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箫寒喷出一口鲜血,挣扎着撑剑起身,垂眼望着身前幽幽浓雾,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忽然想起瑶台境的那一次,似乎也是这样的局面,独守摇光试擂台、被逼至绝境。
理所当然的,他想起了阮霰。他想,他和阮霰还有好多事没有做,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怎么能在这个地方倒下?
啊,是的,他不能放弃,他不能倒下。
若雾非欢杀了他,那么下一个受到威胁的,就是阮霰了。
所以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原箫寒猛地抬眼,与此同时,雾非欢沉然落刀。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锐利气劲自远处袭来,以不可阻挡之势破开罡风,打向雾非欢肩膀。
噗嗤——
气劲刺穿血肉,血珠当场飞溅,雾非欢脚步往后偏了数寸,刀势一歪,旋即被原箫寒扬起的剑格开。
当——
兵刃相撞,激响如雷。
雾非欢此刀势老,避得匆忙,拉开与原箫寒的距离后,沉着脸望向气劲袭来之处。
幽雾模糊视野,但雾非欢一眼辨清来人,此人会在此时出现,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他勾唇笑了一下,语气森然:“哦,是你。”
“是我。”来者淡声道。
“来干什么?看你的情人如何惨死在我刀下?”雾非欢挽出一朵刀花,哼笑发问。
“来清理门户。”阮霰垂下手中流火般的赤红长弓,颜色浅淡的双眸里微光暗淌,平静得没有半分情绪。
江上雾中,剑光炸开,刀芒在同一时刻逼来,一前一后夹击雾非欢。后者周身的罡风将两人攻势化去,阮霰撤开刀势,旋身落到原箫寒身旁。
原箫寒极轻地笑了一声,侧过脸,飞快在阮霰唇上亲了一口,“疗伤。”
阮霰紧紧绷起的脸部线条柔和了些,对面的雾非欢气得笑出声来。
“你们、你们……好!真是让人火大!”雾非欢哑声低吼,手腕翻转、原地暴起,刹那间出现在阮霰与原箫寒三尺之内,刀风罡风逼面。
阮霰眼皮一撩,面不改色斜挥手上长刀,其意不在雾非欢本身,亦不在拦截雾非欢刀势,刀刃所向,赫然是那以圣器之力造出的罡风。
原箫寒在旁侧出剑,剑锋所指,不偏不倚,正是雾非欢本人。
神力随着挥刀倾泻涌出,如长天破晓之时,晨曦驱散黑暗一般,驱散漫无边际的幽雾。不止不休撕裂万物的风刃与之相撞刹那,悄无声息消弭。
视野终于恢复,两岸山脉苍茫绵延,在夜色里勾勒出重重轮廓,借助水力运转的法阵在阮霰取回圣器之后停止,电光雷鸣褪去,唯余江水奔流不息。
雾非欢急急踏浪后退,阮霰收起寒露天、再拿朱雀一族的圣器,拉弓弹射出数道元力,逼得他在江上寻不到立足之地。原箫寒乘势而上,横斩之后旋身错步,接一记斜劈。
浪涛声声,夜色沉沉,剑花盛放,剑气不落,剑光明如垂虹。
红衣刀者步步退,步步错,没了罡风这层保护壳,没了幽雾这重遮掩色,败势来得极快。
“到了现在,你还想杀我吗?”阮霰不知何时出现在雾非欢身后,雪亮长刀映照一双漠无情绪的眼,声音质地清冷,宛如一盏冰镇过的酒。
雾非欢放弃迎招,生生受了原箫寒一击,转身直面阮霰,后背血涌,喉头血涌,他强行咽下,沉声道:“杀!”
