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就这般立在风雪之中,嘴角旁的一抹娇美的梨涡此时在漫天白雪之中却是那般清澈,一时之间竟叫白溯寒都看得怔楞了起来。
“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可是你也大可放心,我此去——”
少年一步步顶着风雪向大殿外走去,他的声线在风雪中,无比飘忽,只剩下几个零散的字句在白溯寒耳畔回响着。
“不惧死,更不惧生。我什么也不怕。”
白溯寒单膝跪在寒风之中,转头望着少年细瘦的背影,眼里一时之间竟有些模糊了。
……
就在关隽臣的亲王车辇缓缓驶进大周皇宫之时,一匹矫健的黑马在长安的街道上飞快地奔驰着,伴随着马鞭在风中挥舞的响声,终于堪堪停在一座距离皇宫不远的宅子门前。
这件宅子在遍地王侯府邸的长安城中实在显得极为朴素,只是宅院四周却颇为罕见地种植了一片梅林,古朴的宅子在鲜艳夺目的红梅和漫漫白雪的围绕之中,更显出几分风雅孤傲的志趣。
从马上下来的王谨之步履匆匆,神情更是焦急,可却并未上前叩门,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宅子门前的雪地之中。
他目光直视前方,双手上横放着一把璀璨赤金的利剑,他将利剑高举举过头顶,就这么沉默地跪在冰天雪地之中。
古宅之中一片寂静,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负手站在院中的红梅树下,微微眯着眼睛佝偻着背,虽然老态龙钟,可轻轻抚弄着梅树的枝丫的神态却又颇为悠然,似是对宅子外所发生的事全然不知。
就在这时,坐在老者背后廊下在烹茶的书童突然道:“爷爷,宁王府王谨之已来了,咱们不见吗?”
老者听了小童的话,忽然咳嗽了起来,他摸了摸自己蓄得极长的白眉,叹了口气,低声喃喃地道:“先帝爷啊,您一世英名何其睿智,只是您若想保宁亲王一世富贵,这免死金剑,不该赐的啊——今日种种,本就是源于此剑。”
小童似是听不清老者的话,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爷爷?”
老者摇了摇头,不再低语,他直起身子时,那一双眼睛却浑然没有半分老态,清澈如同初夏的泉水一般,安宁又平和。
他抬起手轻轻捻下一片红梅花瓣,淡淡地道:“不必见,你出去,接下王谨之手中的剑,只需带给他一句话——”
“先帝重托,言某绝不敢负。”
小童听了站起身向门外走去,他背后的门廊上方,悬着一块古朴的牌匾,上方书着四个方正大气的楷书——
三代帝师。
……
含元殿。
这座坐落在大周皇宫北方的恢弘宫殿,昔年大周朝初立时,曾有异人言,此处地势颇高,背后依山,隐隐呈卧龙之态,自那以后,大周历代帝王便都宿于此殿。
周英帝登基之后,含元殿虽依然是帝王寝宫,可他励精图治、往往在乾元殿批改奏折直至深夜,是以乾元殿被修建得无比恢弘盛大,让那人间帝王几乎有了与日月争辉之势态。
与乾元殿相比,含元殿倒微微显得没落了些。
关隽臣站在含元殿前侯召,乌衣巷除了夏白眉的其余三位指挥使也都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
关隽臣仰头看着殿顶之上用真金雕的盘卧巨龙,那龙双目以东海明珠镶嵌而成,东海明珠极是玄奇,若是日光照射之时,便璀璨至极,若是天色晦暗,便也随之暗了下来。
此时长安上空风雪肆虐,天色一片昏暗萧杀,那卧龙双目也黯淡下来,倒如同假寐一般。
此时此刻,关隽臣不知为何却想起年少时,先帝颇宠爱他,时常召他来含元殿,他那时便对这龙极是好奇,还曾问过先帝,为何不要用别的明珠,让这龙的双目时时都耀眼夺目,岂不更显皇室威严。
他记得先帝笑了笑对他说,帝王如同卧龙,不能真的睡着,可却也不能时时都醒着——假寐,便是做帝王的道理。
关隽臣如今忽然思及此事,倒也觉得有些怵然一惊。
帝王与帝王亦是不同,他们各有自己的帝王之道。
先帝内敛温厚,却不失敏锐和洞察,他在位数十年,历经几次朝内大变,可却从不曾大兴牢狱,也不曾掀起过腥风血雨,虽未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却可说是承平一朝了。
可周英帝呢?
