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今天的鞭痕。
皇祖留下的金鞭乃是硬鞭,白衡虽是文官,却动用了十足的力气,这伤口看起来便分外的可怖。
姬云羲趴伏在床上,赤裸着上半身,背部苍白瘦削,只有薄薄的一层肌肉覆盖,肩胛骨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一道道伤痕交错分布其上,有几道连血肉都翻了起来,为这画面增添了几分血腥残酷的色彩。
看得宋玄心口都揪了起来。
“又不是刀剑,就是瞧着怕人,并不怎么疼的。”姬云羲屏退了太医,笑着拉他的手。“若是哥哥肯给我上药,就一点儿都不疼了。”
姬云羲分明是个一点儿委屈都要利用透彻,叫他心疼的人,这次受了这样大的罪,反倒却不喊疼了。
宋玄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就是嘴上让他三分,又能怎样,白白挨了这一顿鞭子。”
姬云羲淡淡地说:“我答应了哥哥,就是半句,都不会让的。”
宋玄被他堵得心口发酸,他气姬云羲死脑筋,更气自己胡说八道,竟然让姬云羲为此挨了打。
当着众臣的面,白相当真是一点情面都没有给姬云羲留下,下手也狠,甚至没有顾及到姬云羲的体格。
“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宋玄按着他的手,低低地说。
他的眼睛仍就是红的,带着显见的怒气,嘴角抿得笔直,神态有如刺骨寒风,令人见之生畏。
姬云羲哪里会不知道,宋玄这样的表情,显然是发狠了。
他轻声说:“暂且忍忍,我晓得哥哥心疼我,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宋玄的声音凛若冰霜:“不是时候?”
姬云羲神色染上三分阴冷:“哥哥有所不知,白相身后是世家门阀,他是头羊,代表的是世族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与他作对,便是与世族作对。”
“纵然哥哥有手段能弄到他的把柄,也无人肯参,无人肯谏,就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奏疏连我的案头都到不了。”姬云羲眼中讥讽。“这也是他敢祭出那把鞭子的倚仗。”
说是皇祖赐下的金鞭,可不过是个面子上的尊荣摆设,拿出来震慑几个官员倒还可以,谁敢当真祭出来,鞭打帝王?
归根结底,不过是臣强主弱,白相有所依仗,才敢如此行事。
只要姬云羲一时怕了,日后白相再处处制肘,细细打磨,做了明君,白相在青史上,定然是个耿直狷介的贤臣直臣。
姬云羲纵然想动他,也会有天下悠悠众口护着他,哪怕身陨,自有百官笔墨为他扬名。
姬云羲冷笑一声:“他做梦。”
“谁管那破烂文卷上写得是些什么,纵然今日我动不得他,来日总会动得,若是不成,我便让祝阳去断他的手,看他还拿不拿得起鞭子。”
姬云羲原本就不是心胸宽阔的人,当年在长明所欺侮过他的宫人,如今十有八九都交到觉远的手中,只不过一直避着宋玄罢了。
宋玄却问:“无人肯参?陆其裳肯不肯参?”
姬云羲沉吟了片刻,目光闪烁,半晌才道:“陆其裳虽与他比肩,实则逊他三分,心思又在变法图新上,轻易不肯与他为敌。”
“若是没有完全地把握,只怕他不会愿意。”
宋玄面色凛如寒霜,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姬云羲拦着宋玄:“这件事我早晚是要讨还回来的,只是不是现在,哥哥就不必掺合进来了。”
宋玄挤出一丝温和的微笑来,将手轻轻地按在他的手上:“我晓得了,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轻举妄动。”
姬云羲哪里会看不出他在敷衍自己,轻轻嚷嚷着:“哥哥拿我当傻子哄?”
宋玄低低笑了起来:“平日里就属你心眼最多,谁敢拿你当傻子?”
“你压根就没打算听我的话,”姬云羲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宋玄,我真的不疼,先忍忍。”
白衡那把金鞭,对他来说是尊荣,对帝王来说是警醒,对姬云羲来说是刑具,对宋玄来说,却有可能是铡刀。
诛奸佞。
姬云羲是记得这三个字的,哪怕宋玄有阅人记忆的手段,却未必能够对付得了白衡。
身在世家官场,又能玩弄权术走到这个位置,白衡身上的污点比别人只多不少,姬云羲哪怕不知全部,也有十之五六。
可那又怎样呢,对于有些人来说,过去不重要、秘密不重要、污点更不重要,只要他大权在握,就没有人敢揭露,所有的秘密,都只会变成令众人噤声的咒语。
这是权势的魔力,是比所有戏法骗术都要荒诞离奇的魔力。
姬云羲现在只怕自己一时顾不上,宋玄跟白衡对上,哪怕出了半点意外,他也是负担不了的。
宋玄的眼中酝酿着风暴,他在姬云羲的耳边轻声说:“阿羲,我忍不了。”
他捉过姬云羲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我也疼呀。”
这下姬云羲当真不知是高兴更多,还是担忧更多了,若不是他背上的伤,只怕现在已经要打两个滚儿了。
宋玄温和的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说:“我答应你,我不会出事。”
姬云羲再三犹豫,低声说:“哥哥想怎么做,总得跟我透个风,否则我这样提心吊胆的,养伤也养不安生。”
宋玄敲着他的眼睛,神色愈发的冷静。
“阿羲,有弱点的人,从来都不止白衡一个。”
第55章 太傅
白相以金鞭惩戒今上,着消息就仿佛是插上了翅膀,飞过了整个盛京,又要挣脱出这方天地,飞往大尧的各地。
想来不过多久,说书人的口中就又有了新的故事,昏君直臣,向来是民间爱听的一出好戏。
而白衡的威势,在此事过后,果真到达了一种如日中天的境界,连带着世家也愈发地扬眉。
姬云羲养伤不足半月,便有奏折劝他勤政,还拿出皇祖当年病重、不眠不休批阅奏疏的典故来。
姬云羲将那奏疏撕了个粉碎。
这些人分明知道姬云羲被皇祖金鞭惩戒,如今却又硬是上这样一道折子,放在姬云羲的心里,便与嘲弄威慑无异。
“白衡€€€€”姬云羲冷笑一声。“我就该让祝阳直接去剁了他喂狗。”
“二狗不吃那些,你别总想欺负它。”倒是宋玄不瘟不火,将药喂到他的嘴边:“打蛇打七寸,白衡一大把年纪,早就不在意性命了,你杀了他,反倒成全了他的名声。”
“我省得,”姬云羲就着宋玄的手,去吃勺子里的汤药。“我只当没瞧见。”
嘴上这样说,他眼中却带着若有似无的霾。
宋玄云淡风轻:“他们要你上朝,你去就是了。”
姬云羲将那汤药吃尽,又接过宋玄手中的蜜饯:“他们拿我当牲畜使唤,连哥哥也不疼我了?”
