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阮霰所料,太傅嫡次子一番话还未讲完,便遭到“斩春”计划的人反驳,那人甚至借此发挥煽动,振臂高呼道:“强权使人畏缩,这话看来不假。这些人不过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你们便如此惧怕,哪日若是见了他们的家主、见到了他们的父亲、见到了皇帝,是不是立刻下跪不敢说话了?”
“这就是你们一直以来走的路,一直以来修的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等修行之辈,当逆流而上,不惧艰险。一切皆是自己争取来的,法器、灵石亦然,来日的灵脉亦然。被强权压迫得太久,一条新的灵脉,是此生唯一翻身的机会,你们难道不想争上一争,难道不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是定然要杀死春山刀的,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此乃天道!若有人叫我退、有人让我跪,我定会举起手中剑,杀了他!”
此言一出,人群中当即有人附和,而随着附和之声渐大,那些内心动摇者亦重新坚定起来,举拳拥护。
这人满意一笑,旋即挽了个剑花,朝太傅嫡次子狠劈而去。他身后的修行者受此感染,纷纷提起刀兵,朝虚空猛攻。
各色光芒再度炸开,元力激荡,掀起风浪。可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灼眼刀光划破铁灰般的天幕,势之极气之宏,于转瞬间斩落原野,若惊雷炸响的同时,将所有袭向瑶台境众人的攻击挡开。
哗啦——
这道劈过天际的刀,带落一场酝酿整夜的雨,天与地刹那深沉,春山脚底的法阵赫亮,银光流转之间,结界屏障化作进攻的武器,往外强势推进!
“斩春”大军的前锋部队被掀得人仰马翻,下一瞬,素白身影落入雨中,手腕一偏、刀锋一转,寒芒刺眼。
风过原野,翻飞衣角,阮霰浅色的眼折射过雨的冷光,音色清冽如刀:“春山刀阮雪归在此,谁人敢上来领教?”
紧接着,是一声漫不经心的低笑:“孤月剑原箫寒,想领教一下诸位的功法,可有人敢来?”
话虽如此,但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话音一落,两个人刀剑并起。
风吹不休,雨打不止,战声叠叠,剑气刀光纵横交错,阮霰与原箫寒背抵着背,应战数百人的围攻,面色不改,配合极为巧妙。
雨水混着血水,在泥泞间蜿蜒流淌,不过片刻,已满地横尸。
高峰之上,两双冷眼睥睨战局,一人红衣起落,一人黑衣沉然。
“这一战,阮霰不会输。”黑衣人低声道,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红衣人扬起骨刀,舌头在刀锋上缓慢一舔,幽蓝眼眸里光芒诡谲:“他若败了,怎配当我的师父?”
“最后一件圣器在山顶的宫殿里。”黑衣人又道。
“这明显是个陷阱。”雾非欢弯眼笑起来,声音低哑阴沉,“我不会贸然前去的,临渊大人。”
闻得此言,临渊哼笑一声,除此外没什么反应。但眨眼过后,他后背猛然僵了一下,随即不受控制般后退两步。道旁歪斜伸出的一根树枝勾落兜帽,露出一张带着不可置信表情的脸。
他抬起手,颤颤指向不远处的红衣人,眼底又惊又惧:“我……你……雾非欢!”惊的是自己,惧的仍是自己,惧这山色深雨之中,陡然悉知的秘密。
雾非欢迅速望过去,看着他的表情和动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觉得很有意思:“哦?谢天明?你竟恢复意识了?”
但雾非欢这话刚说完,就见谢天明脸上表情又变了,那是一种将另一自己压制下去的放松,以及些许对另一个自己内心所想所感的轻蔑。
“临渊大人。”雾非欢笑道,语气放恭敬了些。
属于谢天明的那张脸嘲讽一笑,“没想到随着修为恢复,他竟然能醒过来,和我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临渊没再戴兜帽,就着这般模样,继续远观山下战局。
咔嚓。
突然的,后方传来一道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雾非欢和临渊齐齐回头,见得一双写满震惊的眼睛——这人手提单剑,着苍蓝衣衫,表情诧异骇然,正是镜云生。
“天明?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和雾非欢在一起?”镜云生颤声发问,但片刻后,他察觉出某些东西,神情变了又变,后退两步拉远距离,手中长剑一立,剑尖直指对面两人,“不,你不是天明。说,你是谁!”
临渊递给雾非欢一个眼神,后者挑唇一笑,扛着骨刀,缓慢走出。
却见临渊面色再度变幻——谢天明拼尽全力抢夺过身体主权,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但藤蔓以迅雷不及之势从四方窜出,迅速缚住手脚,使他不得动弹。
谢天明挣扎着,眼神慌乱又紧张,采取不了行动,只能竭力嘶吼:
“云生,你快走,你打不过他!”
“快走,去告诉阿霰和原庄主!”
“快!”
