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缺靠着他的胸膛,含笑低声道:“恨也好,不恨也罢,咱们俩都是有得有失,伤过爱过,总归是一辈子的孽缘了。”
言罢思忖道:“若要错刀的经络复原无缺,必得一年时间,而且我手头还缺一味药……咱们得顺路去趟唐家堡,求一株炉间铁草。”
第七十一章
谢天璧道:“你有所求,唐家必然没有二话。”
苏小缺一笑,摸了摸苏错刀的脉,倒出一粒药来塞入他口中,叹道:“到得这种地步,明知他作孽甚多,却也觉得越家那孩子下手太绝情了些……”
正说着,苏错刀遽然而醒,一双漆黑眼瞳便如寒星也似直望过来,神色堪称平静,但眸光一扫到苏小缺的咽喉时,整个人却猛的直拗而起,死死盯着那里一道细细的红痕,哑声道:“天魔解体!是了,你也曾练过天魔大法……你,你用过天魔解体还是活下来了,是么?阿离呢……你救了阿离没有?阿离没死,是么?”
七星湖巨变以来,苏错刀首次崩溃失态。
心中深知,以叶鸩离的性子,那夜必是用了天魔解体以图玉石俱焚,而后庄生蛊消失鸩鸟报死,叶鸩离哪里还有可能活着?
但此刻被谢天璧所救,脱离绝境,又见苏小缺咽喉处天魔解体留下的痕迹,心头竟萌生出一个荒谬之极的奢望,或许苏小缺已救活了叶鸩离,一时心跳骤停,却又五内如沸,只盼着苏小缺开口说一声是,或者不说话,点点头也好。
迎着他攫取如兽却又哀哀恳求的目光,苏小缺颇有些替他难过,柔声道:“你说的阿离……可是那位叶鸩离总管么?”
苏错刀一阵心慌,却不放弃,道:“是,阿离从小和我一起在内堂的,你……你大概没见过,但你救下他了,是么?那天我告诉他,天魔大法不能走百会到膻中,得质气相转再行发散……他若依言而行,即便天魔解体,也不至于只剩头颅与骨架……”
每说一次阿离,每问一句天魔解体,便是自割一刀在心里。
说到后来,身形已是摇摇欲坠,却咬着牙,专注而期待的,只等苏小缺一个答案。
苏小缺抿着唇,眸光复杂:“错刀,近日江湖传言沸沸扬扬,都说你倾心相爱的,正是越栖见,为了他,你以一身内力相赠,甚至拱手让出七星湖,那阿离却又是怎么回事?”
苏错刀一怔。
谢天璧已冷冷道:“是谢某的弟子,就莫要做出这等小儿女态,叶鸩离无论是总管还是床伴鼎炉,死了也就死了,你难不成还要披麻戴孝?”
苏错刀心如火焚,当即口不择言:“若是你的苏小缺死了呢?他天魔解体死了呢?”
谢天璧呵斥道:“小缺倒是想用天魔解体与我同归于尽,可我能当机立断废掉他的武功,保住他的性命……那个阿离,你若有本事,自可保他无虞,你自己无能,却要别人去救他,你配当七星湖的宫主?配得上长安刀?”
苏错刀脸色倏然惨变,一张口便是一蓬淤血呕出,胸口剑伤迸裂。
苏小缺心中一软,终究不忍,安抚道:“阿离我们虽没见着,但也未必就死了……”
一边说着,指缝中夹着数支银针,迅速刺入他几处穴道,看苏错刀阖目陷入昏睡,轻声笑道:“他这口血吐出来倒是好事,淤塞积郁尽除,否则这一身伤定会留下绝大后患……唉,现在这些孩子,好像比我们当年还要乱七八糟的混蛋些……”
谢天璧听他这话说得沧桑,不禁注目而视。
苏小缺一身半旧柔软的青布衣衫,容颜不改,皎皎若冰雪,但一看便知早不是襟怀无忧的少年郎。
他一双清浅如溪的眸子已混入了岁月时光,数番伤情刻骨的疼痛与生离死别,使得满目皆故事。
人未老,眼睛却老了。
谢天璧轻叹一声,扑头飞柳花,为人添鬓华,任谁也挡不住世事若流水,但身畔只要有他,无论是骗来的拐来的还是抢来的求来的,只要常伴常随,长相厮守,一大把一大把的韶华与之同掷,纵然百年一梦,亦是平生不负,愿春尽江湖,一起终老。
自南疆入蜀,路途并不甚远,车马三日即至。
巴山蜀水灵秀,唐家堡屹立其间数百年,扩而建之修而葺之,古朴大气又不失端丽神巧,早已融入山川自然,有生命也似能呼吸能生长,谢天璧下得马车,负手轻赞:“这才是真正的江湖世家,唐家子弟代代俱有一时俊彦……时至今日,我竟不知还有哪门哪派能撼动这庞然大物?”
