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春熙身上伤重,初时更是隔一两天便要刮去烂肉再换药。
这翻来覆去地换药才堪称酷刑,愈是捱到后面愈可怖,伤口里新肉有时和坏死的肉纠结着长在一起,每次都要用刀子剜得鲜血淋漓,哪怕是关隽臣都不忍多看。
晏春熙一直苦苦忍着,始终未有闹腾,也不曾开口对他哭诉什么。这少年的性子实在是柔中带刚,乍一看甜腻温软,实则骨子里却有股常人难以比拟的刚强和韧劲儿。
也只有到了这会儿,乍一见到这曾让他痛不欲生的火星,这才终于藏不住心里的害怕和恐惧。
关隽臣心里疼得像是滴着血,是了,他的唐唐定是怕极疼极,只因怕他忧心,所以才只字不言。
他不动声色地招手示意下人将火盆挪远了些,再以屏风阁住,这才低头吻了一下晏春熙冒着冷汗的额角,并不提及火的事,而是问道:“小家伙,好些了吗?”
他既知晓晏春熙的心思,自然不愿过多展现出这般懦弱且伤感的样子。
晏春熙紧紧抱着他,过了良久才点了点头。
“瞧你,身上都是药味,”关隽臣笑了一下,一边慢慢地解晏春熙身上的衣衫,一边故作轻松地道:“叫我这几天都都不知该亲哪儿才好了。”
晏春熙抬起头,面色苍白地挽起嘴角,这一笑,脸颊两侧的梨涡又浅浅地露了出来,
他凑上来,用嘴唇主动亲昵地碰了一下关隽臣的脸,那意思倒也分明。
“亲这儿?”
关隽臣一边说,一边将晏春熙身上的衣衫脱了下来,然后用柔软的布巾浸了热水。
灯火下,他低头看着晏春熙的身上,眼中的神采却渐渐黯淡下来。
晏春熙生在大富之家,是以爱娇怕疼,若并未遭遇这般家中巨变,合该是个锦衣玉食的小公子。
关隽臣还记得去年的隆冬时节,他去金陵地牢里见晏春熙时,曾感叹过这少年身上肌肤有如一块浑然天成的白玉,连一丝瑕疵都没有,触手更是细腻温润。
可是如今,这具身体上已经找不到几块完好的皮肉。
“成哥哥。”晏春熙很敏锐,一双大大的杏眼很快便望了过来,很坚定地握住关隽臣的手:“别的倒没什么,只是你今后可不许嫌我身子丑。”
关隽臣无声地摇摇头。
“熙儿……”
关隽臣将少年一头漆黑的发丝捞起来,用湿布细细擦拭着纤长的后颈,他本想故作轻松,可是心底的苦涩却泛了上来,低声道:“十多年前在姑苏,我见你第一面时就在心里想过,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把这小家伙养得粉雕玉琢,好生漂亮。”
晏春熙微微侧过头看他,听他这般说,还以为是两人像往常一样说着情话,不由很甜地笑了一下:“原来成哥哥那时也觉得我好看啊。”
“嗯,好看。”关隽臣也低头看着他:“我记得你那会儿才五岁。但是小小年纪,脚上的虎头鞋上却镶了大颗的明珠,颈间还用红绳系着从寺里求来的平安锁——是了,你父母定是从小便极疼你,他们盼着你一生平安,盼着你长大后能快活。”
“可是……”
关隽臣语声一顿:“可是二老若是地下有知,见着你如今这般……真不知该有多么心疼。”
晏春熙登时愣住了,他嘴唇一颤,却一时之间没说出话来。
关隽臣握住晏春熙的手,深深地看着他:“我对不起二老,我虽生时未曾与他们谋面,但我、我当真对不起他们。”
晏春熙的眼圈登时红了。
他似乎已经察觉到什么,慌忙摇着头,可是正要说话时,关隽臣却继续开口了。
“我舍不得看你再受苦。”
关隽臣将握着的晏春熙的手轻轻拉起来,放在自己的脸上不舍地摩挲着,温柔地道:“我的小熙儿,让我把你送出城吧,再也不要回来了,好不好?”