宋玄不经意勾了勾嘴角:“我让你去,你就去,非但要去,还要规规矩矩的。”
姬云羲见宋玄那笑,竟忍不住有些好奇起来。
这几日宋玄早出晚归、风尘仆仆、也不晓得做了什么,只一日赛一日的沉稳起来。
他们走江湖的时候,每逢宋玄做局,也是这样一幅模样,越是瞒天过海的大事,他便越是稳如泰山,让人对他的本事丝毫不怀疑。
他抬眸瞧着宋玄:“哥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向来只卖假药,”宋玄将那药碗一搁,扯过他的耳朵,如此这般细细地嘱咐了一遍,神色认真。“只不过此事有些委屈你了,不然……”
“没什么委屈的。”姬云羲笑着说。“我听哥哥的。”
次日上朝,众臣依例奏事。姬云羲面色苍白地坐在上头,白相一党见他果然顺从,面上都隐隐露出的喜色。
早朝过半,便见白衡出来请罪,神色诚恳道:“前些日子,老臣一时情急,才祭出了金鞭,伤了龙体,以下犯上,实属不敬,还请圣上降罪。”
宋玄心里不待见他,如今瞧着他唱做俱佳的模样,反倒皱起了眉。
果然,姬云羲还未开口,后头便有数名大臣为其张目,连连表示白衡忠心可嘉,果勇更是过人,非但不应治罪,还应奖赏才是。
宋玄咳嗽了一声,微微上前一步。垂下头来,低声道:“臣以为……”
众人都瞧着他。
“白大人贤良方正、刚正不阿,实乃骨鲠之臣。”宋玄不愧是行走多年的骗子,这话说得面不改色、情真意切。“圣上罚不得。”
上头姬云羲的目光冰冷,唇畔却隐约染上了一抹笑意:“罚?”
“朕为何要罚。”
这下朝堂上下便都寂静了。
姬云羲声音微凉,言辞更是恭谨恳切:“朕应当感谢白卿这金鞭,打醒了朕才是。”
他的声音身姿都有些虚弱,包裹在厚重的朝服里,更是显现几分顺从柔弱来。
白衡微微垂下头,袖手而立:“圣上谬赞,老臣愧不敢当。”
“有何不敢,”姬云羲低低咳嗽了一声,声音愈发地恳切。“朕不但要谢你,还要请白卿做朕的太傅,只有白卿这样的品行,才配得上天子之师。”
“白卿意下如何?”
大尧的太傅只不过是个虚名,多半由内阁大臣兼任,通常都是先帝的恩师,天子近臣、大权在握。
姬云羲在长明所并没有念几年书,对朝中大臣也无甚师生情谊,更不会主动提出,便没有朝臣敢厚颜兼任。
这名头落在旁人身上,不过是个面上生光的资本,落在白衡的身上,却是实打实地将他推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他手中又握有实权,别说宋玄,只怕陆其裳也再不能与其比肩。
这下连哪怕非白相一党,也愣住了,不想姬云羲竟然转变的这样快,倒真像是话本子上那些明君了。
白衡自己思绪转了不知多少回,心中早已动了心思,面上却为难:“这……老臣才疏学浅。”
姬云羲几步走下高台来,站在白衡的面前,竟有几分祈求:“请白卿助朕一臂之力。”
他立着的位置,正是他被鞭挞的位置。
隔着帝王冠冕上的旒帘,没人能看到姬云羲眼中的恶意,只有宋玄能略微感受到些许的冰冷。
那是一种毒蛇蛰伏、伺机而动的眼神。
宋玄在这一刻忍不住在想,他或许还是希望姬云羲做个不那么贤明的君主。
起码他能做姬云羲,做个活生生的人。
姬云羲此刻折腰的模样太过刺眼,明明被束缚了自由,倒进模具里,强行要铸造成另一个样子,却仍要笑着赞同对方,称对方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这样子像圣人,像明君,却独独不像人了。
若是没有他,此刻姬云羲会成了什么样子呢?
会被铸成一个高高在上的雕塑,再没有姬云羲这个人?
还是会变得愈发执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