“快啊——”
谢天明的声音破碎在滂沱大雨里,而镜云生来不及行动,又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独自逃走。
着苍蓝衣衫的剑者立剑而起,与雾非欢手中骨刀撞在一处,刺响被雨声吞没。
剑者走剑如游龙,气东山林,震荡江河,苍蓝衣衫挂满水珠,随着交错踏出的步伐散落成花。刀者身法诡异,唇角轻弯,眼角轻弯,旋身闪至剑者身后,骨刀下压之后上挑,刀尖以不可阻挡之势直刺对方肩胛骨。
继而是肋骨、手臂、腹部,最后一刀,灰冷的骨刀刺穿胸膛。
镜云生猛吐一口鲜血,握着剑柄,沉沉跪坐在地。
这一刻,谢天明脸色寸寸灰败下去,手脚被束缚住,想扑上前方,想和他一起跪倒,却是不得。
这一刻,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噗嗤——
雾非欢抽刀而出,用力一甩,甩落刀身上尚且滚烫的血,幽幽笑道:“临渊大人,你可真是恶趣味,明知道这两个人对彼此的心思,还叫他看着我杀死镜云生。”
束缚在手脚上的藤蔓悄无声息消失,临渊笑起来,抬手摸了下胸口,悠然道:“是时候让我这名为‘善念’的心魔,彻底从世上消失了。”
第七十八章 繁花绽放
阮霰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往天空看了一眼。
铁灰的苍穹色彩正逐渐转浅, 天光拉开序幕, 但雨挂如帘, 一切茫茫如空, 稍远了, 便看不真切。四野唯闻雨声杀声, 除此之外, 天地静籁。
“怎么了?”原箫寒偏首,一甩剑上血珠, 低声问道。
他们杀得太狠, 周围出现了一片空无地带, 敌方修行者退至三丈开外按兵不动, 战局陷入短暂的休止。
阮霰敛下眸光,轻轻摇头:“没什么。”
“那继续?”
“继续。”阮霰挽了一个刀花, 就要朝前迈出步伐时,倏见敌方后排一道瘦削身影暴起。
此人一身劲装短打,看似瘦如枯枝, 但迸发出的气劲澎湃如洪。他转瞬掠至阵前,落地时分,手中长刀摆出一个起势, “武陵狂客云苍梧, 前来领教!”
紧接着, 又有一人从阵中窜出, 身法鬼魅飘逸, 手持银枪,眼锐利如钩:“银鞍飒沓流星照,前来领教!”
这两人境界都在无相境三层,与方才那些相比,周身气势简直天差地别。
见此情形,原箫寒弯起眼睛,感慨万千:“你们早该如此,处于同一境界的人才有互相较量的资格,集结这么多所谓的‘精英’进行围剿,不过是徒增伤亡罢了。”
旋即侧身,低笑着对阮霰道:“霰霰你百年不出世,或许有所不知,这位武陵狂客,是三十年前江湖风云榜上有名的人物,不过后来退隐了。他旁边的银鞍飒沓流星照,与他是好友,成为当时的枪修第一人后,亦选择了隐退江湖。”
阮霰抬眸仔细打量此二人,轻轻“哦”了一声。随后刀起,脚踏七星步法,他速度极快,残影仍存,人已移步折转数次,末了陡然现身武陵狂客背后,一招斜劈而下。
“虚招。”武陵狂客轻蔑一笑,足划半圆,旋身横刀格挡。
当啷一声响撞开在雨幕中,切碎滚珠般的雨点,两双眼对视一瞬,武陵狂客骤退半步,继而刀尖压低,再斜递往上,意在缴落阮霰手中兵刃。阮霰怎会让他如意,侧身避过此击,顺势翻转刀势,猛砍对方后背!
