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都死了吗?
真的没人活着了吗?
能不能还有人活着?
求求你们,能不能活着……
风戚戚,陌上寒,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双腿麻木,原箫寒忽然听见了一声微弱的轻呼。
是人的声音!
他猛地抬头,手撑地起身,跌跌撞撞朝声音来源跑去。
他看见了一个小孩,极其瘦弱的小孩,银发混在泥土里,手、脚甚至整张脸,所有皮肉都因中毒而腐烂,但小孩胸膛仍在起伏,拼尽全力睁开眼睛,颤抖的眼睫,如同振翅的蝶。
原箫寒狂奔过去,跪在小孩身前,颤抖着手取出解药喂他服下,待他体内的痛缓过去,安然入睡后,小心翼翼将他抱起来。
“真好,你还活着。”原箫寒闭上眼,大滴大滴的泪划过脸颊,落入尘埃。
原箫寒把小孩带回了自己的居所,日夜悉心照料。
小孩体内残余的毒素虽清除,但外伤好得极慢,脸、四肢、胸膛都裹在纱布里,唯独腰与臀部上的肉完好。他很是倔强,饶是伤至如此,亦不愿原箫寒替他穿衣喂饭。
小孩鲜少说话,更拒绝告知原箫寒他的名字。他极不安分,稍微能下地走动了,便会跑去外面,原箫寒每次都能把他找回来,盯着他喝药吃饭。
但小孩没在原箫寒身边待多久。
第十日,是原箫寒最后一次寻见他。那时候,小孩站在高高的山头,穿着他给的白衣,迎风眺望远方,他银色的长发与雪白衣摆翻飞在一处,像是招翅即飞的鸟。
那一日,是小孩第一次同原箫寒说话,因为中毒的关系,小孩的声音并不清澈,极哑极钝,却也没那么不好听。
他说:“我想对你说一声谢,但是,在这种地方,你只有医术,救不了任何人,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权势、财富、力量,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他看向原箫寒的眸光凉薄,全然不似一个十来岁的小孩。
说完这话的当夜,小孩就消失了。
原箫寒寻了许久才寻见他。
那一夜,雪疯了似的从天上往下砸,倏尔间即覆盖河山,那白衣银发的小孩被一根箭钉死在山壁上,被钉死在风雪中,尸身透凉。
原箫寒在雪地里、在尸体面前,跪了一夜。
*
故事听到这里,阮霰忍不住问:“他是被谁杀死的?”
原箫寒静默半息,答:“我后来回家,借了山庄的力量,才查到了真相——陈家村发掘那个金矿后,便想到了被皇室或官府发现后遭强占的可能性。没人愿意把矿交出去,于是他们请来一名咒术师,下了一个咒:若是村子里还有一个人活着,那么金矿便无法被外人打开。”
“他们以为这样便能安然无恙,熟料当时的摄政王更狠。小飞鸟是陈家村最后的活口,摄政王不会放过他,亦不会放过救下他的我。他不相信我有能力保护自己和他,所以……选择了离开。”
那是原箫寒第三次深刻地体会到,无能为力是什么滋味。
他连一个孩子都保护不了,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到最后,连一座墓碑都无法刻成。这样的人生太过憋屈。
事不过三,原箫寒重新拿起了剑,厮杀着,一路到权力中央,成为北周国相。
阮霰仍旧被他抱在怀里,这人难得如此乖巧,原箫寒蹭着他肩膀,失落发问:“霰霰,你说这个小飞鸟,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
“因为没有意义。告诉了你,只会让你徒增烦恼,所以不想与你结缘。”略加思忖,阮霰低声答道,“我若是他,也不会把名字告诉你。”
原箫寒叹了一声气。
厅内变得寂静,原箫寒抬起一只手,去勾挑阮霰垂在身后的发。银发如霜,光华熠熠,他托在掌心,向托住了一截水光。
恰在这时,门外街上,传来一些响动,阮霰倏地站起身,翻转手腕抓出两把长刀,一步踏至门外。
刀光劈落长街,一袭红衣翻飞乱舞,踏诡异步调而来。
“哟,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能不能让我,这个你昔日最疼爱的徒弟,也听一听?”来人朝阮霰扬起骨刀,笑容诡谲阴狠。
第六十一章 干戈又起
阮霰不同雾非欢说任何话, 双刀在手上一挽, 步伐交错踏出,利落接下扑面而来的一击。雾非欢完全没有留手, 这一刀劈得极狠, 气浪炸开, 沿街屋宇轰塌一瞬,青石地板接连掀起,化作碎石飞屑翻滚在狂风中。
四方尘埃起,阮霰素色衣袍翻飞乱舞, 银发在身后起落飘浮,那颜色浅淡的眼眸里没有半点情绪, 对上雾非欢狠戾的视线,眸光薄凉。
当——
寒刀与骨刀相撞,发出锐利刺耳的声响, 雾非欢悍然凶狠的刀势戛然而止, 整个人悬停在半空之中,像是一只羽翼火红的鸟。
这一刻, 雾非欢和阮霰距离极近。呼吸在无声间交织于一处, 雾非欢本就带笑的眼睛弧度更甚, 他挑了下眉,轻轻吹出一口气,将阮霰落到脸侧的一绺发吹起。
“我最爱的师父, 较之数日前, 你实力大涨啊。”雾非欢笑道, 但他话音尚未落尽,便闻一道剑风逼命而来!