“我不走。”
晏春熙猛地坐直了身子,他顾不上腰间的烫伤又迸裂开来些许,语声更是激烈地颤抖起来:“你答应过我的,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成哥哥,我不走,我不会走的。”
“熙儿,你留在长安,我实在放心不下……”
“我不怕受苦。”晏春熙仰起脖子,他杏眼里的神色又倔强又伤心,顿了许久,泪珠终于还是克制不住顺着光滑的脸颊淌了下来,哽咽着道:“成哥哥,遇着什么事你始终都是先想着推开我再说。先前那一遭,为的是不叫我心生僭越之念,如今这次,却是为了护着我,我知晓你的心意,可你怎的就是不明白我的心呢?这么久了,我总是得拽着你、牢牢地拽着你的衣袖,求着你留在我身边,可哪怕是这样,都怕你何时又掰开了我的手,把我扔到一边去……”
关隽臣欲言又止,他看着面前双眼通红的少年,竟不知该如何继续。
这几日其实晏春熙没流过几次泪,就连身上的剜肉之痛,为了不叫他难过都咬着牙忍了,可是到这会儿,却还是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我……”
关隽臣忽的顿住了,他本该像往常一样,精于权衡盘算,做晏春熙山一样的依靠。若是以往,哪怕少年这般哀求他,他当然也能狠下心来。
他曾是大周边陲的护国神将,他下达的每一道命令都曾决定千万将士的生死,疆土为筹、生死为界,那时他没怕过。
可是如今他却怕了。
“熙儿,我真的很怕失去你。”
关隽臣第一次像个无措的孩童一样,将头抵在晏春熙的肩窝,茫然地道:“我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把你藏到哪儿,才能称得上安全。我只知道,你在我身边,实在是太凶险了。”
“成哥哥,我不怕凶险。”
可我害怕。
关隽臣心中想。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不肯和我在一块。你别叫我走,行吗?”
晏春熙低头,一下一下地亲着关隽臣额顶的美人尖,他的身躯小小的,却很温暖。
关隽臣疲惫地闭上眼,抱紧了怀中的少年。
他太累了,累得下不了决心、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这几日,他一日更比前一日颓靡,就像是一口漏了气的破麻袋,真切地感到自己的精气神,正一点点的从这副躯壳中泄了出去。
他想,或许他是真的老了。
……
约是十日之后,周英帝才恢复了过来,朝堂自然便也如旧。
说来却也奇怪,前几日本是难得的风平浪静,可是这一要上朝,长安的天色忽的就又阴沉下来,乌云压顶,北风呼啸,一看眨眼睛便是又将有一场大雪将至了。
晏春熙究竟是年轻体健,这几日伤口就已经愈合得快了起来,倒也能稍稍走动了。
他在床上憋了好几天,这回一能下地,恨不得连睡觉都不要躺着了。
大周冬天的朝服繁琐厚重,关隽臣双臂展开,正等着下人一件一件为他穿好。
晏春熙则在一旁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莲子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期间还不忘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地吹了两口气,然后递到了关隽臣嘴边。
“你喝吧。”
关隽臣素来不爱吃这些小玩意,扭开了头。
“尝尝嘛,”晏春熙很执拗:“我叫他们加了桂花糖,可甜了。”
“我又从不爱吃甜的。”关隽臣哼了一声,但到底还是低头把勺里的粥给喝了,甜得他直皱眉。
“再来一口。”晏春熙见关隽臣听话,又凑了过来想要再喂他一勺。
“去,”关隽臣板起脸:“别闹我。”
晏春熙眼睛都眯了起来,他伸出手指,毫不客气地抚摸着关隽臣皱紧的眉头,似是要把那里抚平似的,笑着道:“凶什么——我又不怕你。”
他说着整个人都凑了过来,似是想要亲关隽臣一口,可是顾及着下人在旁边,终究还是站住了。
关隽臣拿他实在无可奈何,本是要瞪他一眼,但是见晏春熙一张白净的小脸将养了几日之后,略略显出红润的颜色,裹在缝着一圈白狐毛的衣领里格外撩人,忍不住自己低下头,主动亲了一下晏春熙的嘴唇。
说来也奇怪,他从不爱吃甜的,可是那莲子粥留在少年唇上的一丝丝清甜味道,却叫他不禁心笙摇动。
“王爷,”晏春熙先是笑了,可是抬头看关隽臣时,眼里却渐渐泛起了丝疼惜,轻声道:“瞧你这几日瘦了许多,等你今天回来,咱们吃锅子可好?”
