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带刀 第19章

  不过阮霰并不惊恐,他趁着这一时半刻,与身后月不解提着的灯盏所照出的光,仔细打量井壁上的纹路——不,与其说是纹路,不如用图腾来形容。

  这些图腾呈现出某种规律,粗看只觉复杂无比,但若细看,竟隐隐有深陷的趋势。

  阮霰盯了几息,有所发现,便想移开目光、不再深究,可视线竟然无法挪动。

  下一瞬,一双略带凉意的手突然伸过来,捂住阮霰的眼睛。

  “别盯着看,这些玩意儿能迷惑人心,你本就魂魄不全,看久了会出事。”月不解轻声说着,语气少了贯日里的慵懒散漫,清贵的声线中透出严肃,像是冰镇过后、倾杯于夜色里的酒。

  阮霰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继而拿开月不解的手,道出一声多谢。

  月不解笑了一下,往四方扫视一圈,回过头后对阮霰道:“你可听说过辛夷族?”

  “一支在百年前便灭绝的种族。”阮霰垂着眼皮,低声回答。

  “我有幸深入了解过他们,这是一支研究生死、轮回与魂魄的种族,当然,炼制毒尸亦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月不解道。

  阮霰接话:“灵魂不灭是他们的信仰。”

  月不解惊奇地“咦”了一声:“没想到你也如此清楚。”

  “我曾去他们的隐居地拜访过,对他们的了解不比你差。”阮霰道。

  “那你还盯着人家的图腾看。”月不解低笑,语气并无责备。

  这话却是令阮霰无法反驳,他唇张了张,终究什么都没说。

  “辛夷族的隐居地并非龙津岛,但他们的图腾出现在此,或许是遗民所为。”月不解又是一声哼笑,“他们精通轮回往生之说,对人的三魂更是极有研究。既然你很排斥我救你,不如拷问此地主人一番,或许能套出些东西。”

  阮霰偏转脑袋,极低地“嗯”了声。

  言语之间,两人终于落到地面,定睛一看,前方是一条宽阔的甬道,可供两辆马车并驾前行,并且极高,约莫三层楼左右。

  四方石壁皆刻辛夷族图腾,道路两旁伫立石像,每隔一段距离,便能看见一尊,他们手捧长明灯,垂眼静默。

  幽蓝烟雾涌向甬道深处,阮霰同月不解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跟上去。

  行到中途,前方倏然传来一阵轰隆响动,烟雾掠过的图腾亮起光芒,一个诡异的阵法正在启动。

  阮霰和月不解停下脚步,刹那之后,听得一个声音:“胆子不小,竟敢闯我的明殿,那就……拿命来试炼吧!”

  这声音嘶哑难耐,夹杂着低低桀笑,令人颇感不适,且在四面八方回荡,一时间难以辨明来源。

  月不解漫不经心转动指尖横笛,而阮霰——这一时半会儿的,他自然没忘记月不解先前说过的让他不要出手的话。

  于是阮霰慢条斯理收了刀,退到一旁,作壁上观。

  对于阮霰此举,月不解甚是满意,点头夸了句“乖”,换来幽凉幽凉的一眼轻瞥。

  说时迟那时快,十数道身影从亮起的图腾里钻出,都是些陈旧的尸体,有着明显的四肢与五官。它们生前应当是人,但此时此刻,已成了身长二丈、宽丈许的巨型怪物,手持板斧或砍刀,周身弥漫毒瘴,气势汹汹而来。

  “一个无相境,三个乾元境,七八个琴心境。”阮霰站在月不解身后,低声替这人数出来者的境界。

  “别担心。”月不解弯起眼睛,微微一转手中玉笛,继而往后一抛,“给你玩儿,省得你在边上待着无聊。”