阮霰的刀法向来不花哨,干脆利落,又狠又准直切要害,不过十数招,武陵狂客不得不化攻为守,狼狈躲避。熟料又过数招,这人就地一滚拂过之后,竟狰狞一笑。
再看另一边,手持银枪的银鞍飒沓流星照在原箫寒长剑逼迫下节节败退,若非身上穿着数件防御法宝,早已横尸当场。眼见着如虹剑光就要落下,他狼狈逃窜开去,但与此同时,朝原箫寒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原箫寒将之收入眼底,可剑势不收,凌厉劈落在地,震得山林原野无一不发抖颤栗。
如果从高空往下看,倒在四周的尸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规律,而原箫寒和阮霰所处方位,正好踩在离火位与坎水位上,两人遥遥相对。
他们对望一眼,阮霰朝原箫寒笑了一下,左手轻抬,从鸿蒙戒里抓出寒露天。
说时迟那时快,诡谲红光沿着鲜血在泥泞不堪的原野上亮起,以极快的速度从南向北连接成环,形成以先天八卦图为基础的阵法,将阮霰与原箫寒一同困锁在内。
天与地的颜色刹那退去,眼前唯余幽幽一片。“意料之中。”阮霰的声音响起,听上去毫无情绪。
辨不出色彩,看不见光亮,没有方向,所视所闻所感皆为虚弥,原箫寒干脆闭上眼,凭着感觉,走向另一边。
阮霰站在原地没动,他察觉有个人向他靠近,没有任何犹豫,朝那人伸出手。
两只手在茫然无色的虚无中交握,原箫寒拇指摩挲阮霰手背,接着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的确如此,他们不会只派两个人来对付我们。”原箫寒在阮霰耳边说道,语调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笑声很低,也很抓耳。
阮霰觉得心底被挠了一下,痒丝丝的。他面无表情将脑袋挪远一些,冷淡道:“这个阵法,其实是血祭混沌。先布置一个以困为目的的简单阵法,再引我们杀人,等死到一定的数目,就可以用那些人的血做祭,召唤出远在混沌境里的混沌气息,将我们彻底围困。”
这便解释了对方为何要集结这么多人来送死,更解释了他们为何如此势在必得,因为混沌之中万物不生,没有生灵能够存活。
但这些人没料到一点——
“太初之时,世间为混沌所充溢,无生灵,无死物,更无万物。后来,名为‘天’的父神以斧相斩,开天辟地,划分阴阳,点照三光,收混沌气息于混沌境内。这就说明,混沌是可以被控制的——当初父神虽是以开天之斧清退混沌气息,说到底,用的其实是神力;而现在,寒露天在你手上,神力在你体内流淌,这里的混沌气息也不是很多,虽然不一定能完全消弭,但脱困还是可以做到的。”原箫寒逗猫似的挠了挠阮霰下巴,哼笑说道。
“呵。”阮霰拿刀背拍掉原箫寒不安分的爪子,又晃了下被这人死抓着不放的手,没好气道,“那你还不放手?”
原箫寒跟条大型犬似的拱了拱阮霰,把头埋在他颈间,“他们这会儿一定把阵法叠吧叠吧收起来了,正手舞足蹈准备庆祝呢,我们这个时候出去,会把他们吓到。”语气还特别理直气壮,一副为他人着想的模样。
“你说得很有道理。”阮霰竟然点了下头。
“那我们过半个时辰再……”原箫寒大喜,音调高扬,语气极飘。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阮霰绷着面部线条,平平静静说出后半句:“我先出去,你留在此地,慢慢享受私人空间。希望等我解决完外面的事情来找你时,你没被混沌气息给弄死。”
阮霰边说边行动,撕掉粘在自己身上的原箫寒,顺便往外踹了一脚,接着手腕偏转,手起刀落。
混沌之中没有光与暗的分界,刀光乍现刹那,就被吞噬殆尽。
三尺三寸的长刀自上而下,挥出不可阻挡的弧度,斩过茫无边际的虚色,逼退死寂无物的幽弥,神力如涟漪四散激荡,混沌气息被逼远那刻,刀锋映照出一双凛杀的眼。
整个过程很快,不过眨眼一瞬,混沌退散,外界的灰白雨色重回视野。
哗啦——
滂沱的雨砸弯矮木,枝头花朵凋零一地,被碾碎成血色的尘埃。
但外界情形不在意料之中,为“斩春”大计集结而成的队伍仍困陷厮杀。
这些人被包围了,北面是一群身着苍青衣袍的剑者,此乃鸣剑山庄的服饰,襟口、袖摆以雷云纹为饰,寓意为天。领头人赫然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副庄主,他率领诸人共结剑阵,压得敌方阵型不断朝内收缩。阮霰还在后排看见了钟灵。
东面是许多穿黄衣的女孩子,其中混了个穿粉衣的阮秋荷,为首之人乃是白飞絮。是沉香亭的人,她们的术法攻击性不强,但辅助得很恰当,白飞絮以幻术配合阮方意,其余人则配合鸣剑山庄的剑阵,几乎可以用所向披靡来形容。
而西面之人,则统一着了雨过天青色的广袖长袍,他们或抱琵琶或执横笛,以乐音为刃,乘风而起,杀入雨幕。阮霰一一扫过去,最后对上了牧溪云的目光。这人坐在雨中,但雨势不侵分毫,长琴摆在膝上,清音畅然,见阮霰望来,轻轻笑了一下。
不过下一瞬,阮霰被人拽了一把。一阵天旋地转后,面前只剩下一张表情又黑又臭的俊脸。原箫寒抬手挽剑,将举刀扑向阮霰之人捅了个对穿,同时咬牙切齿道:“悬月岛的人怎么也来了?”
“不知道。”阮霰提刀一挥,把跃至原箫寒背后的人当空劈成两截,淡淡回答。
“他们的门派服饰竟也是青色,我回去就给山庄换一种颜色!”原箫寒板着脸,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阮霰顿时哭笑不得:“你怎么连这个都在意?”
原箫寒想回答就是很在意,十分在意,非常在意,颜色乃是一个门派的标志,怎可和他人相撞。但还没开口,忽见被护山大阵护住的那群小崽子里,有人往天空抛了个信号烟花。
不多时,一群身着黑衣、以面巾覆住容貌的人出现在战场上。这些人被风吹起的衣角上,都有一朵暗银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