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 第67章

  夏白眉抬起头看着关隽臣,心中暗想,此人心思如电,决断竟如此快法。

  是了,宁亲王哪会畏于人言、困于周礼。

  大周盖世枭雄,不会将命数交于天子。

第四十三章

  ……

  “王爷,先帝在时,诸王麾下皆有军队,可谓豪强林立。可是皇上即位之后,灭襄王、拘平南王,恭靖肃宁四王齐齐噤声,自此以后,皇上逐步拔除诸王的势力,如今闽浙一带飞虎、苍鹰、金鹏三军已被逐步收拢,当今域中,早已没了能光明正大撼动皇上的力量,更何况长安城外有大军拱卫,内有周星卫镇守,皇城固若金汤,硬攻是万万不能。”

  关隽臣倒没想到夏白眉不过一介宦官,竟也能看得出这许多事。

  他先前给平南王送上《忠义帖》之时,便是已察觉到了大周看似升平下的巨变,是以叫平南王切莫作茧自缚,而是雌伏偷安,只是没想到平南王却比他想得要蠢笨许多。

  周英帝的确是天纵英才,他不仅是位精通权术的政客,更是位能够为自己造就天下大势的帝王。

  在这样的滔滔巨浪下,哪怕他是亲王之尊,仍觉得自己便宛如螳臂当车般的渺小,只是如今被逼到了这个境地,便是蝼蚁,也只得鼓起逆流而上的勇气。

  “不能硬攻,更不可入宫。”

  关隽臣沉声应道。

  “正是。”夏白眉破以为然地点点头:“此乃孤注一掷,在铜墙铁壁之间寻一线生机,要奇、更要快,唯一的机遇,便是皇上出宫。”

  “年后开春皇上早已拟定出宫封禅,但此行自然是重重护卫着,此时决计不行。”关隽臣沉吟了一下才道:“夏大人,你既提到出宫之事,想必有所谋划。”

  “自然。”夏白眉嗓音沙哑,一双端正狭长的凤目凝视着关隽臣:“卑职与前来杀我之人边躲边激斗数日,受了几处大伤,腰腹之间更被精深指法抓出窟窿,即使如此,我却仍不愿逃跑,定是要生生熬到那人中毒之下耐力不足亮出了破绽,拼死将他擒住。王爷可能猜得到是为何?”

  “若不是为着逼供,便是要诈死灭活口。”关隽臣淡淡道。

  他两人交谈之时,一言一语毫无迟疑,显然是心思如疾电,早已将事情全盘思虑过了。

  晏春熙听得一知半解,却也不插口询问,只是安静听着。

  “王爷所料不错,我对那人施刑,逼他用密信将卑职已死的消息传回宫里,那时心中便已有了成算——我若身死,一来皇上能放下心防,二来……我便更能笃定,皇上本月必会微服出宫,此事太过隐秘,哪怕周星卫也不知,因为往年,都是卑职悄悄陪着皇上出宫。因此方才卑职才说,王爷若想要破局,便能用得上卑职。”

  “你可有把握?”

  关隽臣听到这儿,眼睛忽地一抬,内有精光隐约闪动。

  “卑职有九成把握。”夏白眉一字一顿地道。

  “夏大人,兹事体大。”

  关隽臣眯起眼睛,森然道:“皇上素来谨慎,怎会连周星卫都不带贸然出宫?你可莫要来诓我。”

  “王爷,卑职自然明白您的疑虑。”夏白眉的神色无比镇静,继续道:“只是有些事,本就是得跟了皇上十多年的人,才能知晓的。”

  晏春熙在旁一直安静听着,听到这儿才手指微微抖了一下,他想起先前夏白眉与他说过曾与周英帝多次偷偷微服出宫——

  他本对这些事都不太通,可是如今想来,却觉得心头怵然。

  相爱之人羁绊那般深重,一举一动都是了然在心。有许多事,本该是两个人的秘密,可是若有一朝心死时,那些亲昵与甜蜜,终也成了向彼此屠戮的利刃。

  “皇上为何而出宫?”