诛杀襄王,重用乌衣巷,如此手段的帝王,或许是从不信卧龙之道的吧。
“宁亲王——”
大内总管文剑南穿着一身赤色蟒服,从含元殿之中走了出来,在关隽臣面前躬身行了一礼:“皇上传您进殿。”
关隽臣不发一言,转头看了站在身后的三位乌衣巷指挥使一眼。
文剑南霎时间意会,微微一笑道:“皇上说了,今日只见您一人,几位大人倒也不必在这儿候着了。”
关隽臣点了点头,他一步步走上了白玉阶,细雪在他的锦靴下发出簌簌的声响。
在迈进这座在大周朝屹立百年的宫殿之前,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长安城的天色。
只见阴沉的铅云在皇城上空低低盘旋,溯风凛冽——
雪还未停。
他撩起锦袍的下摆,终于一步迈了进去。
含元殿的砖红色殿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发出了一声沉闷厚重的叩响。
第三十二章
大周今年的风雪比往年还要凛冽,含元殿之中,纵使点了满殿的烛火,却仍是阴暗森寒。
关隽臣刚迈步走进去,就听到大殿深处,传来一声浑厚低沉的声音:“宁亲王,你来了。”
“臣弟参见皇兄,皇兄万安。”
关隽臣双手撩起袍服下摆,工整地行了个跪礼。
他的头低垂,只能看到赤金色靴子一步一步缓慢走到了他的面前,似乎像是在欣赏着他的匍匐之态,周英帝几乎是刻意地停顿了许久,才终于道:“平身。”
“宁亲王,”周英帝的语声淡淡的:“朕和你,咱们兄弟许久都未曾这样见面说话了,前些日子想起来,朕心里倒有些怀念。”
关隽臣缓缓站了起来,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位大周天子,他的哥哥。
周英帝是先帝诸子之中,样貌较为平凡的一人。
但那张庸常的面容上,却有着一双摄人心脾的狭长眼眸,从来无人能看透那寒潭一般的幽深。
可那双眼眸里,时而划过的、疾电一般的敏锐,却总是叫人心中一凛。
“臣弟在金陵时,亦时常挂念皇兄。”关隽臣面色如常,语气恭谨地答道。
他和周英帝都心知肚明,他们这对皇室兄弟,此时绝不是在若无其事地叙旧。
晏春熙此时正关在乌衣巷的凤狱之中,而关隽臣手中,是唯一能救夏白眉性命的断雪潮解药。
他们各自握着彼此心中的罩门,正在互相试探,这场看似轻描淡写的对谈,实则是万分酷烈的皇室争斗。
关隽臣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他既不提起晏春熙,也不提起夏白眉,周英帝说什么,他便应什么,不焦不躁。
来含元殿前,关隽臣已把先帝御赐的免死金剑送去言太师手中。言太师三代帝师,当朝三公之首,是大周朝的巩固重臣,免死金剑在他手中,就如同赫赫高悬在庙堂之上。
哪怕是周英帝也要有所忌惮,起码在当下,绝不敢平白将他这位宁亲王拿下。
“宁亲王,可知道今日朕召你来,所为何事?”
周英帝不疾不徐地踱步走回白玉案桌旁坐了下来。
“臣弟不知。”
“真不知?”
