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他穿着一身玄黑色的夜行衣,抬起头时,才在火光下露出一张虚弱的苍白面孔,竟是王府的二管事白溯寒。
“你……”关隽臣猛地吸了一口冷气,俯身将白溯寒搀扶起来,一搭手腕,只感觉白溯寒手腕软软垂下来,竟是关节被人以擒拿手法卸了下来,而脉象更是虚浮,显然是受了颇重的内伤。
“是谁、是谁干的?”关隽臣急火攻心,他不止是挂念白溯寒,一颗心更是都悬在了半空。
他先前派白溯寒追随晏春熙而去,就是为了保护晏春熙,而如今白溯寒重伤而归,晏春熙如何能不出事。
“夏、是夏白眉……”
关隽臣略一颔首,他刚问出口时心中便已有了答案。这等擒拿手法,娴熟狠辣,隐约能看出是出自虎鹤双形功之中虎爪手的痕迹。
白溯寒嘶声道:“王爷,溯寒无用,不是这阉人的对手,被他、被他将晏公子给擒了去。”
他气力衰竭,说出这一句话便已颇为吃力,想要再开口,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他手指哆嗦着,从衣襟中艰难地掏出一块像是从衣襟上撕下来的白色布巾,上面竟然赫然写着两行血字。
关隽臣登时骇得浑身剧颤,白溯寒见状,慌忙道:“是马血……晏公子的马。”
关隽臣听了这才脸色和缓些许,展开布巾,只见上面用手指沾了血,歪歪斜斜地写着:
晏春熙已落入我手,切莫声张。静候下一封书信。
——夏
“妈的。”
关隽臣狠狠一掌拍下。
他盛怒之下,这一掌竟将一旁的青石砖块都拍成了齑粉,声威委实骇人。
“本王已一退再退,周英帝却食言而肥将晏春熙擒走,他究竟想要如何?”
关隽臣此时竟直呼“周英帝”这三个字,这本身便已是犯上大罪,可见他显然是恼怒到了极点,什么也顾不上了。
“王爷……”白溯寒虚弱地抓住关隽臣的衣角,摇了摇头道:“夏白眉倒也未必见得是为皇上做的此事。我、我……”
他似是想要详述之前发生的事,可是因为内伤颇重,一口气没提上来,竟然就此晕了过去,接下来的话自然也就没说出口。
关隽臣虽然心急如焚,可却也无法。
他将白溯寒抱回了房中唤了大夫前来,之后便开始在房中反复踱步思量着对策。
他手中握着那块白巾,时不时便低头将那两行字翻来覆去地反复参详,可是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隐约觉得白溯寒说得倒也不假,若夏白眉是为了周英帝而做事,那怎么也不该在布巾之中郑重写上“切莫声张”这四个字。
此举反倒像是夏白眉出于别的目的擒下晏春熙,甚至连周英帝都对此一无所知,是以才要关隽臣噤声。
可是如此一来,夏白眉究竟是敌是友?
关隽臣攥紧布巾,他一整颗心都挂在了此时生死未卜的晏春熙身上,这一会儿思量下来,额头已经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只是一宿的工夫,却好似比十年都要难熬。
……
五日前的深夜,晏春熙与关隽臣分别,他心绪激荡之下,孤身一人签了马便离开了宁王府。
长安城冬日里本就甚冷,入夜之后更是寒风刺骨,晏春熙虽穿着厚重的锦袍和狐裘,可兴许是因为骑着马孤身一人,那份冷便不只是身外而来。
他沿着宽宽的官道向城门而去,一路上,摊贩酒楼都已关了门,只是那些招牌却仍旧面熟。
晏春熙放慢了马速,一间一间店看过去,他仍牢牢记着关隽臣曾抱着他,与他细细讲过长安街市的种种热闹和喧嚣,那些好吃的点心铺子,那些茶楼、布铺,他虽未曾踏足,可是在心中,却好像熟悉得很。
虽然冬夜之中一片冷清,却也仿佛能看到曾经人声鼎沸的景象,竟是那般亲切。
此处是关隽臣长大的皇都,若非他二人此时是这般的境遇……若,若他能牵着关隽臣的手,一同坐在这儿,听戏喝茶,该有多么好啊。
晏春熙这般想着想着,眼圈不由自主又是红了。
他并非是性子格外坚毅之人,只是凭借着一股又倔又硬的脾气,才能抗下入京之后的这诸多苦楚,可是到了这一夜,却终究是受不住了。
他并非在意自己,只是疼惜关隽臣。