阮霰望着他的眼睛,缓慢说出一个字:“好。”
言罢出招,招招凌厉,刀刀致命。
阮霰招式连得无懈可击,雾非欢根本寻不见出招机会,眨眼一瞬,已从江上被逼退至江岸,身后山影深重,仿佛吞噬一切的鬼魅。
“看清我的招式,这是最后一次。”阮霰猝然收势,对雾非欢说道,语气平淡又深刻。
天地在话落时分寂静,但转瞬之后,喧嚣再临。
浪声,风声,杀声,声声催命。
夜光,水光,眸光,光不照执迷之人。
刀,杀人的刀,救人的刀,在人生的终途已无分别。
刀起,勾出一弧血色,刀落,斩断一梦怨深。红衣之上再添殷红,错愕面容再叠错愕。
四野又静了。
雾非欢垂眸看向被破开的胸口,眼微瞪,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阮霰垂下染血长刀,淡淡道:“现在,你没机会了。”
话音落地,雾非欢噗通一声,颓然跪倒。
雾非欢的视线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又变得清晰。
他看见了雪光,白茫茫一片,素洁如银。
那年梁国归顺陈朝,天降大雪,年幼的孩童衣衫褴褛坐在角落,白衣佩刀之人打马行过长街。
雪落到他面前,他伸出被冻得通红的手,没接住;那年在此地将他抱起的人,这一回,也没有停下脚步。
一切都到了尽头,原来,这片雪光便是终焉。
雾非欢心想着,缓慢阂上双目。
第八十六章 心上刀刃
阮霰甩落刀上血珠, 快步走向原箫寒。他身上伤处很多,衣衫破损, 脸色更是不太好, 但看见阮霰过来, 还是露出一个笑容:
“这倒霉徒弟终于……”
可话没说完,就被阮霰捏住下颌,倾身吻住。双唇微凉,触感极轻柔,似有若无的茶香将血腥气息冲淡,原箫寒扶住阮霰腰侧, 将这个吻加深。倏尔过后, 他察觉有一丝气息从阮霰那边渡来。
——阮霰打算为他渡气疗伤。
原箫寒当即偏首, 错开一些, 不让阮霰继续,“虽然我很高兴你主动亲我, 但现在不……”
“你在强撑。”阮霰打断原箫寒的话,把他的脸扳回去,颜色浅淡的眼眸定定望着他, “你元力消耗过度,人已到极限, 伤口的自愈力很弱。”
阮霰的唇被吻得色泽红润,开合之间艳丽无边, 原箫寒看得心动, 轻轻啄了一口, 喂他服下一枚丹药,继而亲上眼睫,沿着侧脸的线条往下,最后咬了一口这人脖颈间凸起的喉结,把脸埋进颈窝。
“但你的伤也好重。”原箫寒环住阮霰细窄的腰身,“你换了衣服,现在穿的不是我早上给你穿的那件。你想借此掩饰,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外伤而已,都已经好了。”阮霰眸眼平静,镇定说道。
原箫寒低声一笑,“说谎。若是如此,何故要用朱雀家的弓拖延时间?你会从一开始就用刀逼退罡风,格杀雾非欢。”
谎言被轻易识破,阮霰垂眼,无声一叹。
“我们彼此都休息一会儿。”原箫寒声音温沉,抬起头,在阮霰下颌与脖颈相连的地方亲了一下。
“我给你止血。”
“我先前服过药了,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原箫寒全身绷紧的线条都放松了,倚在阮霰身上,却又舍不得将所有重量都交给他。阮霰扶了他一下,捏碎传送符纸,和他一起回到春山宫殿。
前殿的博古架上存放着不少灵丹妙药,后殿还有一处灵泉。阮霰把原箫寒按进灵泉,才去前殿取药,再回到泉水边时,他发现这人睡着了。
原箫寒相貌非常英俊,但五官是生来疏离冷淡的那种,常年身处高位,更让他眉宇间自带威严,不过他惯来带笑,眸眼开合时分神光动人,便将那份疏离冷漠给柔和了去。他赤·裸着上半身,斜靠泉边青石,水珠顺着机理线条流淌,在灯辉映照下,低垂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些微阴影,微蹙的眉心让他看上去很是疲惫。
阮霰将本就无声的脚步放得更轻,但入水后水波微动,还是惊醒了这人。原箫寒低低“唔”了一声,把阮霰拉进怀里,埋首在他颈间。
阮霰没有脱去外衫,被水一浸,衣料紧贴皮肤,将周身线条勾勒无余。原箫寒摩挲一番,亲吻他锁骨深凹之处,倏尔道:“霰霰。”
