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出发已有段时间,一路行来,阿七将没在阮霰身边的这两日发生的事情问了个遍,并了解一番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得知赤虺骨凰功同阮霰不相容,独活草虽被吸收,但仅能起到暂缓的效果,是以藏在瑶台境的永无之灯,成为他们的必争之物。
阿七突然有些气馁,觉得自己是个乌鸦嘴,当初说找个大夫暂缓情势,不行了便再去缓一缓,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它无声一叹,垂尾在法器上胡乱扫了两把。
身后阮霰闭目打坐,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阿七早已习惯于此,待风景看腻了,便趴回阮霰脚边,拿脑袋蹭住他膝盖。
年轻时的阮霰,并非这般。那会儿,他冷虽冷,但总有热的时候,偶尔会搭理它讲的笑话,时不时同谢天明外出打猎,年节时分回到阮家,为哄母亲开心,还会说些好听的话。
但后来,那两个人死了。阮霰被关百年,再出世,却如同跟着他们死去一般,成了一口幽深的,无论风如何吹拂,都不起涟漪的井。
思及此,阿七嗷呜一声,心疼极了。这时它发现阮霰身上很冷,于是拱了拱,试图为他取暖。
渐渐的,夜色退去,海天相接之处亮起一线光芒,拉出一道绚烂的红,使得将醒未醒的天幕似若火烧。
垂眸一夜的阮霰抬眼,望定极远的东方。趴在他脚边的阿七察觉到,立马翻身站起,往下眺望。
那浩瀚烟波中,有数座小岛漂浮,岛上云雾袅袅,仿若仙境。
阿七拍拍爪子:“主人,已经能看见瑶台镜了!”
阮霰动也不动,缓慢阖眼,淡淡“嗯”了一声。
天字七号蹭回阮霰身边,语气里藏着些许兴奋:“我们百年不曾去过瑶台境,不知那里是否有变化。”
略加思索,阮霞答:“大抵是没有的。”
“没有就好,省得我还要用鼻子找路。”阿七点点头,坐下后又问:“阮家虽然查出永无之灯在瑶台境,却没锁定具体位置,主人你打算怎么办?”
阮霰并未直接作答。他轻轻抬手,弹出一道元力,身.下飞行法器立时提速,冲着瑶台境猛冲。
阿七没料到会有此举,好在眼疾爪快,又加上阮霰捞了一把,才没掉下去。
眨眼过后,瑶台境便至眼前,飞行法器未停,擦过高耸入云的楼门,直往深处而行。
瑶台境并非一个门派,更不是江湖势力,而是一座学宫,位于东海之上,广纳天下子弟。当年阮霰在刺客堂青冥落混到一定地位后,便被阮家送来此地,进行深造。因而他与阿七,都对这个地方熟得很。
天已亮,瑶台境的晨练开始,处处可闻元力波荡,入耳之音,鸟雀鸣啼与兵戈相交混杂。阮霰没降低飞行高度,正在做练习的学子们毫无察觉,却是惊动了不少执教与长老。
阮霰神色依旧,在瑶台境最东方、一座极高的塔前停下。他挥袖收好飞行器,脚步不顿,目不斜视,步入其间。
“主人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呢!”阿七追在阮霰身后,压低声音问,“还有,这里是瑶台境境主的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
“自然是见境主。”阮霰道。
阿七脚步猛地一顿,“不、不是吧?”
但阮霰的行为告诉它,答案为“是”。
不多时,便行至塔的中段,第四十五层。阮霰在这里驻足,摇响悬在阶旁的铜铃。
虚空之中光芒瞬闪,一桌两椅出现在眼前,倏尔,纸折的鹤从窗口飞入,口衔玉壶,翼挂清杯。
阮霰从纸鹤身上取下这些东西,提壶斟酒,待得斟满,一人踏空而来,落座椅中。
乌衣乌发,双眼为雪白缎带所遮,唇角勾笑,气质出尘。
“境主。”阮霰低声道。此人便是瑶台境境主点暮鸦。
“小春山,真是久违了。”点暮鸦朝阮霰举杯,一条腿翘起,斜倚椅背,坐姿惬意,“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来了,所为何事?”