周英帝停顿了一下,见关隽臣不为所动,便浅浅笑了一下:“那也无妨,朕刚拟了一道旨意,你且读读,替朕把把关。”
他说到这儿,把桌上一卷赤金色布帛随意地扔了过来。
“是。”
关隽臣伸手接下帛书,不知为何,到了此刻,他方感到一阵背脊都紧绷了起来,他知道周英帝必是有备而来。
此局对弈,他虽然杀招尽出,可面对这位心机深沉如斯的大周天子,他依旧毫无把握。
关隽臣在周英帝的凝视下,一寸寸地展开帛书,诏书不过寥寥几十字,可每读一字,心便落下去一寸。
读完整个帛书,再抬起头时,他的后背已皆是冷汗。
“先前宁亲王押了夏白眉返京,他是朕的近臣,既叫朕亲自处置,朕自得给宁亲王个交待,总不能叫当场重臣心寒。如何——宁亲王,你可还满意?”
在摇曳的烛火下,周英帝似笑非笑的神情,此时在关隽臣的眼中,却属实叫他肝胆俱寒。
“乌衣巷指挥使夏白眉,居功自傲、藐视亲王,大不敬之罪确凿。罪大当诛,念其为朕分忧多年,实有苦劳,免极刑,赐白绫。钦此。”
这便是周英帝亲笔写下的诏书。
“皇上,您这是……”
关隽臣抬起头,他心下大惊,一时之间竟然失了礼数,抬头和大周天子直直对视。
“朕问你,可还满意啊?”
周英帝的一双眼睛,在阴暗的大殿之中,锐利得如同出鞘的白刃。
他嘴角冷冷地挽起,可是眼神里却毫无笑意:“断雪潮、断雪潮,连皇都大内都找不到解药,朕的二十多位太医,无人能治,好手段啊,冠军侯。”
周英帝竟然称他为冠军侯,这隐然已经是问罪之态。
关隽臣的额角霎时间滚下了两滴汗珠——
天子雷霆之怒,顷刻间便可血流千里,他如何能不惧。
“你是个聪明人,”周英帝缓缓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朕的弟弟,你当然聪明绝顶。明面上,你恭顺谨慎、奉旨入京,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可暗地里,你摆着冠军侯仪仗,把免死金剑送到言太师手里,你是在提点朕、叫朕当心,是不是?”
“臣弟不敢。”
关隽臣不敢在这当儿争辩,当即撩起袍服跪在了地上。
“说你聪明,因为你还聪明在当机立断拿下了夏白眉,给他服下断雪潮,你知道——他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爱过的人,对不对?”
关隽臣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周英帝。
他亲口说,夏白眉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爱过的人。
可是也是他,一笔一笔写下赐死夏白眉的诏书——罪大当诛,赐白绫。
天下可曾有这般冷酷的爱意。
“是的,朕爱他,朕没什么好隐瞒。朕自成年以后,是夏白眉陪伴了朕十数年的时光,从积弱微时,到登基称帝,朕信任他、宠爱他,朕曾与他秉烛夜谈、作画论诗,更曾与他同床共枕,云雨交欢,朕与他过去的种种情爱,和大周的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但是你若因此以为,朕这封诏书只是吓唬你,你便错了。这也是你还不够聪明的地方,你或许可用此法去挟持任何人,但,唯独不是朕、唯独不是朕。”
“因为朕是皇上。”
周英帝用指头遥遥点了点关隽臣,他一步步地走下高台,他声音低沉而浑厚,在大殿之中回荡着:“朕受命于天,统御四极八荒。朕是大周天子,所以,朕已不能再有寻常人的软弱和不忍。”
“无人能用情爱来挟持朕,今日的你不能,明日也无人可以。若朕有软肋,朕便亲手拔去,冠军侯,你做不到这点,因此——你始终不如朕。你不会和朕鱼死网破的,因为你舍不得凤狱那位俏生生的小公子。这场对局,你从一开始便输了。”
“看看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