雾非欢变了脸色,手腕一翻,刀势急转。骨刀刀锋自下而上斜划,在未散的烟尘中拉出一道刺目光弧,磅礴气劲挥递出去,将凛冽剑风打散。
一袭绛紫衣衫落入废墟般的长街,单手提起的时拂天风剑锋一偏,入阮霰与雾非欢之间,将两人隔开,接着跨出一步,挡在阮霰身前。
“大苍蝇出现了。”雾非欢低沉一笑,刀锋对着原箫寒,眼神却紧盯阮霰,“我先解决他,再来杀你。”
“还真是大逆不道。”原箫寒冷声嗤笑。
此言一出,干戈又起。
阮霰和原箫寒共同对敌的机会并不多,但配合起来无比巧妙,刀光剑影瞬时交织成海,气浪掀天,搅动风云。
雾非欢一时不慎,被掀出三丈。身形站定时,他一双幽蓝眼眸里似是燃着火,当即提步猛冲,踩着诡异身法至两人面前,骨刀起落影缭乱,红衣翻飞之间,一刀狂过一刀,一击怒过一击。
“你们真是彻底激怒了我。”雾非欢开口,声音低哑语气阴狠。话甫落,他脚下黑雾弥散,瞬息间吞噬整条长街、遮蔽天日。
阮霰交错双刀,倾注神力,眨眼间,刀锋上光芒暴涨。继而往前一递,刀光撕裂黑暗。他素衣翻飞,银发起落,周身华光流转,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面庞上没有丝毫表情,冷漠如同君临尘世的神祇。
“不愧是你,我的师父。”雾非欢惊了一瞬,旋即笑起来。
“我不是你师父。”阮霰冰冷说道。
“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你不认我,我也会一直爱你。”雾非欢偏了下脑袋,抬起骨刀,伸舌舔过刀锋,“深深爱着你,直到我死去。”
话至此,雾非欢垂下眼眸,并指往刀上抹去。骨刀吞噬鲜血,再抬眸时,他气势大涨。狂风自他脚底掀起,气流旋转上升,废墟上的碎石被碾成齑粉,抛入虚空,消弭在天际。
阮霰眼神微闪。
“他方才竟是压着修为,难怪能成为如今的江湖风云榜第一。”原箫寒压低声音,对阮霰道,“可能有些不太妙。”
“也不是不能打。”阮霰偏头,看向身侧单手执剑之人,“就是稍微费点力气。”
原箫寒一叹,如今正是对付阮家的关键时刻,在这时候将力气花在雾非欢身上,实在是有些吃亏。
“宝贝,你收徒的眼光真时不太好。”原箫寒轻笑。
就在此时,雾非欢提刀暴起,嘶吼声划过长空:“我不许——你们咬耳朵!”
骨刀自上而下劈落,阮霰和原箫寒同时扬起兵刃,掠身避向左右两侧,待雾非欢刀势已去,立时闪自他身旁,左右夹击。
雾非欢面上浮现冷笑,不躲不避,横刀斩出一个半圆。
当当两声响在同一时刻,雾非欢手中骨刀分别同原箫寒的剑和阮霰的刀相撞。阮霰当即旋身,足踏圆步,斩出另一刀。
雾非欢提起骨刀再格。
这个时候,一道浩然掌风从天穹打来,不偏不倚,直击阮霰。
最先有动作的是原箫寒,时拂天风当空折转,绛紫衣衫纵身闪过,立剑接稳此招,再翻转手腕,将之原路奉还!