苏小缺似笑非笑,道:“赤尊峰啊,莫说在你手中时是名副其实的江湖至尊,即便如今退守塞北,亦是不动则已,一动必惊天下。”
谢天璧白衣胜雪,气势之宏大嵯峨,较之当年犹有胜之,却轻握住苏小缺的手,道:“昔日赤尊峰虽能胜唐家堡一筹,却也有根基稍浅之嫌,至于眼下……谢复行更当不起唐门之敌。”
他提自己的儿子,语气和提一块豆腐别无二样。
倒是苏小缺眸光微黯,上前几步,对门房里一劲装结束的年轻人道:“劳烦小哥,报知你们掌门,说故友来访求见。”
那年轻人伶俐,忙倒出两碗茶来,笑道:“贵客盈门,还请先来碗唐家的百草茶润润喉……只不过老爷子近日有要紧事,早传下话来,不见任何外客。”
谢天璧不待苏小缺发话,直言道:“也罢,那就去告诉唐一星,说谢天璧携苏小缺,求唐家一株炉间铁草,救谢某的传人苏错刀。”
那年轻人生在蜀中长于唐门,自问很见过一番世面,即便伏虎寺的秃脑壳当着他的面和慈圣庵的贫尼抢纯阳殿的牛鼻子,他也最多把舌头嚼啊嚼啊的吞下去,断乎不会形于色的给唐家堡丢脸,但此刻短短几句话一入耳,这孩子登时傻戳戳成了个瓜娃子,只掀眉瞪眼的站着不挪窝。
谢天璧淡淡道:“去,一字不许漏的告知唐一星!”
那年轻人身不由己,领命回身就跑,跑到门槛处时,前脚锁后腿,一跤磕倒,兀自不敢停留,做蛙泳状往前游了好几尺,这才幡然醒悟自家有腿,忙又爬起来接着跑。
谢天璧、苏小缺再加上个苏错刀……随便一个名字放出去,江湖都是翻天覆地一片腥风血雨。
也正是为此,谢天璧才将炉间铁草之事说得透彻清楚,一株药草算不得什么,但牵扯到七星湖被废的宫主,更攸关自己的亲传弟子,其中还有苏小缺与唐家的血脉亲情,给与不给,由唐一星斟酌自主。
谢天璧行事,宽可走马密不容针,抱着黄连敲你家门,送苦上门还能让人不得不拱手画押自登其船从此风雨同舟。
苏小缺斜睨他一眼,狡黠神气宛然初遇时,道:“听说地狱有十八层。”
谢天璧大笑。
正相顾无需言语之际,唐家堡大门开处,一高挑轻盈的女子,像一匹发怒的猛犸兽一样冲了出来。
苏小缺忙退到谢天璧身后,并在他腰眼上捅了捅,示意他顶住,极小声的说道:“这是我这一辈最小的妹妹,叫飞熊……凶、凶啊……”
谢天璧定睛看去,但见唐飞熊一张清水脸不施脂粉,眉眼细长微上挑,体迅飞凫,飘忽若神,一条石榴红夹嫩黄的七破有间裙,走动时粼粼若水波落花,明艳无比。
唐飞熊一手拿着只木匣,却指着苏小缺,道:“你瓜兮兮的笑个铲铲?”
苏小缺低眉顺眼,道:“小妹妹一向还好?”
唐飞熊不理,只问道:“苏错刀那憨包呢?咋个不敢露面?”【注】
谢天璧对女子一向偏好温和柔顺的,更不喜她对苏小缺恶形恶状,当下将苏小缺挡在身后,道:“有劳唐姑娘,炉间铁草呢?”
唐飞熊啪的一声把木匣扔到他手里,冷笑道:“怎么?谢大教主收了个好徒儿,便不许我说他几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