这次出走,晏春熙万般的不愿,可是却又实在别无选择。
他太了解关隽臣,了解关隽臣的无奈、也了解关隽臣的骄傲。
若是换一个人,阳气颓衰之事,或许还能耐得住。可是关隽臣并非庸人、更并非常人。
关隽臣是孤高如寒月的冠军侯,又怎能容忍自己胯下男子阳刚之物颓靡不举,晏春熙只怕自己强要留在关隽臣身边,反而叫关隽臣经受不住这种磋磨,时时想起此事的窘境,更怕关隽臣觉得无法满足心爱之人的情欲,心中郁郁不乐,又无法说出口。
成哥哥是太苦了。
晏春熙只要一想到关隽臣鬓边一夜之间白了的发丝,泪珠克制不住地落了下来,瞬间被冷风吹得像是在面上结了冰碴子。
晏春熙顺着官道到了城门口,若是旁人夜里出城少不得要被好生盘问一番。
但是好在关隽臣先前与周英帝请过命,将晏春熙的罪奴身份一去,又给了他一个王府中颇为贵重的身份。
守城的护卫见了他随身的令牌,只以为是宁王府中的大人物,自然不敢阻拦,马上便开了城门放行。
晏春熙这般浑浑沌沌地骑马而行,是以出城之时,天边已隐约泛起了一丝鱼肚白,这倒也方便了后来追上的白溯寒。
晏春熙刚一过城门,白溯寒便骑着一匹上好的骏马从后面赶了上来。
两人一见面,彼此都没什么话可讲。
白溯寒一直都不喜晏春熙,虽然受命来保护,却也没有多谈的心思。
晏春熙先是叫白溯寒返程回到关隽臣身边,可是白溯寒显然并不听命于他,是以他耐着性子说了两遍之后,便也不再自讨没趣,两人两匹马,沉默着一前一后地出了城,各自都满怀心事。
那会儿天还未亮,城外更是黑漆漆一片。
晏春熙和白溯寒正路过一片鬼影绰绰的枯树林时,一道身法迅捷无比的黑影徒然从枯树林之中窜了出来,一掌拍向白溯寒!
那人正是夏白眉。
白溯寒本身武功不凡,可是距离夏白眉这等大内顶尖高手却差了不止一筹,更何况人在马上,一时之间竟被逼得连马都下不来,这下更是刚一过招,便已相形见绌。
夏白眉虎鹤双形功已入化境,晏春熙虽然看不太懂内行门道,可是却觉得这人身形飘逸如同仙鹤,可是一双手却成虎爪之形,极尽狠辣之势。
晏春熙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他身无武功,除了干着急根本帮不上忙。
就在这时,只听白溯寒胸口已一中了夏白眉一掌,闷声痛哼了一声,身子一摇便掉下了马,他厉声冲晏春熙喝道:“你还不纵马快走!”
晏春熙一愣,就是这一刹那的迟疑,夏白眉身形如鬼魅一般突地倒纵了数丈距离回来,手成虎爪之形,五指狠狠插入晏春熙胯下马的左前腿。
只听那马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一簇腥咸血雨喷上天空。
夏白眉一爪之力,竟生生将一整条马腿撕了下来!
马失了一条腿,登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晏春熙也自然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他再次抬起头时,一张俊俏的脸蛋也已经骇得面无血色。
“你敢动一步,我下一招便是落在你的腿上。”
夏白眉冷冷地道,两道狭长的白眉沾上了两滴马血,在夜色之中更显得格外妖异。
先前夏白眉只在晏春熙面前真正露过一回工夫,关隽臣动用了千军破甲,和白溯寒前后夹击才险险将夏白眉拿下,那次他们三人过招极快,又都用上了内家工夫,晏春熙还看不出这般多的门道。
可是这次夏白眉生撕骏马却是十足十的虎爪硬功,直把晏春熙看得面色惨白,他这才算知道了这位乌衣巷指挥使的武功是何等的厉害。
白溯寒一时之间双唇也有些颤抖,他向来深知夏白眉武功极高,可是却没想到竟高到了这种地步,他一人为敌,竟然甚至接不下三十招。
白溯寒心中突然之间有个极为可怕的念头,先前那次……
他只觉得以夏白眉这等出神入化的武功,先前那次即便是被围攻,也不该失手被擒,其中缘由,总感觉说不上来的古怪,只是这个时候,却不便细想了。
“夏大人,深夜埋伏在此是为何?要报断雪潮之毒的仇吗?”