“没事吧?”阮霰极快地眨了下眼。
“当然没事。”原箫寒答,同阮霰一道撤退数丈。
九道人影现身在已成废墟的长街上,但因雾非欢掀起的狂风,看不清楚面容。阮霰以神识一扫,微眯眼眸:“不是雾非欢的同伙,这些人都是——阮家人。”
原箫寒冷冷一笑:“说不定一开始就藏在这里,现在出来捡漏来了。”
这九个人中,有部分是在镜雪里,阮霰同阮东林对峙时,出现过的人。便也是这些人身上,携带了独属于圣器的气息。
阮霰心底微沉。若这些人同雾非欢分批找上门来,他有能力与之一战,但一同出现——
“呵,真是艰苦的一战。”阮霰声音极冷。
“这天下,真是无处不存在你的仇敌。看看,你曾为阮家流过血卖过命,如今却派出人来杀你。”雾非欢扫过这九人,提刀朝阮霰杀去的同时笑容阴戾,那幽蓝双眸亮得惊人,火焰簇簇燃烧,“阮霰,你还是从了我吧,死在我怀里,自此,便能再不担忧这样的红尘恩怨。”
阮霰不言,丢开手上的两把刀,再反手抓出新的,纵身跃起,迎上雾非欢。
原箫寒在同一时刻出现在雾非欢后方,与阮霰呈前后夹击之势,熟料这人竟生生吃下阮霰一刀,换来回身机会。雾非欢冷眼直视原箫寒,继而一刀震出气浪,狠狠将原箫寒掀向另一方。
“碍眼的苍蝇,滚!”雾非欢拖着低哑的声线说道。
那个方向赫然站着阮家九人,原箫寒在半空中稳住身形,再想回去,却是杀招逼身。
雾非欢对阮霰笑道:“烦人的苍蝇终于走了,我挚爱的阮霰,我们能好好在一起了。”
阮霰撤离数尺,双刀一高一低举在虚空中,狭长漂亮的眼睛冷淡直视雾非欢。
“看来你还是不愿和我在一起。”雾非欢眯起眼睛,接着故作叹息,“果然,你有一天活着,我们便一天不能在一起。”
说完再扬骨刀,狠狠斩向阮霰。
骨刀灰白的刀尖拉出的光芒灼人眼目,终点与始点交叠,画出一轮圆满的月。阮霰手中双刀由下而上猛挑,击碎月环,旋身撤出雾非欢攻势范围。素白衣袂扬在虚空,勾勒出一闪即逝的光弧,像是瞬息间绽放、又在瞬息间谢落的花。
阮霰有意将雾非欢往另一边战场引去,若是他能再起雾阵,将阮家的人也卷入其中,那么形势将对他们好上几分。但雾非欢似乎看出了这一意图,完全不上钩。
“乖乖死在我手上吧。”
“乖乖死在我怀里吧。”
“长眠在我的身边,从此与我同生。”
雾非欢低哑说着,骨刀扬起落下,直追形如鬼魅的白衣刀者。
时间无声流逝,两个人身上都受了伤,雾非欢一身火红,不太分辨得出,但阮霰着白衣,胸前、手臂,顷刻开出花,配上眼眸里的冷冽与近乎透明的素白脸色,美得惊心动魄,又脆弱得如同一捏就碎。
又是一刀,斜斩阮霰后背,白衣刀者身形摇晃的同时,唇角溢出鲜血。雾非欢见之狂笑——说时迟那时快,在街面另一处混战的原箫寒骤然扫出一剑,将逼近身前的所有人扫出十数丈。他剑势不老,当空急转而下,沉沉然斩向雾非欢。
这一剑至狠至烈,至深至纯,势如泰山崩塌,又如乾坤倒转,轰的一声落在雾非欢身上,冲得他一连后退数十步。
鲜血从雾非欢腰间喷涌而出,他以骨刀稳住身形,不可置信抬头。
但见原箫寒一步踏至阮霰身前,将人按进怀里。他绛紫色的衣袂在未尽的狂风里飞舞,那双颜色本就深的眼眸漆黑异常,泛着幽幽的光。
“你……这是要踏入太清境了……”雾非欢低喃出声,境界的压制让他忍不住颤抖。
修行境界分为五重,凤初为第一重,琴心、乾元为二三,无相境乃四,最高的,便是太清境——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修行到的境界,据说与成神无异了。
雾非欢的境界本在无相境二层,在瑶台境获得圣器之力后,一举窜至第三层大圆满,比之前的原箫寒还高上些许。那时候原箫寒距太清境一步之遥,他便是同太清境仅隔一线。但说是一线,其实远隔千万里。
而此时此刻,原箫寒似乎踏出了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