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隽臣再次抬起头时,面色已经森冷如寒冰。
他用不着进去屋里再看,只看见这雪人便已大概心里明了,那一瞬间,一股火突然猛地从胸口烧了起来。
“王谨之——出来。”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初时还宛如平常,既不高也不低。
素云阁的宅院虽然平阔,可是这句话的尾音却反复回响了数次,听起来竟仿佛平地暴起的一连串惊雷,又闷又骇人。
就连霜林虽是禀报关隽臣的人,可是这时却也不由自主吓得身子一抖。
小小的素云阁在盘旋呼啸着的雪片之中,更显渺小羸弱。
没要多久,只听吱呀一声一道身影匆匆开了房门。
霜林马上便认出来那是王谨之,可他先前着实从未见过王府大管事这般狼狈不堪的样子——
外衫只松松垮垮披着,里面的亵衣也甚是不整,一半掖在裤中。
王谨之一张脸惨白得厉害,他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还站在那儿吗?”
关隽臣负手站在凛冽寒风中,看着王谨之。
“王爷——”
王谨之忙抢上前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可还没走到关隽臣的面前,便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雪地中。
他仰起头看向关隽臣,颤声道:“王爷,是谨之的错,是谨之该死。此事全因谨之强迫程公子与我欢好而起,与他毫不相干。”
“程亦轩呢?”
在王谨之背后,一个少年怯怯地从房中走了出来。
他披了一件黑色狐裘,里面都未来得及再穿上别的衣裳,脚上踩着的靴子很明显并非他的,因为过大,便趿拉着艰难挪步。
关隽臣一双狭长的凤眼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程亦轩。
少年这样穿衣裳显然是抵御不住寒风,只能用被冻得发红的手指将厚实的狐裘使劲往中间扯紧,即便如此,也能偶尔窥见里面光滑白皙的肌肤上留下的旖旎印迹。
他看得霎时间心头火起,忽然反手重重一掌抽在程亦轩脸上。
关隽臣盛怒之下,下手又快又重,登时把程亦轩抽得跌坐在雪地里。
少年梨花般似的悄生脸蛋初时还是一片煞白,过了一会儿方才隐约显出五道红色的刺目指痕。
他这时才忽然呕出了一大口鲜血,在雪地上宛如开出了一朵凄艳红梅,其中赫然还有一颗被生生打落的牙齿。
他本就胆小,剧痛之下,单薄的身子更几乎抖成了筛糠,下意识地便向王谨之身后瑟缩而去。
王谨之见状,更是心如刀绞。
他身子一动,明知会更加激怒关隽臣,可还是生生挡在了程亦轩和关隽臣之间,哑声道:“王爷息怒——他、程公子他禁不起的,求您了,这一切都是谨之的过错。”
关隽臣自未满二十便与王谨之相识,如何能不知晓王谨之的性子。
他虽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强迫程亦轩,可是实则个性恭谨温和,素来便不与人交恶,更远非好色之徒,又怎会去强迫王府中的公子。
关隽臣心中认定此时程亦轩绝非被逼,更恼恨王谨之为美色所诱,宽大的袍袖下手掌一翻,眉心剑纹更是煞气微显。
他此时已经运了内力,手掌高高击下,顷刻间便要以雷霆之势将程亦轩毙于掌下。
“王爷——不可!”
王谨之会武,怎能看不出这是杀招。
他霎时间骇得魂飞魄散,什么也顾不上了,猛地站起来,用尽内力与关隽臣“砰”地对了一掌。
王谨之武功远非关隽臣的对手,此时仓促抵御,一下子就倒退了三四步才勉强卸去关隽臣的内劲。
他脸色如金纸一般,透着一股惨烈,显然是一招之间就受了重伤。身子摇摇晃晃,最终还是跌坐在了雪地上。
“谨之哥哥!”
