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错刀静静听着,只道:“前辈,七星湖还有叶鸩离。”
人老成精,人精老了就是妖精,孟自在早修炼得见一叶而能知秋:“看来这位叶总管极通权谋人事……错刀精研武功,他则打理教务?”
苏错刀颔首,眸中光芒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如渊:“前辈以为,宗派的执掌者,最要紧的是什么?”
简单一句问话,孟自在却为之一怔。
孟自在这一生几乎从不犯错,聪明宽和,勤勉通融,白鹿山如一辆精工巧制维护得当的大车,疾驰于大道坦途或是阡陌小道,都一味顺顺当当全无滞涩。
眼看自己驾车的路快到尽头,刚要松一口气,却悚然发现,后继者竟不知该如何挑选,放眼涌涌弟子,竟似无一人能担此重任。
苏错刀一笑:“曾有江湖传说,聂十三是白鹿山之精魂,孟前辈却是骨骼血肉,前辈以任尽望为继,显然是觉得一派宗主最要紧的是心机处事和气度眼光……不知晚辈猜得对不对?”
孟自在低声道:“对也不对……我只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可奈何罢了。”
“我事事顺遂了大半辈子,原本以为武功修为过得去就成……但聂十三一去,我方知道自己错了。”
苏错刀深以为然,不由自主侃侃而论:“过多倚重权谋治术,便如入魔障,乱耳迷目,偏又无力抽身,是么?如聂十三,又有什么心机权谋了?但以简制繁以不变应万变,天下第一的身手,便是一个帮派最好的权谋,江湖中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还是武功,如堂堂正正之兵,山崩海啸般压下,谁人能敌?谁能奈何?”
孟自在神色变幻,既惊且羡,半晌道:“不以权谋为绊,必有大作为……可你当真能放手信赖叶鸩离?”
苏错刀道:“我对敌时,可将背后交与他,我受伤时,可在他身边安枕无忧。”
孟自在点了点头,面容陡显苍老衰弱:“七星湖重回巅峰指日可待啊……三十年之约,是老朽一厢情愿了。”
苏错刀却提起茶壶,为孟自在续水,道:“不。”
直言道:“方才前辈所言,句句中的,两派盟约,七星湖亦求之不得,只不过既是前辈主动,还请给出诚意一二。”
孟自在心头一松,忍不住笑:“你也是一派之主,何苦如此急不可耐,活生生一副强盗嘴脸?”
苏错刀毫不脸红:“前辈会给我什么?”
孟自在微微而笑,起身从榻前抽屉里取出一只木盒,啪的打开,盒底白绫散发出朦朦光晕,一卷图册静卧其上:“伽罗真气……”
孟自在胸有成竹:“想必错刀会满意。”
岂止是满意?这份诚意已经诚到了心坎儿里,比数九寒天的银丝炭还要熨帖火热几分,苏错刀伸手拿出那册书,指节在薄薄一层肌肤下,显得有些过于用力,突然问道:“苏小缺失踪后,曾回过白鹿山,对么?”
孟自在饮得一口茶,言语颇有煮酒闲谈的味道:“他从小在此地长大,有些事自然会跟我这个孟叔叔畅言嘱托……比如他早就想将宫主之位传给你,又比如越家被屠后,他决意再也不回七星湖见你。”
苏错刀目中如有火星直溅:“那好,告诉我越栖见的身世。”
苏小缺断断不会无缘无故去一趟江南越家,更不会全无来由的临走之际特意告知于自己。
孟自在轻声道:“越栖见是明蝉女的后人,越家的一苇心法其实就是七星湖遗失的半部廿八星经。”
所有的秘密都有蛛丝马迹可循,但水落石出纤毫毕现后,却仍如手握乍破坚冰,鲜血淋漓,一身锐利的寒冷。
深沉安谧的夜色中,甚至能听见尚未冻僵的秋虫轻鸣。
直到杯中茶水冰凉,苏错刀方长吁一口气:“原来如此。”
孟自在叹道:“小缺没有背弃七星湖,越家是他留给你的……但这一线希望,差点就被你自己亲手扼杀。至于越家那些人命,越栖见如今孤苦伶仃,虽罪在崇光与你,小缺亦算是抱薪之人,难求心安。”
苏错刀道:“多谢前辈告知此事,七星湖永感大恩。”
慢慢推回那册伽罗真气,道:“白鹿山的典籍,苏错刀不贪。”
孟自在心中了然,却问道:“一苇心法呢?”
苏错刀淡淡道:“那本就是七星湖的东西,应该物归原主。”
孟自在素来做大事顾大局,但也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一时就心软叹道:“越栖见无辜。”
苏错刀盯着杯中茶水,但见清澄隐翠,幽雅轻柔,心突地如茶水一般轻轻一荡,似瞧见了越栖见那双眼。
沉默片刻,却道:“前辈,我夜上白鹿山,此地雄奇壮美只窥三分,觉得已是人间胜景,你愿意为之耗尽一生,百死无悔,是么?”
孟自在若有所悟,道:“自然是。”
苏错刀微笑道:“七星湖更美……幽谷碧湖,花木秾华,天晴时阳光如织锦,雨时沾衣而不湿,风过处,沁凉如冰晶扑面,偶有雾霭,飘渺如仙山。”
“前辈,七星湖就是我的家。苏错刀虽为邪派中人,却也有拼尽全力不惜一切想要保护的地方。”
孟自在此刻对他感觉极为复杂,却又油然生出几分熟稔的亲密来:“等你到我这个年岁,或许就能知道,越是求得不择手段,越是缘木求鱼钻火求冰……恶花永远结不出善果。”
苏错刀道:“我不喜坑蒙拐骗偷,但做下了也绝不后悔。”
孟自在摇头叹息:“能把坏事做得这般果断从容问心无愧……错刀,你有些像一个人。”
苏错刀知这位看起来活像一棵半枯松树的抱病老人,已经历见证了江湖最波诡云谲最风高浪急的数十年,他见过的人遇过的事,足以为师为鉴,当下饶有兴趣的问道:“谁?”
第十九章
孟自在却不就答,慢慢喝着他那杯逐渐淡而无味的茶,眯眼道:“我老了,总是恍惚看到以前的事,以前的孩子们……”
苏错刀很有耐心的注目聆听。
看天际渐渐透出鱼肚青,孟自在突然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错刀若没有什么急事,不妨在白鹿山多盘桓数日……咱们两派的三十年之约,还得请何家的人来做个见证。”
妙笔天机何家,江湖中延续百年又甚为独特的家族,家中男子都是天生的六阴绝脉,难以修习内功,且身体孱弱,多短命早夭,但他们撰写江湖大事,品评各派武功,种种秘卷要录均藏于何家天机阁,不得当事者允许,绝不透露丝毫,可称武林智者,而江湖中若有纷争协定,亦多请何家的人作为见证,在天机阁留下记录,以防不测。
孟自在虽又老又病,行事还是不容半点敷衍,苏错刀笑道:“纸包不住火,前辈就不怕多年后,这份协定大白于天下,白鹿山武林圣地的清白名声要到哪里去寻?到时白鹿山众多弟子又该如何自处?”
孟自在静静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所做一切,皆是为了白鹿山的传承,将来就算诟病于世人,墓中遗骨亦可含笑无憾。”
苏错刀道:“既如此,在下无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