阮霰端起酒杯,与点暮鸦递来的轻轻一碰,却是不喝,他望定对面的人,道:“有一个问题想问境主,永无之灯是否在瑶台境?如果在,那么在哪里?”
缩在桌子底下的阿七倒抽一口凉气。因为曾经的一些事情,它非常不喜欢点暮鸦,甚至是害怕,此时此刻闻得此言,震惊至极。
主人竟然直接问瑶台境境主永无之灯的位置!就不怕被诓吗!
可惜它内心的呼唤无人听见。
“永无之灯于三百年前被瑶台境收藏,现今所在何处,告诉你不是不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白缎之后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语气里笑声渐浓。
“什么条件?”阮霰顺着对方的话问。
点暮鸦:“把你家阿七,借我玩玩。”
阿七瞪大眼,抬起爪子又不敢拍,紧张得要死。谁知阮霰竟没丝毫犹豫,道出一声“好”。
“不愧是小春山,真爽快。”此言罢,点暮鸦话锋一转,“不过,我虽知晓永无之灯在何处,但没办法拿给你。想要得到此物,你必须征得一个人的同意。”
“谁?”阮霰问。
点暮鸦下颌微扬,指向某处:“你认识的,岚光岛的守岛人。”
阮霰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这是辛夷族遗物,为何要征得他同意?”
“因为唯有得到了他的同意,你才能进入岚光岛,拿到想要的东西。”点暮鸦微微一笑。
“这么说来,永无之灯现今在岚光岛上。我即刻前往,告辞。”话毕,阮霰收敛眼底那点淡淡神色,起身离去。
阿七才不管阮霰方才答应的事情,在点暮鸦对它出手前,狂奔跑出桌子,直接走窗户离塔。
在塔外等到了阮霰,它爪子愤愤捶地:“好个死乌鸦,难怪什么都不问,他这是要主人你从岚光岛那抠门老头手上抢东西!什么征得同意,无非是让你们打上一架,谁赢了听谁的!果然被坑啦!”
第三十二章 秋江八月
阮霰没说什么, 揉了揉阿七脑袋, 取出飞行法器。
瑶台境由七座岛屿组成, 岚光岛乃是其一。但与其余六岛不同, 岚光岛因过往之事, 如今已然沉没, 并成为瑶台境禁地之一, 想要入岛,必须经过守岛人那一关。
岚光岛与境主所在的高塔分别位于瑶台镜南北两端, 想要过去,须得穿越整个学宫。
飞行法器升入高空。阮霰不过是同境主交谈了几句,这会儿再看, 学宫中练习、切磋的氛围更加浓厚,仿佛大战在即。
“主人, 我代你同无极老头打吧。”阿七趴在阮霰脚边, 无心观赏年轻学子们的朝气蓬勃,郁郁寡欢对阮霰道,“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痛, 还耐捶。”
“南无极如今境界到了何种地步?”阮霰低声问。
阿七略一思索,道:“这些年来,并未听说他有所突破, 想来还是在无相境三层。”
阮霰垂眸凝视脚下的巨型犬, 说话毫不留情:“但你的修为, 百年来亦未曾有过精进, 仍在乾元境入门阶段徘徊。”
“这话说得可真是令人伤心。”阿七将脑袋埋进爪子里,语气更为失落,“我所擅长的,乃是追踪与逃匿,打架嘛,自然不是很厉害。”
“那么你必然败在南无极拳下,如此一来,我为何要同意你出战,让你白受一身伤?”阮霰反问。
“你又让我有些感动。但是——”阿七拍着爪子,纠结犹豫又不满,不过“但是”之后的话还未曾说出口,岚光岛便到了。
日出刚过,初生之阳不遗余力放射光芒,将海水染成赤红。此一片仅可见得数点礁石的海面上,轻舟飘摇于花白浪尖。舟头有人披蓑带笠,支一根长杆,静坐垂钓。
这人周身隐隐有光华流转,在翻滚的浪潮中稳坐如山,与其说是钓鱼,不若以凝神静心来形容。