程亦轩一声哀鸣,他因受了伤一时之间站不起来,于是便用爬的,从雪地之中一点点挣扎着爬到了王谨之身边。
他搂住王谨之,眼里的泪珠禁不住掉了下来,哭着道:“谨之哥哥,你、你……”
关隽臣也有些诧异,眼中的寒光几若利剑,冷冷地刺向了王谨之:“好啊、好啊——王谨之,本王倒素来小瞧了你。他禁不起,看来是你禁得起,为了一个男宠,你是连命都不要了。”
他二人虽是主仆,可是多年来也相伴习武,心意更是相通。
王谨之的功夫和他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方才那一掌关隽臣用了全力,根本不可硬扛,王谨之岂会不知。
接这一掌时,王谨之显然心中已抱了死志。
若非关隽臣收力极快,此时王谨之的尸身怕是已躺在了这里。
……
王谨之只觉身上剧痛,可是却很快强忍住气血翻涌的不适。
他挣扎着将程亦轩稍稍推开,随即便又跪在地上,重重地将头磕到了雪地中,嘶声道:“王爷,求您……看在谨之在您身边十数年,也多少还算得上个忠仆的份上,就饶了程公子一命吧。”
“忠仆——”
关隽臣脚下踩着镶金边儿的玄黑皮靴,一步步走到了王谨之的面前。
他听到跪在面前的人口中提起这十数年相伴的光阴,胸口忽然一窒。
关隽臣还是皇子时就与王谨之相识,此后他从戎数年,任它刀林火海、白骨成山,两人都并肩闯了过来。
后来边陲大捷,先帝赐封他为大周立朝以来的头一位冠军侯。
他无至交兄弟,无亲眷王妃,这份殊荣——是王谨之陪着他一起捧到了手里。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享尽无上荣华之时在他身边的王谨之,却也是在他委顿时,给他最大难堪的人。
关隽臣素来性子刚强,可是一念至此,却也不得不强行稳住心神,冷声道:“王谨之,你如今倒还有脸和本王提起这个忠字吗?”
“确、确是无颜提起。”
王谨之的手指陷在雪里,喃喃地道。
“王爷,”就在这时一边的程亦轩忽然抬起头开口,他声音因寒冷和惊骇打着颤,凄楚地望了过来:“您是主子,是这宁王府的天——而轩儿只不过是最下贱不过的小倌儿。从进府的那日起,这条贱命都合该交到您的手中,更何况是一副不值钱的皮肉。承蒙您青睐,轩儿也曾有数月好光景,因受了宠,这府中人人巴结,能吃上几道好菜、穿上几件贵人方能穿的绸衫,轩儿心里想着,这便是一等一的福气了……可不知怎的,即便是那般的好日子,轩儿也始终都怕您。”
“轩儿素来胆小嘴笨,与您说话时怕惹了您生气,床笫承欢之时,更是怕您怕到了骨子里。不过做奴才的,这本算不得苦,一日一日的,便也这么捱了下来。直到后来……见了您在晏公子面前的模样,见您心心念念、眼里都是晏公子,见您为他笑、为他怒,为了晏公子冷着您、您便在轩儿身上泄愤,也不舍得伤他。轩儿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人……其实还有另一种活法,像晏公子那般的活法。”
程亦轩说到这儿,一双动人的眼睛里滚落了两滴泪水,他低下头用袖口悄悄拭了一下。
关隽臣听他口中吐出晏春熙的名字,胸口突然感到如遭重击。
他痛得如同忽然间被掏出了心肺,身子微乎其微地摇晃起来,双眼发红地道:“程亦轩,你怎配与他相比?”
“在王爷眼里,轩儿贱如杂草,自是不配的。”
程亦轩平静地道,虽仍跪着,可是脸上却依稀露出了一抹怀念似的浅笑:“可是在谨之哥哥眼中,轩儿却好生珍贵,得捧在手心里好好地疼惜着、爱护着。轩儿心中有许多念想,想与谨之哥哥一同离开王府,想与他成亲,想与他一块儿回老家开个小馆子。只是如今,这些是都不成了的。轩儿跟过谨之哥哥几回,这才明白了何为两情相悦、鱼水之欢——王爷,轩儿做奴才时,这滋味不敢想、也不敢尝,可是一旦尝到了,便再也做不回先前那个奴才。”
“你混账!”
