吵上一架,但如今他倒不似当年的年少气盛,反倒愈发的沉淀下来了。
“那我怎么办呢?”姬云羲声音很轻,仿佛羽毛轻轻掠过他的耳畔。“宋玄,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我永远都害怕被你舍弃,害怕你不顾一切转身就走,害怕你对我失去爱意,怕你像六年前一样不管不顾地就走了。”
“我能怎么办呢?”
“我打断你的腿吗?刺瞎你的眼睛?把你关在摘星阁上头吗?藏起来?还是锁起来?”姬云羲微微扬起唇角,笑容难看极了。“宋玄,我怕我留不住你,我怕我伤害你。”
“我害怕极了。”
宋玄没有想到,自己六年前的逃避,竟然会给姬云羲埋下这样惶恐的种子。
而姬云羲在他面前粉饰太平的乖巧伶俐,也让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嗫嚅着嘴唇,却只能干巴巴地喊他的名字:“阿羲……”
“……温朝颜那边,我会派人去帮忙,这次就算了。”姬云羲的表情便得柔和下来。“下次我会尽量忍着些,不让哥哥为难。”
“哥哥,你若是内疚,便多心疼我一些。”姬云羲在他的耳边轻声说。“这天下没有人比我更需要哥哥了。”
宋玄的那句对不起,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姬云羲不要他的道歉。
他要他所有的情感和全副心神,哪怕是用自己脆弱难难堪的一面去交换,也在所不惜。
第48章 式微
温朝颜正坐在自己的闺房里头,一笔一画地抄诗,她的皓腕高悬,面色沉静如水,格外的专注。
而她的兄长,如今的京兆尹温朝辞,正一脸肃然地瞧着她:“温朝颜,你太让我失望了。”
温朝颜如置静室,丝毫不受干扰。
事实上,几日来,这样的对话已经太多了,温朝辞的话,早已经无法引起她内心的波澜了。
“身为大家闺秀,却与亡命之徒为伍,与贩夫走卒同流,温朝颜,你还记得你是温家的姑娘吗?”
温朝辞的脸上也显现出了疲态,又是失望,又是惊怒:“温朝颜,你是我妹妹,是温家的嫡出小姐,这样的事情,你要人怎么看待你?怎么看待温家?”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待我。”温朝颜忽得抬起头来,一双墨瞳沉静如水。“更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待温家。”
“你说什么?”温朝辞向来谦谦君子似的脸,此刻竟也出现了凌厉。“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温朝颜,跟你不一样。”温朝颜静静地瞧着他:“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我,更不在乎这个温家,不在乎我是与世家名流相交、还是与江湖草莽往来。”
“温朝颜,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温朝辞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忘恩负义,不知廉耻。”
这话几乎是温朝辞有生以来对她说过最重的话了。
哪怕整个盛京世家都在奚落温朝颜克夫的时候,只有温朝辞站在她的身边,说她一生是他的妹妹。
温朝颜舌尖似乎有莫名的苦味,一点点蔓延到了心尖。
她终于还是缓和了声音:“温朝辞,你什么都不明白。温家对于你,或许有恩,但对于我来说,不过是没少了我一口饭罢了。”
“就算有恩,这些年来我暗地没少替他们清理他们那些肮脏事,也算是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