  关隽臣问道。

  “为了我。”

  夏白眉单膝跪着,抬起头时,一缕天光洒在他端庄华美的面孔上,他的神情淡淡的。

  可是在那平淡之下,却又仿佛藏着惊涛骇浪。

  “十年前,皇上答允我,每年我生辰之时,无论如何都会陪我出宫在梅坞小住三天。皇上说,前人有桃花源得以避世偷安,不足为外人道也,而他与我则有梅坞逍遥——霜雪初融之时,红梅娇俏、冰溪下有活鱼,夜里听风,白日清歌,这世间,本只有我二人知道那处仙境所在,一际一会,十年不误。”

  “而今年不同往日,既是我的生辰、也是死奠,皇上对我尚存一丝情意,便一定会去。所以王爷该当明白了,为何我定要擒住那杀手来诈死——我要皇上有愧,念着与我的情。因此此招梅花五,天下只有我能下出这一着,时机如白驹过隙,王爷可莫要错失了。”

  关隽臣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怔怔地看着夏白眉。

  林中偶有冷风吹过,听起来既枯咽,又带有几分肃杀。

  ……

  夏白眉等待着关隽臣的回答,那一刻,他心中十分平静,他又想到了往事。

  十年前,他已经为东宫大太监,权势自是极大。

  那会儿他虽已是阉人,可却仍血气方刚,可是与关锦宁的情事却十分艰难。

  关锦宁颓靡不起,他更是欲火难捱,且宫中生活苦闷压抑,有着许多不快之处。便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时不时会与其他太监一般去烟花柳巷,关锦宁知道此事,可却并不出言阻止,他便也放下了心。

  初时他并非为了自己取乐,只是想从风月场上学得些一招半式,回头与关锦宁云雨时也更得力些,是以从不曾脱衣让小倌伺候。

  只是后来时常与一名美貌倌儿相伴,那倌儿颇为爱慕他、仰视他,混不觉得他是个阉人,不仅时常盼着他来,许多思念的话也是说得极动听。

  也终是那一日生辰,关锦宁未想起来他时,他憋不住去南倌解闷时,没能耐住倌儿的软声央求,第一次褪去了上衣与小倌厮磨了一番,可是那下//身衣物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脱的。

  这下算是捅了篓子。

  他一贯以为关锦宁不在意此事,却没想到自己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夜里只是这一次出格,关锦宁次日便已收到了信儿。

  他回宫后,关锦宁将他绑着吊起来,狠狠地用马鞭抽了他数十鞭。

  他被打得浑浑噩噩、鲜血淋漓,却不曾想,关锦宁并未就此放过他。

  那小倌儿也一并被拘进东宫,见了这阵仗早已吓得委顿在地,关锦宁知道他心中颇疼那小倌,便捏住了那少年的性命,逼得他脱衣服。

  他心中羞耻骇极,可无论如何哭着求饶认错,关锦宁终是不松口,最终他还是颤栗着将浑身衣物除下,在那小倌面前叉开腿将那最是残缺而不可见人之处暴露了开来。

  那番滋味,像是鞭子火辣辣抽在了他的耻处——

  直至今日,他都始终不愿回想那小倌的眼神。

  无论他多么不愿承认,他终究都不是个男人。

  他这一生不可能有旁人,他只会、也只能有关锦宁一个。

  那次之后,他大病一场,高烧不止,关锦宁待他极是温柔,虽是太子之尊,但喂药擦身之事无不亲力亲为。

  他本以为他会恨上关锦宁,可他却并没有。

  他怕得厉害,可是在那温柔之下,却又体味到前所未有的可耻甜蜜。

  关锦宁问他,那日去南倌可是为了生辰之事。

  他依偎在关锦宁怀里,怯怯地说是,他念着宁哥,所以心中苦闷。

  关锦宁便笑了,颇为疼惜他的样子,吻着他的额头道:“好眉儿,此后每一年生辰,我都陪着你,五年、十年,年年如此。”