  这笛子正巧丢到阮霰面前,若是不接,掉落在地可能会摔碎,阮霰面无表情地伸手。

  下一瞬,见得月不解拔剑。

  剑身玄黑,轻挥之间破开幽诡烟雾,再侧腕一震,伴随着长剑清啸,凛寒剑气若涟漪扩散开。

  风拂面,吹得素白衣角翻飞,银霜般的发起落时分,阮霰站定在道旁,不动声色眯了下眼。

  他前半生为陈朝效力,历经大大小小战役无数,真正败的,只有一次。

  那年平陵之战,北周国相遥居帝都,令本命剑越千里,击落他手中的刀,并将他的面具一并击碎。

  一盘布了数年的局于最后关头倾覆,落得个功亏一篑的下场。

  现如今,百年之后,于山间洞中长长甬道之上,风吹拂,送来气息清苦凛冽。啧,真是熟悉得紧。

第二十四章 定心守魂

  阮霰浅色的眼眸盯紧月不解。

  这人灯火煌煌的站在甬道中,单手提剑, 一抖素日里如同揉入骨髓的懒散, 站得笔挺,犹如巍巍山崖上的青松, 不过唇角仍带笑意。

  先攻上来的是琴心境的巨型毒尸, 它们行动速度极快,又有图腾之力协助, 倏然便将月不解包围。

  月不解唇角弧度不减, 脚下步伐错踏,轻松游走于众毒尸之间,避开它们沉然砸下的攻击。行动时分, 绛紫衣袂起落成花,纷繁剑光明灭若雪,待得站定, 竟是一剑化万影, 肃杀又纷纷。

  剑光落地,看上去轻飘飘、慢悠悠, 宛若飞霰, 却是于刹那间斩断石像投落在地的幽幽长影, 斩断弥散甬道的诡谲烟雾, 斩断低阶毒尸已然腐烂的身体。

  七八具尸体倒地, 发出的声响落于同一个节拍, 月不解抬手挽出一朵剑花, 迎着乾元境的毒尸而去。

  这样的身形, 的确是陌生的,但如流水般倾泻而出的剑意,绝对错不了。这个世上,不可能存在不同的两个人,拥有相同的剑意。

  他几乎能断定,这个花间独酌月不解,便是北周前国相原箫寒。

  阮霰看着前方的人,眸眼里没有情绪。

  北周的国相从不离开皇都。但阮霰不同,他从前是个刺客,还是天下第一的刺客,为皇室效力,自然执行过国家层面的任务。

  平陵之战前,阮霰去过北周皇都两次。这两次,都隔着窗或隔着门,见过北周当时的国相——原箫寒。

  在战事谋略上,这位原箫寒与他棋逢对手,几次三番较量,皆是以平手为结局,他自然对这人好奇得很。

  但那个时候,阮霰任务在身,没工夫去仔细探究,两次皆来去匆匆,是以原箫寒给他的印象,只停留在“高高在上”与“忠君爱国”这八个字上。

  如若不是平陵之战,原箫寒本命剑越千里而来,他几乎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只会在江湖风云榜上与这人进行武艺方面的较量。

  那一次,阮霰虽然败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输得彻底,原箫寒那一剑之所以能打中他,完全是因为当时他的注意力在平陵城城主身上。

  但现在,阮霰对这人有了新的认识。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斗不过这人,毕竟没脸没皮,天下无敌。

  当下月不解的真实身份浮出水面,并且足够打消阮霰对他与阮家之间存在牵连这一疑虑,可饶是如此,最关键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这个人为什么要来纠缠他,还做出一副真心实意关切他的模样。

  阮霰垂下眼眸——寒露天的刀鞘,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别的理由。

  寒露天乃是上古神刀,刀鞘上残存了神力,此不仅可以唤醒四圣家族沉睡经年的圣器,更能转化为灵力,滋养一方水土,促进其间修行者修行。阮家便是因此缘由,得以在百年里一跃成为陈朝众世家大族之首。

  这样的东西,四圣家族暗地里觊觎,若是皇室得知,必然会生出歹心——哪个皇帝不想千秋万代,长命久安?

  原箫寒虽已不是北周国相,但他不可能彻底切断与皇族的牵连,说不定这人辞去国相之职,便是为了南下金陵,寻得同寒露天刀鞘融合的他。

  阮霰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不过转瞬后,又舒了一口气。

  寒露天刀鞘早已与他融合,说一句如今他便是那刀鞘,亦不足为过,原箫寒若真的为刀鞘而来,下场便只有一个死字。

  比脸皮,他的确比不过这混账,但拼上一身功体,与数十年刺客生涯练就的武功技巧,还是可以杀上一杀。

  心念几番转动,甬道前方,那个绛紫衣衫的身影已轻松解决三个乾元境的毒尸,朝着最后的无相境毒尸走去。

  这毒尸与先前的有所不同,持有的武器更为精致上乘,乃是一把幽幽雾气缭绕的长剑,在方才的对战中,它甚至在后方施以咒法,对旁的毒尸进行辅助,非常会拿捏时机。

  “若非长相过于丑陋,我还真想将这玩意儿给逮回去,加以利用。”月不解——不,应当称呼他为原箫寒——回过头来,冲阮霰笑了一下,玩笑般说道。

  阮霰轻轻撩起眼皮,没说话,但目光幽凉。

  无相境毒尸沉稳立于原地,空洞眼神直视甬道彼端,抬起手指弹出一股气劲,宛若黑色流火,诡异万分,悍然袭向原箫寒。

  这人恍若未闻,那股懒散劲儿重回周身,冲阮霰耸了下肩膀后,好奇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这里的图腾让你不舒服了?”