“嗯?”阮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节,手上动作不停,将取来的药水一瓶接一瓶倒入灵泉。都是些促进元力恢复的药,当年高祖皇帝赏赐,效果极佳。
下一刻,他听得原箫寒道:“我爱你。”
告白来得没头没尾,却情深至极,阮霰眼神轻轻一颤,但还没说什么,这人又笑着道:“很高兴你也爱我。”
这本该是由阮霰回答的话,但他并非情绪外露之人,更极为吝啬此类真情话语,于是原箫寒抢着替他说出口了。
阮霰鼻子有些酸,倾倒药水的手顿在半空,过了片刻,他又“嗯”了一声,不过这一次,是肯定的语气:
“我也爱你。”
这话像是一道咒语,刹那间点亮原箫寒眼眸,眉宇间的疲惫一扫而空,神情兴奋至极。他抬指勾起阮霰的脸庞,唇舌并用,描摹狭长上翘的眼尾,描摹挺直的鼻骨,描摹微润的唇线,让浅淡的色泽变得鲜丽嫣红。
“我爱你……”喘息间隙,原箫寒低声呢喃,“霰霰,我爱你……宝宝,我爱你……”
原箫寒更换着称呼低唤阮霰,亲吻吮咬所爱之人的每一寸皮肤。
瓷瓶跌落泉底,碰撞发出的声响被水阻隔,传不去远处。
漫山遍野绽放的春花散发幽香,但都敌不过阮霰身上清冽微甜的茶香,原箫寒着迷地嗅闻,发疯似的啃咬,缠绵深刻温柔,又带着把人拆吃入腹般的粗暴。
“我的阮小霰……我的霰霰……”
阮霰脖颈后仰,银发散开在水面,偏首蹙眉,口间溢出沙哑难耐的艳音。
……
原箫寒将阮霰按在泉边青石上,来来回回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放过他。
“霰霰哭起来真好看。”原箫寒把阮霰捞进怀里,手指在那张被他吻红的唇上反复摩挲,低笑说道。这人所消耗的元力应当已是全数恢复,表情相当餍足。反观阮霰,耷拉着眼皮,一副恹恹神色,懒倦从骨子里透出来。
阮霰横了原箫寒一眼,眼底潋滟水光,眼尾仍旧泛红,没有任何威慑作用,“你是种马吗?什么时候都能有这种兴致。”他嗓音完全沙哑,说起话来有气无力。
“你也没有不许。”原箫寒轻声哼笑,边说,边打横抱起阮霰,以元力烘干周身的水,一步踏回前殿,把人放到榻上。
阮霰不说话了,任由原箫寒帮自己穿衣、束发,看他煮茶、准备吃食。原箫寒贼笑几声,转回正经话题:“那个黑斗篷……”
“我没能杀死他,想必那人很快就会找过来,所以时间不多。”阮霰半垂着眼,接过递到面前的、剥好的橘子,扯下一瓣,但没自己吃,而是递回给了原箫寒。
原箫寒便把橘子直接塞进阮霰嘴里,“你弄清楚了吗,他到底是谁?”
“后神临渊。”阮霰眼睫一颤,但这个过程太快,原箫寒心思全在喂阮霰吃东西上,一时未能察觉。他挑了下眉,惊讶道:“后神临渊?还真是出乎意料。”
阮霰咽下橘瓣,脑中灵光一闪,轻转眸眼,道:“你曾说过,鸣剑山庄是个特别的地方,和神的关联很大。”
“鸣剑山庄顺应天的旨意而生,拥有可预测未来的圣书,无事之时,弟子们在观山休养生息,逢乱世必出,执剑平定四方祸患。”原箫寒低声道,喂完橘子,又削了个桃,“我们对神、对天的了解都来自于圣书,比世间流传的说法要靠谱许多。霰霰想问什么?”
“后神和至高神,有什么区别?”
“至高神又称先天神,至高无上,拥有无尽神力与寿命。而后神,则是从人们的信仰中所诞生的神明。”
“若是无人信仰,后神是不是就消亡了?”
“没错。”原箫寒往床上放了一张矮几,盘腿坐在后面,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打几案,“现在的人,包括许多修行者,都对神存在着许多误解。世人言说修得太清境,便相当于成神了,实则不然,‘神’并非一个境界,神指的其实是一类人……一类圣人。我境界到了太清境,但并不算圣人,所以根本……和‘神’这个字沾不上边。”
阮霰听着这人的话,小口小口吃掉半颗桃,点点头:“原来如此,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原箫寒接过阮霰吃剩的桃子,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