从前在瑶台镜时,阮霰潜心修行,无意探寻禁地,因此与守岛人从未有过接触。
阿七不同。它顽皮,时常尾随在某些年轻气盛的学子之后,来这岚光岛入口,试图混入禁地,长长见识。虽然没哪次成功过,却是把这位守岛人认熟了。
是以此情此景,它才瞧一眼,就认出这名垂钓者,便是岚光岛的守岛人南无极。
它当即告知于阮霰。
阮霰点头,放低飞行法器的高度,同那轻舟齐平,随那浪涛漂浮,望定对面之人后,开口道:“南前辈。”
南无极眼皮不掀、姿势不改,兀自注视海面,沉声道出来者目的:“你想入岚光岛。”
“是。”阮霰答。
南无极:“报上名号。”
“春山刀阮雪归。”言罢,阮霰斜斜伸手,纵使阿七百般不愿,还是化作一柄腰刀,落入阮霰手中。
这个时候,南无极抬起了头。观他面容,如同寻常人耄耋之年,一双眼浑浊不堪。可便是这样一双眼,望来时,竟分外可怖。
“我还以为,又是哪个学宫小儿,妄想通过挑战禁地、打出名号,没想到竟是你。”南无极扯出一抹笑,但难以辨清其中意味,“倒是和传闻相符。”
“前辈请出招。”阮霰言简意赅。
南无极不动,浑浊的眼仔细打量阮霰一番,缓慢道:“学宫弟子闯禁地,一是好奇这禁地因何而禁,二是想出名。但你,春山刀阮雪归,你来此为何?”
阮霰没有隐瞒:“我要岚光岛上的永无之灯。”
一阵沉默。
浪花翻涌,流风回转,掀动素色衣袂,起落之中,微微润湿,而轻舟上那人竹编的蓑衣斗笠,更是滴答滚落水珠。
隔了几息,南无极才道:“永无之灯,辛夷族之秘宝,虽然我不清楚具体效用,但想来与生死轮回相关。”
阮霰暗自蹙眉。这人同传闻中性格不大一样,那些年里,但凡有想入岚光岛的,南无极向来二话不说,出拳将人击退。今次却是话里有话,暗藏机锋。
他眸中寒意渐深,声音愈发沉冷:“这一点,前辈可自行探究。”
谁知南无极竟摇起了头:“老实说,我不好奇。”
“嗯?”阮霰刀锋微偏。
轻舟上的人搁下鱼竿,站起身来,迎风说道:“也不想和你打。”
阮霰眯了下眼。
南无极负手而立,语气认真:“阮雪归,你是瑶台境中无人可比的奇才,百年前便修得无相境三层,和你比试,当是酣畅淋漓、快意恣然。但——这百年来,你剑伤久久不愈,境界定然有所跌落。我在这时候胜了你,胜之不武。”
“前辈的意思……”阮霰眼底一抹疑惑之色瞬闪而过。
“你帮我办一件事,如若办成,我便让你入岚光岛。”
“什么事?”
“你曾入我瑶台境修行,当知晓瑶台境学子分日、月、星三脉。我岚光岛属星之一脉,却是沉寂已久,全然比不得其余两脉。”南无极开出条件,初时语气沉沉,尔后渐转激昂,“所以,我要你助我星脉弟子,在七日后的摇光试上,拔得头筹、光耀门楣。”
阮霰心底的困惑在这一刻消失。他想,看来从入瑶台境时起,点暮鸦就做好了打算,若他不拿永无之灯,而是开口求别的事,面临的,应当也是这个交易。
点暮鸦向来是个不会令自己吃亏的人——同岚光岛守岛人打上一架,胜者可获得进入禁地的资格,这是瑶台境历来传统。但阮霰同南无极一战,点暮鸦捞不到半点好处。
这个人更不会无条件告知有求者所求之事。星脉在许久前便已式微,作为境主,点暮鸦焉可不想方设法挽救?阮霰此时来此,恰巧撞上此事,这事便落到了他头上。
理清此关节,阮霰松开腰刀,道出一声“好”。
“但你不可出战,更不可假扮弟子,代为出战。”南无极又道。
“自然。”阮霰点头。
南无极:“立誓吧,便请天来为你我作证。”
两人当即指天起势。话毕之后,东边一道隐雷闪过,誓约生效。阮霰不再逗留,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