  阮霰不答,他自顾自说下去:“你且稍等,我即刻便将这里炸毁。”

  说话时分,那团诡黑气焰已然逼近,气浪掀起绛紫色衣角与乌黑长发,可这人仍旧弯着眼睛,朝阮霰眨了一下,才抬手横剑。

  俄顷,原箫寒侧身半步,偏转手腕。浩浩元力自玄黑剑锋迸发,如若狂风扫落叶,在身后甬道荡开,逼散那黑色气流,逼得无相境毒尸连退数步。

  这个时候,甬道两侧图腾兀然大亮,几道高大身影相继涌出——援军至,但所向之处并非原箫寒,而是一直站在后方的阮霰。

  新来的乃三个乾元境与一个无相境,略略挪动方位,便与原箫寒对面的无相境毒尸结出阵法。

  图腾之力、阵法之力加持,几个毒尸凶性大涨。

  阮霰周围,由无相境毒尸打头,另外三个在后方出箭,他长刀欲出,原箫寒眼皮一跳,当即飞身后退,一手把这人捞过来,另一只手扬剑而起。剑气震落漫天箭雨,并顺便将领头的无相境毒尸肩膀削飞。

  “没想到,你们辛夷族遗民盗墓的本领,竟是一等一的好。”原箫寒护着阮霰,低笑嘲讽。

  洞穴主人没有应答。

  另一侧的无相境毒尸疾走而来,缠绕剑身的诡异雾气更甚,竟是与不断涌入此间的幽蓝烟雾相得益彰。

  阮霰抬起眼眸,但很快,原箫寒的手覆了上来。

  “别动,也不许看,此情形分外诡异,恐怕会吸食魂魄。”原箫寒道。

  阮霰不为所动,一巴掌拍开这人的爪子。原箫寒无奈低叹,往他嘴里塞了颗药。这药丸入口即化,阮霰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刹那,一股清凉感在五脏六腑漫开,游走十二经,清心静神。他又听得原箫寒道:“我昨晚炼的,是药不是毒,有定心守魂之效。”

  阮霰张了张口,想说声多谢,但发现对国相原箫寒说这种话,别扭至极,干脆闭口不言。

  原箫寒为的也并非是阮霰的一声谢,不过这个瞬间,他有些走神。

  这个人还挺好抱的,原箫寒想。

  但阮霰并不觉得被抱的感觉很好,扫了眼原箫寒扣在自己腰上的手后,刀起刀落,啪的一声不留情面把这爪子拍开。

  继而斜里踏出一步,扬刀斩落第二波箭雨。

  阮霰身法灵巧,武功底子好,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对付这些玩意儿,便是不用元力,亦能游刃有余。

  原箫寒看着他,轻轻笑了声。

  接着偏头、立剑,当空一斩。剑光过处,劈裂穹顶,落点直击欲偷袭阮霰的无相境大毒尸。

  另一个无相境站在原箫寒身后三丈远处,正要再弹手指,使出咒法,赫见此人衣袖一荡,气劲散开,烈烈狂风又起,迅猛将毒尸逼退。

  这还不算完,下一刻,他松开手中长剑,道出一声“去”。通体玄黑的剑便化作一道流光,高速旋转着刺向无相境毒尸头颅。

  这人似乎偏爱深紫色,剑身玄黑,剑柄漆黑,但剑穗上的流苏,却隐隐透出点幽紫光华。

  紫芒在虚空里勾勒出浅浅弧线,像是蝶翼闪过的痕迹,消逝之时,毒尸头颅化作飞烟,四碎于空,那庞然身躯颓然倒地,发出沉沉闷响。

  更是应了方才对阮霰的承诺,甬道两旁石壁及穹顶上的图腾,于此之后,悉数脱落。

  阮霰收刀回头时,恰好看见此般情形,石屑纷飞、石像倒塌,犹如历经一场暴雨。

  无相境三层大圆满,离太清境只差一步之遥。阮霰垂下眼眸,在心中对原箫寒作出评价。

  果然,百年的囚禁时光,将他与当年对手之间的差距,拉出甚远。

  另一边,原箫寒做了个抓的手势,长剑立时飞回,稳稳落入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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