  后来关锦宁仍会纵他去南倌,似是觉得叫他去在那些地方做个男子颇为有趣,他心中被烙下了印迹,便再也不曾逾规。

  自那以后,关锦宁果然从未食言,哪怕是登基之后,也仍会微服与他悄悄出宫,度那神仙般的三日。

  去年之时,不知因何缘故,关锦宁在梅坞之时似乎颇为感慨,握着他的手叹气道:“山中无日月,一岁一甲子。眉儿,十年岁月,如露亦如电,其实想想,若百年后能与你在此共化为一抔黄土,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处。”

  如今,再次想到那时的情景,夏白眉的眼中不由微微湿润了。

  他后来曾特意为此去寻了大雁寺的高僧解惑。

  高僧却对他说,他情孽已深、堪不破业障,方觉人生苦也——

  来路是苦,去处亦苦,其苦无穷,说亦无言。

  不曾想竟是一语成谬。

  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似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世间一切本是幻相,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

  他早该知道,他早该知道。

  ……

  ……

  关隽臣终究是应了下来。

  哪怕此事是多么的惊世骇俗,哪怕从此之后他便没了退路,一步踏错即是万劫不复。

  他的决定,并非出于多少对夏白眉的信任,也并非出于多少对自身力量的把握,而实实在在是到了别无选择,不得不亡命一搏的境地。

  梅坞部署一事刻不容缓,关隽臣没有太多时间耽搁,在事成之前,夏白眉自是不肯放了晏春熙随他去。

  他心里有数,便也不多做无用功,也用不着对夏白眉多作求恳。

  临别之前,晏春熙却不舍地站了起来,对着夏白眉问道:“夏大人,我想与王爷说几句话,行吗?”

  “自然无妨。”夏白眉点头道。

  他很是识趣,见状便对着关隽臣躬身行了一礼,随即慢慢倒退了出去,将那处空地留给了关隽臣和晏春熙两人。

  虽然晏春熙与关隽臣只有几日没见,可是时局跌宕,两人心里本是有太多的话想要倾诉,如今乍一独处,却竟然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成哥哥……”晏春熙憋着憋着,眼圈都憋出了一抹红,轻声道:“对不起。”

  他说这话之前,其实本不知自己是为何这样说,可是说出口之后,却不由自主微微哽咽了:“总是、总是叫你为难。”

  关隽臣听了,没着急询问为什么,只是将自己宽大的裘袍解开,将少年单薄纤细的身子拢在了里面。

  “我很想你。”关隽臣温声道。

  晏春熙鼻子一酸,声音放小了些:“成哥哥,他们都想着用我拿捏你,皇上要你做太保,夏大人则要你与他一道弑君,他们都推着你、逼着你,叫你总是不能做自己想做的,我、我……”

  “嗯。”他还没说完,便被关隽臣低低的声音截住了话头:“我知道,只有熙儿心疼我。”

  晏春熙仰起头看着关隽臣深沉的眼眸。

  他离开王府,本是不愿自己成为牵制关隽臣的砝码,却不想长安局势之混乱,早已远远超出他能预料的,多方角逐,他始终都是最无能为力的那一个,被推来搡去,任人鱼肉。

  许多事,也并不是他离开便能解决。

  他本是要说自己无用,只是到了这会儿,却又觉得对关隽臣说这些太过多余。

  晏春熙抱紧了关隽臣的腰,他这般缩在关隽臣的怀里,像是被大鹏的羽翼罩住了的娇小雏鸟,喃喃地道:“成哥哥,我也想你。”

  他们在枯林中久久地相拥,细碎的雪片从枝芽间飘落下来,洒在关隽臣的眉间。他的神情温柔,哪怕覆着冰冷的霜雪却仍无法掩藏。

  关隽臣轻轻拍着少年的后背,道:“熙儿,今日骑马前来时,我心里忽然止不住地想——这一生能有你相伴,我当真生而无憾。此间事毕,我便与你成亲,白头偕老、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好不好?”

  晏春熙刚离去之时,正是关隽臣最彷徨绝望之时,他不仅失去了权势,也失去了身为男子的阳气,两者之间看似毫无关联,实际却又好似环环相扣。

  他虽明知道少年并不是因为他阳事不举而离开,心里却总是存了一丝芥蒂和愤懑,若是那时叫他说出这番话,他虽对晏春熙爱意不减,可却是万万不肯说出此时这番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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