关隽臣额角青筋暴起,他发出一声伤重野兽一般的嘶吼,抬脚便对程亦轩踹过去。
少年被正正踹在心口,猛地向后仰去,关隽臣怒不可遏,还想要再踹。
王谨之登时骇得手脚发软,他一生都性子坚毅,可是到了这时却软弱得流下了泪水,哆哆嗦嗦地死死抱住了关隽臣的靴尖,泣不成声地哀求道:“王爷,王爷……您别打他,求你了,别打他……”
程亦轩身子瘦弱,又被踹得狐裘都散了开来,白皙的胸脯上吻痕星点密布。
他半裸着跌在雪中,冻得嘴唇已泛起了紫色,却慢慢地爬过来,轻轻抱住王谨之,看也不看关隽臣一眼,柔声道:“谨之哥哥,不哭了,咱们不求他——不求他。”
关隽臣看着王谨之和程亦轩二人在他面前作出这般姿态,本就觉得恼怒,可不知怎的眼前却有些模糊起来,明晃晃的雪色连成了一片,晃着晃着,就晃出了一个人影。
“成哥哥。”
少年虽笑得露出了明艳的梨涡,可凑过来抚摸他的脸颊时,眼中的神色却含着一丝温柔的怜惜。
熙儿,你是在可怜我吗?
关隽臣软弱地伸出手,那少年的影子便像水中月一样散了开来。
在他眼前渐渐清晰的,只剩下依偎在一块的王谨之和程亦轩。
不、不……
关隽臣想向前追去,可是还没迈开步,便已明白只是虚妄,只觉喉头突然一甜,一股血腥之气从嗓子眼里往上窜。
他并不愿在王谨之二人面前示弱,于是便强自按捺下去,五脏六腑登时翻江倒海似的。
关隽臣心里知道,这般学武之人硬扛,是要受暗伤的。只是如今,他对自己这身子也再没了什么念想。
“好啊、好啊,情深至此,可真是感天动地,但谁料偏撞在了我手里。”
关隽臣脸色铁青地看向王谨之:“王谨之,你想让我饶他一命是不是?”
“是、是,王爷……求您饶了程公子一命。”王谨之还在重重地喘着,但是闻言还是忍不住马上抬头恳求道。
关隽臣冷笑道:“你跟随我多年,我本也无意杀你,只是如今你执意如此,那也好,我看程亦轩也与你同心。既然如此,本王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有多情深意切。你二人就跪在这儿,想好了谁死谁活——想不明白,就在这寒冬瑞雪里跪着,跪到想明白为之。记住了,本王只要你们一条命。”
关隽臣此言一出,王谨之的脸登时是一片惨然,他嘴唇嗫喏着,却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二人主仆多年,早已熟知彼此心意。此时关隽臣这般神色说出这番话,显然是心意已定、没了转圜的余地。
那一瞬间,王谨之确是感到万念俱灰。
关隽臣不再多看他二人,转过身时见霜林站在不远处,虽然穿得很厚实,可是一张小脸也被生生吓得没了血色。
见关隽臣回身,霜林这才慌忙上前两步,面上挂上殷勤的笑容,扶住关隽臣的手臂柔声道:“王爷,我扶您进屋暖和一下吧,今儿风雪太大,别吹着了您。”
他身子软软地贴在关隽臣身边,亲昵之意显而易见。
关隽臣没有推开霜林,而是漠然地低头看他。
这少年年纪方才十六七岁,因有着异域的血脉,肤色比中原人要雪白许多,一双猫眼汪着蓝,确是颇为勾人的貌相,只是待得霜林进府时,他身边已有了晏春熙,自然旁人是半点都瞧不上,是以竟然之后都未再叫霜林侍奉过他。
这少年如此美貌,却遭了冷落,自然是揣了那么点不甘和野心的,是以瞧见程亦轩与王谨之丑事的不是旁人,偏生是他。
关隽臣素来机敏,只一想便能明白,他方才看那雪人的雪质细腻洁白,显然是用刚下不久新雪的堆成的。
王谨之素来行事谨慎,若非有心人暗中细细留心着,怎会连只堆了一夜的雪人都瞧在了眼里。
霜林不仅抓准了时机,更找了府中的二把手白溯寒来替他通报,显然是谋算已久、万无一失。
“你花了不少心思啊。”关隽臣不置可否地对霜林道。
少年脸上神情一晒,他显然拿不准关隽臣这句话的意思,踌躇了一下才讨好地仰起脸道:“王爷最近政务繁忙、身体不适,这府中众人合该为您分忧。可程公子与我同为宠侍,却不明白他的人早就属于了王爷,竟背着您与您最信任的管事做出这般苟且之事,霜林为此不忿,自、自是要向白管事禀明的。”
“是了,你颇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