白溯寒扬声道,他深知夏白眉多半是为了晏春熙而来,是以先行提起自己师父的奇毒断雪潮,试图叫夏白眉想起受苦的仇恨,先与自己动手,好叫晏春熙伺机逃跑。
可没想到,夏白眉一双狭长双眼扫了他一眼,听到断雪潮却毫无反应,只是淡然道:“我无意杀你,只要带走晏春熙。”
“你休想。”
白溯寒一听他这般作答,再不犹豫,反手拔了剑便突然蹂身而上,又急攻夏白眉喉咙处要害。
他以掌法闻名,可实际上他师从域外,剑式颇为奇诡,较之掌法更难对付,与中原武人动武之时,往往不熟悉者几招之间便会被他所伤。
夏白眉双指一夹,将白溯寒的长剑剑尖牢牢夹住。
白溯寒奇诡迅捷,可是他这一夹却更是准得可怕。
夏白眉冷哼一声,面上闪过一抹戾色,双指一用功,白溯寒只觉掌心一痛下意识便撒了手,竟是被夏白眉用两根手指就将长剑震脱了手。
“你、你……”
白溯寒低头一看,竟见自己的虎口被生生震得流出了鲜血。
他性子冷凝镇定,可是此时也不由面色大变,只觉面前这阉人的武功实在是他生平未见、神乎其技,竟前所未有地心生了一丝怯意。
夏白眉双指夹着剑尖向前一递,竟以剑柄向白溯寒出剑,他一边出招,一边神色漠然地继续道:“十招之内,你还不滚,可莫要后悔。”
白溯寒心下发苦,他自知自己绝非夏白眉对手。
只是他既效忠于关隽臣,绝不会将晏春熙丢在这儿自己苟且偷生,因此心下便已决定,便是把命送在这儿,也要不辱关隽臣之命才是,是以硬着头皮用一双肉掌开始与夏白眉拆招。
夏白眉已两指之力夹着剑尖使剑,用剑柄向白溯寒刺去,这等内功简直闻所未闻,白溯寒越斗越心下害怕,本剩下七成功力,可是这会儿却发挥不出一成,边打边往后退,才和夏白眉过了堪堪七八招,就被夏白眉用剑柄狠狠顶在胸口大穴。
夏白眉所修炼的内功极为霸道,白溯寒只觉得胸口如同被三叠浪一层接着一层连着冲撞了三下,到了第三下之时,他喉头一甜,一大口血直喷而出,身子也像是断了线的纸鸢向后飞了出去,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夏白眉将长剑扔在一边,一步步走过来。
白溯寒受了极重的内伤,丹田剧痛无比,喘息着无法动弹。
“我留你一条命,去给宁亲王报信儿。”
夏白眉面无表情地道,说话间他突然出手,白溯寒只觉右手一阵剧痛,忍不住惨呼了一声——
他晕过去之前,隐约听到夏白眉笑了一声,音调宛如鬼魅:“你竟还敢与我提起断雪潮,白溯寒,记着,这番苦头是你自找的。”
第四十一章
晏春熙从马上摔落在地,他初时本还只是被夏白眉的身手惊得呆坐原地,直到夏白眉干净利落料理了白溯寒转身时,他才下意识地想要向后缩去。
这一动,晏春熙霎时间觉得右脚脚踝一阵剧痛,他忙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是跌下来时崴伤了脚踝,眼见是站不起来,他登时面色发苦,心想自己这下更是想逃也逃不得了。
夏白眉一步步走来,俯身对晏春熙伸出了一只手:“来。”
晏春熙坐在地上,借着枯树枝丫间透过来的一缕天光瞧见了夏白眉手掌上兀自沾着的刺目马血,眼里不由划过了一丝迟疑的神色。
“你要么识趣跟我一起走,要么我将你打晕了拖着走,两条路,自己选。”夏白眉道。
晏春熙虽然心中畏惧,可是却还是咬紧牙道:“你可是又要擒我去胁迫王爷?我、我便是立时死了,也绝不受你摆布!”
“那你不妨试试在我手中自戕——且瞧瞧是你寻死寻得快,还是我点穴的手法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