“好。”关隽臣点了点头。
说话间,下人已为他披上了厚实的纯黑貂裘,他转身向门外走去,晏春熙在后面跟着他,就这么一直跟到了已经飘起细雪的院子里。
关隽臣回头冲晏春熙微微笑了一下:“晚上咱们一起在院里赏雪,我给你堆一个大雪人。”
坐上车辇临行前,他又看了一眼这座长安城中的宁王府,好生陌生的院落,可是那少年一人站在雪中,便已叫他不舍起来。
他若是能永远和晏春熙这样下去该多好。
就像大周其他平民百姓一样,商量着吃什么、穿什么,就这么一日一日地商量着,或许眨眼间便过了一辈子。
第三十六章
关隽臣的车辇刚驶到主官道上,车夫忽然便停了下来,关隽臣拉开了织锦帘,这才看到穿着藏蓝色朝服的谭梦麟正带着随从站在道中央,见关隽臣露出面容,当即躬身行礼。
“宁亲王,我的车辇陷在了雪里,这上朝的时辰误不得……可否请您带下官一程。”
谭梦麟面孔清冷,虽是请求,眼神却坚定。
关隽臣当然明白他这只是寻个由头要和自己说话,只是这下倒当真不好推脱了,也就干脆做了个请的手势,淡淡道:“天寒地冻,谭大人不必多礼,上来吧。”
谭梦麟自然不客气,上了车辇之后稍解狐裘,随即便一刻也不等待,径自开口道:“先前几日我已多次递了拜帖,王爷为何不见我?”
他说话时,隐约露出些不满,语气中竟好似带着责问,这已可以说是逾规了。
关隽臣倒也不恼,谭梦麟一身傲骨、性子纯直,又和他相熟,此时显然也是被他三番五次推拒给逼急了。
他沉默少许,伸出双手在暖炉旁慢慢地烘着,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梦麟,你不是看不出这段时间长安局势诡谲——我如今已是身处漩涡之中的人,你与我私下会面,于你多有不便。”
“王爷于我有提携之恩,只怕朝野之中人尽皆知。”
谭梦麟神色颇冷,似乎有些不喜关隽臣这般的说法。
关隽臣无奈地摇头,一双丹凤眼抬了起来,深深看了一眼谭梦麟:“在朝为官,有些事大家虽心知肚明,可表面功夫却仍要过得去。”
“王爷,我心中忧虑。”谭梦麟乌黑的眼睛凝视着关隽臣道:“自十日之前,自打你进宫之后,皇上和你都再无动静,这实在太过不寻常。这期间,我也递了好几封折子入宫,请皇上莫要枉顾三司,将平南王押在乌衣巷,都未有回应,王爷,这到底——”
“梦麟,我先前不是已写信给你,叫你自保为上吗?”
关隽臣心头有些火起,他沉下了脸,冷冷地道:“风雪将至,你该当懂得蛰伏的道理。三司的事,你今日朝上切莫再和皇上提起,本王如今自身难保,先前的部署都暂且搁置,只能提点你一句——如今你这顶乌纱帽都还是小事,你仔细着自个儿的身家性命!”
谭梦麟抿起嘴唇,纤细的眉宇忽地凌厉地拧了起来:“王爷,梦麟承蒙您的眷顾,在朝为官十余载,虽算不上青云直上,但也算平平顺顺,不是不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但梦麟出身襄州法家,之后又拜入南林儒家一脉,为了求学辗转各地、寒窗苦读多年,这一切——并非是为了自身仕途。正所谓君子弘毅,若无这份为万民、为社稷承担之决心,梦麟怎配称得上儒生二字?王爷与我相交多年,莫非一直以为梦麟是在依附着您,谋求着荣华富贵?”
“本王不是……”
“皇上自继位以来勤勉有加、绝非昏庸,但却也着实太过刚愎自用——为铲除异己,甚至不惜枉顾三司动用乌衣巷,这般下去,法度全无威仪,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大周危矣,梦麟怎能不深感忧虑?”
谭梦麟打断了关隽臣的话,他语声激烈,竟丝毫没有半点避讳,一字一顿地继续道:“本以为王爷与我一样有志在此,为人臣子,当竭尽辅佐之能,劝诫皇上匡扶正理,如今看来是梦麟错了。王爷既不愿涉险,梦麟不敢多言,更不奢求王爷庇护。”
两人说话之间,车辇已过了两道宫门,停在了正阳门前。
谭梦麟跟在关隽臣身后下了车轿,随即冲着关隽臣执了一礼,便径自向里面走去了。
风雪渐大,他迎着风走,衣角都被吹得猎猎作响,一双锦靴在雪中留下了两行决然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